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二位封疆大吏原本的计划是,就算新君不感兴趣,省里也要将注音符号推广下去。
然而新君登基不久,便下令各省镇守中官每年进贡黄金万两。
四川镇守中官吴太监便将这笔钱摊派给了省里,并扬言省里不帮这个忙的话,他就直接自己派人下去征敛了。那对蜀中百姓将是一场浩劫……
虽然中丞大人还在跟吴太监谈判,但已经指令布政司衙门紧缩银根,以备万一了。
在全省推广注音符号的计划,也被搁置了下来。
不过萧提学知道,推行肯定是早晚的事儿——这可是能立竿见影的政绩,还能留下教化一方的美名,谁也不愿意错过的!
知道州里县里点的案首,是注定要名垂青史的注音符号发明人,萧提学的怒气消散了不少,但还是感觉很不舒服:
“那苏弘之确实有大功劳,但也不能用这种方式奖赏他,这是对朝廷科举的不尊重!”
“呵呵……”杜藩台笑道:“那合江知县卢昭业已经当了十几年的知县,素来老成持重,去年还得了个‘卓异’。贾知州更是李阁老的高足,平日里清高的很,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他二位若真想用案首奖赏他,应该会更注意流程才对,断不会这样留人口实的。”
“嗯……”萧提学缓缓点头。
便听杜藩台又道:“而且贾知州已经向中丞大人递了辞呈!”
“啊?”萧提学吃惊道:“他为什么?”
“说是要回乡侍奉老母。”杜藩台道:“贤弟试想,贾知州官都不想做了,他还有必要为了旁人自找麻烦吗?”
“嗯……”萧提学又点了一下头,官员离任前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以免横生枝节。
比如他自己……
“总之此事恐怕另有内情,贤弟不宜先入为主,带着火气去泸州啊。”杜藩台最后道。
“多谢兄台提醒。”萧提学感谢地抱拳道:“我会慎之又慎的。”
“贤弟不怪我多嘴就好。”杜藩台笑道。
“哪里哪里,感激还来不及呢。”萧提学也笑道。
“那这行程?”杜藩台举起手中的‘院试排期册’。
“行程就不改了。”便听萧提学道:“下官谨慎些便是。”
“好吧,就依贤弟的。”杜藩台知道他还是要去找事儿的,但也不能再劝了。
别看他品级比对方高三级,但不仅命令不了提学官,还得尽可能配合对方。
不然对方反手就能参他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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泸州州衙。
贾知州接到了省里的文移,布政司衙门和提学衙门联合通知他,泸州院试之期定于五月二十日。大宗师将于院试前三日案临,命他做好一应接待和院试筹备工作,不得有误。
“这么早就来院试?”贾知州有些吃惊。
“看来东翁的行为,引起了大宗师的不满了。”冯幕友笑道:“大宗师嫌你拿他的事儿当儿戏了。”
“我知道会有人告本官的刁状,还特意请杜师兄代为圜转,没想到还是没拉住他。”贾知州苦笑道。
他在官场上有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就是他的老师李东阳,当过两次会试大主考!所以有一批已经占据高位的同门师兄,做起事来自然比常人大胆。
“大宗师是这样啊,太给地方面子,自己就没了面子。”冯幕友道:“而且最后就算要给杜藩台这个面子,也会在东翁身上找补回来的。”
“随他便吧。”贾知州已是无敌状态,云淡风轻道:“反正我这知州打死也不当了,他能奈我何?”
“确实。”冯幕友苦笑点头。大明的进士官是金字招牌、铁打前程,只要不杀人放火,谋逆造反,事情做得再离谱,最多就是被降职免官。
贾知州自己都不想当官了,区区提学副使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东翁,真这么严重吗?”冯幕友低声问道。
“嗯。老师说要出大事儿了,要我们留此有用之身,以待天时,再报皇恩!”贾知州朝着北面拱手道:“所以能避就避一避吧。”
说着又指了指自己的太师椅,无奈道:“再说这破位子现在就是个烧红的火炉子。烫腚啊老兄!”
“确实……”冯幕友点点头道:“镇守中官催逼甚急,黄兵宪又硬逼着修河,永宁播州两大土司还随时可能会打起来,这知州之位的确没什么好留恋的。”
“没错,所以我太感谢苏弘之了,给了我这么个绝佳的脱身之机!”贾知州如释重负地笑道:
“当时在明伦堂看到他那篇草稿,我简直欣喜若狂,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看到它!”
“是,有了这篇《色难容易帖》打底,东翁哪怕辞官回家,也会作为国朝孝子的楷模被人们牢记,将来进可攻退可守,完全可视情况而定。”冯幕友佩服地看着贾知州,不愧是李阁老看中的高徒啊。
反应快,想得透,还能豁得出去……这样的人物将来肯定还有光明的前景!
