元丹丘接过那信纸。
“太白写的。”他说,“明日要寄给一位朋友。”
杜甫站了一会,才跟叔父一起走在堂屋,他重新打量着那个叫李白的人。
年长他十来岁,一身白衣,支着一只手敲着棋盘,见到有人进来,也没起身相迎。随性,散漫,身上有一股卓卓不群的轻狂气。
见到他们进来,李白抬起眼睛,招呼一句。
“杜郎君来了。”
目光又低了几分,看了杜甫一眼,笑了笑。
“小郎君也好。”
杜甫一下子如梦初醒。
他回过神来,那信纸还捏在手上。不记得叔父都和两人寒暄了什么,等到他们说话的岔口,他才问出声。
“这信是李郎君写的?”
李白抬眼一瞥,随意颔了下首,“是我。”
有客人来,他干脆把这一局棋盘拂乱,收拾干净,得来元丹丘一记瞪视。
杜郎君察觉侄子有些不大对劲,他把信纸接过来,想要还给人家,扫了一眼,也有些愣住了。
过了一会,杜郎君感慨了一句。
“住了这般久,我竟不知郎君有这般文才。”
“可还有什么诗作?”
元丹丘在旁边随意念了两首。
杜郎君越听越心惊,目光灼灼起来,紧紧攥着李白的手,一时不松,惊叹说:“郎君天纵之才,合该入得朝堂,杜某仅有微力,但也愿意书信一封,举荐给兖州刺史……”
能被举荐给一州刺史,是天下读书人都难得遇上的良缘。
青云直上。
李白只稍稍一想,没有回答杜郎君,而是问起来。
“杜郎君可读完了信?”
杜郎君点头。
他刚才趁机看完了对方写的书信,有些不合礼数,但信上文才惊人,写信人挥挥洒洒,才气就像汪洋大海,肆意奔涌而来……不合礼数就不合礼数了。
李白道:
“信上并非妄言,写的都是真的。”
杜家叔侄都有些愣神。他们私下里是曾有些猜测,隔壁这户人家有些不凡。
李白端起酒盏,一笑道:
“我和丹丘生,随先生云游,曾一日看过五岳。”
“也曾与山神水君同席而坐,在山巅饮过美酒,吃过生在云里的鱼,听老道讲百年前的人事,借机一睹世间风光。”
“道如明月。”
“我不求摘月而归,但愿抱月而死。”
“富贵非我求,多谢杜郎君美意。”
“只是太白,不愿。”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恣意,见杜家二人怔愣,也只是微微一笑,举杯饮酒,映的满室华光。
杜甫怔怔看。
竟有些心向往之。
……
……
江涉一直在行宫里待了几日。
第四天的时候,王府属官忽地能开口说话,喜极而泣,叩首感谢菩萨有灵,又谢泰山神保佑。
他大喜过望,对兖州刺史对岐王的请罪,也宽松了许多。
挥手道:
“小儿心切罢了,若是大王和郡王无恙,自然不妨事。”
兖州刺史苦着脸,笑应。
他们一起去探望岐王,父子两个都病重,气息艰难,不知道哪天就死了。兖州刺史头一回学起了自己的老娘,把漫天神佛祈求了个遍,希望二位王侯多活两年。
一直到年三十这夜。
天上漆黑,星子满空。
漫天星光洒在行宫的琉璃瓦上,清辉满地。太医不敢松懈,留了三人值守,侍从也守在殿里。
殿里灯火通明。
偏殿某个小角落,几个小宦官不敢高声说话,凑在一起,使钱请人做些好菜,摆了个小桌案。
他们说着二王病重的事。
一个宦官低声说:
“岐王这几天精神不好,之前只是咳血,现在都是呕血。”
“我觉着……岐王好似活不长了,上次我洒扫的时候,听太医漏了一句,说也就这几天的功夫了。”
“他们太医愁的不行,地上掉了好几根胡子。”
烛火闪闪,旁边人也压低声音。
“河东王也没好多少,一天里醒的超不过一个时辰,连用膳都是肉糜和羹,听说已经咽不下去东西了。”
那人诧异。
“河东王这般年轻,两个月前还是好好的,怎么人忽然病的这么厉害?”
“我哪知道去……”
他们说了一会话,吃着菜,喝着酒,有宦官感慨。
“等两位大王……咱们也能回长安了。”
“就是可惜了乐楼那小子,多嘴被杖打三十,没熬过去。”宦官说着,举起酒碗,“那小子之前跟我一起扫雪,给他敬一杯。”
他们正说着话,远处传来一句。
“郡王醒了!”
霎时间,所有的宫人都动了起来,殿外传来招呼声,几人匆忙扒拉两口味道轻的菜填填肚子,各司其职去了。
张果老听到他们说话。
起初还笑眯眯的,最后听到几人提起那多嘴死去的宦官,不由叹了口气。
上次看到,对方还在扫雪。
这次却已经是枯骨了,不知葬在何处。
他对江涉感慨:
“命如草芥,天家向来如此啊。”
几人走进富贵奢华的寝殿。
河东王已经醒来了,被人扶起来,靠坐在床榻上,精神略好,脸也有些泛红,显出气色。
王府属官饭也顾不上吃,连忙奔来。
见到河东王这样,王府属官强挤出一个笑脸,又低声问候,听河东王问起太医,也强笑着回答。一直说了半个时辰。
张果老笑问:“先生如何看?”
江涉瞧了一眼,淡淡道。
“回光返照。”
一旁的和尚心有所感,他现在拥有的,实则是河东王李瑾的寿数。如果不是被二位高人救了一命,他一个穷和尚,也没太医吊命,早就死了。
河东王说着说着话,声音就渐渐弱下来。
他问:“父亲如何了?”
王府属官擦着眼泪。
“大王还好着。”
“郡王早些好起来,马上就是初一了,该吃团年饭,大王还关心着郡王……”
李瑾声音渐渐含混不清。
纵然是王侯,到死之前,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他关心自己的身子,关心爵位,想着长安洛阳的牡丹和美酒。但从未想起过,曾有一个和尚,被他一刀砍死。
对王侯而言,不过是小小的插曲,小小的过错。
灯火辉煌,华丽的寝殿里,几人看着河东王彻底没了气息。
开元十四年,正月初一。
子时初刻。
张果老侧目而视,这和江涉所言。
一刻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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