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鸿等人刚回家十来天,就接到县里的通知,大宗师放了‘巡视学校牌’,定于五月二十日院试。命所有通过州试的童生,于五月十五日前到州衙报道,逾期不候。
众人都惊呆了,今年院试咋这么早?早知道就留在泸州不回来了。
无奈又仓促上路。而且已是五月,赤水河航道不通了,只能走陆路前往泸州……就是当初苏录爷几个去看苏满时走的那条路。
好在马千户专门派了一队骑兵,一路护送他们到了泸州,倒也没遇到什么危险,当然辛苦是免不了的。
一行人到了泸州,已经是五月十四日了,赶紧去州衙报了道,在县公所歇息两天,便到了五月十七日。
这天一早,泸州州县学近千名在校生员,所有应院试的五百名童生,甚至还有泸州武学的两百名武学生,云集管驿嘴码头,在贾知州等人率领下恭迎大宗师案临。
辰时,一艘双桅四百料官船在数艘水军快船的护送下,缓缓驶抵官船码头。
乐队奏响引凤调,舞生跳起六佾舞,文舞者执羽旄,武舞者执干戚,气氛庄重肃穆。
待到身穿绯袍,气度儒雅的大宗师自舷梯上缓步下船,近两千诸生童生一起作揖行礼,齐声道:“学生恭迎大宗师案临!”
贾知州等人也纷纷作揖行礼。
大宗师拱手还礼,按理说这时候,他应该先跟地方官寒暄,然后由贾知州对众学生说,请大宗师训话。
但萧提学故意先不搭理贾知州,直接对众生训话道:“诸位免礼,本院奉旨提督学政,今日案临泸州,先院试童生,再岁试儒学生,后岁试武学生,尔等次第受试,皆需倾尽全力,断不可弄虚作假,否则本官定严惩不饶!”
“遵命!”众生齐声应命。
“大宗师一路辛苦了,下官略备薄酒,为大宗师接风洗尘。”贾知州这才捞着说话道:“还请大宗师赏光。”
“不必,”大宗师却一点面子都不给道:“按例提学出巡,经临地方,官吏师生不许出郭迎送,不得接受宴请,不得私相授受,非公事不得见面。”
“……”贾知州面皮发烫,他还没被人这么生怼过呢。不过他现在只求站好最后一班岗,才不会跟提学大人置气呢,便笑道:“好好,都依大宗师的,那就请大宗师驾临学宫吧。”
“嗯。”萧提学方颔首道:“有劳了。”
便坐进四抬的蓝呢大轿,一行随员也分头上了车轿,在‘肃静’‘回避’牌的引导下,浩浩荡荡前往学宫。
沿途已经提前净街,官差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止有人拦轿投书……虽然常人都知道,这样只会激怒大宗师,但总有读坏脑袋的读书人,以为自己是怀才不遇,只需要一个被看见的机会。
所以只要一不留神,就会有人冲到大宗师的仪仗前,举着自己的文章请求面试。
可惜根本见不到大宗师,便被官差堵上嘴拖走了……
萧提学在轿中看到这一幕,不忍地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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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宗师一行先去文庙拜谒了至圣先师,然后便进了学宫。接下来十天时间,他将寸步不离学宫,在这里主持院试和文武岁试。
贾知州则按例担任提调官,率领手下全体官吏,做好一应考试保障工作。
下轿之后,萧提学顾不上休息,便立即巡视起考场来。
按照规制,院试考场必须高垣厚壁,环覆以棘,可容千人应考,且不许留水道、穴隙以及假墙虚壁。吏书之房不得近厨厕,亦不得近巷市。红案、门皂等房与外房须隔以墙,各备行灶、净器……所有办公和生活物品都要准备齐全。
院试作为省一级考试,而且将授予功名,严肃性远非州试县试可比,其严格程度已经直追乡试了……
当然了,规定是规定,执行是执行。大部分时候,大宗师只要求过得去就行,只有龟毛的提学才会锱铢必究……比如萧提学。
他是拿着考场规章,一条条地对着检查,只要有不合要求的地方,就立即要求整改——
“不同区域各走一门,门各异钥,钥各异牌,总贮一匣,以时启闭……不合格!”
“童生所用考案,前后左右相距各二尺,上置界尺一、置净器一,案脚下当有长竹编结,以防移动,贴座号于案上……不合格!”
“并造坐号签,东西分两筒。又备造一册,务令册对签号,签对案号……不合格!”