可惜这对自己来说,这不是什么好消息。即将失业的冯幕友不禁暗叹,从此以后自己跟东翁的悲欢就不再一致了。
“老兄放心,”贾知州看到他眼里的黯然,笑着安慰道:“我会给你安排个妥善去处的。”
“多谢东翁。”冯幕友也没有推辞,干他们这行的就业面很窄的,全靠上家雇主的转介绍,才能实现再就业。
两人正说话,门子在门口禀报。
“老爷,合江卢知县投帖求见。”
“这老家伙来干啥?”贾知州看一眼冯幕友。
“八成是知道东翁要致仕了吧?”冯幕友道。
“这老狗鼻子挺灵啊。”贾知州哂笑一声,吩咐道:“后堂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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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衙后堂,卢知县正襟端坐。
贾知州自屏风后转出,满面笑容道:“什么风把老寅长吹来了?”
“下官拜见老父台。”卢知县忙起身,毕恭毕敬行礼。
“坐坐,不必拘礼,我当不了你几天上司了。”贾知州便挨着他坐下,一团和气道:
“想必老寅长已经听说了,本官要回乡侍奉老母。我已经递了辞呈,就等中丞大人放行了。”
“是,下官听说了。”卢知县忙满脸恳切道:“一听到这消息,就星夜赶来泸州,求老公祖回心转意!”
说着竟一撩袍子,跪在了贾知州面前,带着哭腔道:“泸州离不开老公祖啊,恁要是一走,下官可怎么办啊?”
“起来快起来。”贾知州赶紧扶起卢昭业道:“我要走这是谁也拦不住的,老寅长不必再劝。”
他一抬手,懒得跟卢昭业继续演下去,单刀直入笑问道:“中丞大人让我从本州推荐个继任的人选,不知老寅长有没有兴趣接这副担子?”
“我我我……”卢昭业准备了一肚子的拐弯抹角,没想到对方抬手就把他想要的怼到他脸上了,一时竟结结巴巴,开不了口。
“老兄不必为难,你若不想趟这浑水,我还可以推荐别人嘛。”贾知州笑道。
“别别别!”卢昭业赶忙摆手讪讪道:“蒙老父台错爱,下官岂能不识抬举?”
“哈哈,这就对了!不过我的推荐仅供参考,中丞大人最后还是要权衡各方面,决定谁来接任的。”贾知州又发表免责声明道。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下官早就已经看开了。”卢知县笑道。
“这么想就对了。”贾知州说着还是忍不住点了他两下。“但是老兄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不上对你未必是坏事。”
“是,下官谨记老父台教诲。”这种话卢知县现在可听不进去,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礼单,叹口气道:
“唉,老父台一片孝心,下官也没法再劝。只能略备程仪,还请老父台笑纳。”
“这是干什么?”贾知州假假推辞一番,也就收下了。
想了想,他又顺势把冯幕友推荐给了卢昭业,让冯先生原地再就业,也算完成了自己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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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州衙出来,卢知县又去兵备道衙门递帖子求见。
黄兵宪立马召见了他。
卢知县行礼后,黄兵宪叫他近前就坐道:“你来得正好,河工局禀报说,赤水河两岸十八寨盐客又有反复,咱们合计一下怎么摆平他们,不让他们捣乱。”
“这应该是播州杨家在背后挑唆的。”卢知县在黄兵宪面前一副干吏模样,一针见血道:“他们到这会儿应该品过味来了,想要阻挠咱们把航道通到他们家门口。”
“我也是这么看的。”黄兵宪颔首道:“杨斌不是省油的灯,肯定会想法子给咱们使绊子的。”
“这其实不是坏事。”卢知县笑道:“播州杨家在背后捣乱,说明我们捏住了他的软肋。他再打永宁宣抚司的主意,就得掂量掂量,会不会被咱们捅到肺管子了。”
“你说得对,但单纯恫吓是不够的,必须要建立实实在在的威慑,才能让杨家彻底老实!”却听黄兵宪断然道:“不管他们怎么捣乱,我的决心不变,秋后水落石出就动工!”
“是。”卢知县应声道。
“平峰,局里都不是些干事的人,本官只能倚重你了!”黄兵宪满怀期待地看着卢昭业。
“是。卑职尽量不让兵宪失望。”卢昭业拱手道。
“什么叫尽量?”黄珂皱眉道。
“因为下官身不由己呀。”卢昭业一脸无奈道:“等新知州来了,还得重新征得他的同意,才能继续为兵宪效力。”
“这确实是个问题。”黄珂点点头,卢昭业不是他的直属下属,只是奉贾知州之命,才加入了因事而设的河工局。
一旦新知州不配合,肯定多方掣肘,这河还怎么修?
沉思片刻,黄珂断然道:“你安心给我干好河工,我负责让你当上泸州知州!”
“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卢昭业噗通又给黄珂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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