贾知州等人一开始还能耐着性子记录,后来听萧提学在那吹毛求疵,纯属找茬了。佐贰官们纷纷向贾知州,投去央求的目光……
“大宗师,还请通融则个。”贾知州无奈,只好把脸凑上去道:“州里条件有限,要是都严格按照规制来,根本负担不起,也没那个能力啊……”
“所以就可以由着性子瞎折腾?”萧提学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负手冷笑道:“就可以无视朝廷的规定,想怎么办怎么办,想录取谁就录取谁?”
“是是,肯定不能够……”贾知州就知道会这样,任由大宗师当众抽自己的脸出气。
“你们是痛快了,朝廷的法度,考试的权威,却全都被糟蹋干净了!”大宗师痛心疾首道:“本院提前来泸州,就是为了从严监考、从严阅卷,守好院试这一关,重塑科举的权威!”
说着他一字一顿道:“所以这回对不起了诸位,就当长个教训吧!”
“唉……”众佐贰吏员面如土色,好嘛,原来是存心来找茬的。可那苏案首又不是我们取的,冤有头债有主,你搞贾知州啊!折腾我们干啥?
“大宗师息怒,”贾知州也终于被萧提学撩起了火气,似笑非笑地顶撞道:“只是还请大宗师明示,卑职到底录取了哪个不该取的主,惹得大宗师如此光火?”
“都已经闹得全泸州沸沸扬扬了,就不用把话说那么明白了。”见贾知州非但没缩头,还伸头跟自己杠上了,萧提学皱皱眉,小退一步道:“本院真跟你挑明了,咱们就只能按朝廷法度办了!”
“办就办!”贾知州却不怂他,愤然道:“在下为国取士,问心无愧,岂能受此不白之冤?!”
说着一挥手,吩咐道:“取应考童生册和他们的州县试考卷来,本州要请大宗师当场磨勘,若有不公之处,我当场挂冠而去!”
“是!”负责此项的官员就要应声而去。
“慢!”萧提学却出声阻拦道:“按照规制,本院当于院试阅卷结束、排定名次后,方可取来府州县试考卷对照。提前查看前卷,有先入为主之嫌,有碍公平!”
“大宗师不看前卷,怎么知道本官有没有徇私弄权?!”贾知州闷声道。
“……”萧提学被堵得憋闷,但还真不能跟贾知州干起来,不然这院试谁来组织啊?
他只好愈加收敛道:“本院没说知州大人徇私不公,只是接到了举报,必须查实。”
“什么脏心烂肺之人,居然敢污蔑本官?!”贾知州也就顺着台阶下来,痛心疾首道:“本官在第一时间就将那案首的文章公之于众,早已平息了质疑。后来面试时,又将那篇草稿原件,展示给所有出圈的童生,见者无不心服口服,当场向案首道歉。”
说着他又再次请求道:“大宗师只消调来原卷一阅,便胜过千言万语!”
“……”萧提学见贾知州言辞激烈,不似心虚的样子,又看了看吕同知等人。
“启禀大宗师,当日我等也在场,亲眼看到那篇草稿,无不涕泪横流,想要随知州大人一同辞官,回家侍奉双亲了!”
“是啊,真是见者流泪,无不愧疚交加啊!”吕同知这会儿并不知道,贾知州已经心有所属,还在那里竭力表现道:
“那篇文章已经深深刻在下官心里,下官这就念给大宗师……”
“不可!”大宗师偏不听,抬手道:“本院不会在院试之前,接触任何考生的文字,此番我要绝对公正地取士。”
“唉,是……”吕同知只好怏怏住口。
贾知州算是看出来了,提学大人就是个轴货——默认所有人都营私舞弊,所以谁的话都不信,只有让他亲眼所见才能信。
可他调子起得太高,绝对不能违反程序,所以又没法‘亲眼所见’,只能让他带着这份不信任进行院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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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知州这一发作,也不是全无作用,至少后头的验收没那么严格了。
完事后,萧提学连口水都没管,就下了逐客令。
贾知州一行只好带着几十条整改要求,骂骂咧咧出了学宫。
看着学宫大门徐徐紧闭,贾知州啐了一口:“拿个鸡毛当令箭!”
“东翁受委屈了。”冯幕友安慰道:“这些翰林官不谙世事,都是这德性,等将来干几年亲民官,就知道自己今日有多可笑了。”
“你不用安慰我,都要走的人了,让他说两句算个啥?”贾知州摆摆手,有些歉意道:“就是害苦了弘之,姓萧的肯定会刁难他……你知会他一声,此番院试一定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是。”冯幕友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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