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透骨的。并非来自九道山庄地底那终年不化的湿冷,而是源自人心最深处的算计与冰封的杀意。“暗河”,这个名字在江湖黑白两道都是一个禁忌。它不像寻常门派那样立山门、收弟子,它没有固定的巢穴,或者说,整个江湖的阴影处,都是它的巢穴。它是一条真正流淌在光明之下的暗流,专司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勾当,只要价钱足够,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江湖巨擘,没有他们不敢沾的血。
此刻,远在数千里之外,一座隐匿于深山瀑布之后的地下石殿内,灯火幽暗,映照得几道身影如同鬼魅。主位之上,坐着一人。他身着玄色锦袍,面容看上去约莫四十许,五官平常,是那种扔进人海瞬间便会找不到的普通长相。唯有一双眼睛,开阖之间偶有精光闪过,那光芒不带丝毫温度,仿佛能洞穿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他便是“暗河”如今的主事人之一,代号“判官”。
他手中正把玩着一枚剑柄的碎片。碎片焦黑,边缘扭曲,依稀能辨认出原本精致的云纹,那是逍遥子随身佩剑“秋水”的剑格部分。除此之外,还有一份来自平阳城王府的密报,上面详细描述了那场发生在偏僻客栈的大火,以及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仅凭剑柄碎片和体型判断为逍遥子的焦尸。
“呵。”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从判官下首传来。那是个穿着绛紫色劲装的瘦高男子,代号“幽泉”,声音尖细带着几分刻薄:“逍遥子……赵子羽!当年组织里何等风光的人物!‘刺阳剑客’,名头多响亮啊!结果呢?叛出组织,如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十几年,最后落得个被火活活烧成焦炭的下场!真是……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他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要我说,郑谋那老小子,虽说本事稀松平常,但这把火,放得是真他娘的漂亮!省了我们多少手脚!”
“幽泉,慎言!”另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个坐在阴影里的老者,须发皆白,脸上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劈斧凿,代号“枯木”。
他缓缓拨动着手里一串乌木念珠,慢悠悠地道:“逍遥子纵有千般不是,万般该死,其一身武功修为,放眼江湖亦是顶尖。如此人物,未能死于堂堂正正的剑下,却亡于宵小之火器,终究是……可惜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瞥向幽泉:“况且,郑谋是王府的人,并非我‘暗河’直属。他此番越俎代庖,是立功心切,还是别有用心,尚未可知。”
“枯木老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幽泉嗤笑一声,“管他什么手段!能除掉叛徒就是好手段!难道还要我们摆开阵势,跟他赵子羽公平决斗不成?咱们是杀手!不是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伪君子!我看你就是念着旧情!”
“旧情?”枯木冷哼一声,拨动念珠的手指停下,“老夫只是不想‘暗河’被人当刀使,还沾沾自喜。逍遥子知晓组织太多秘密,他的‘死’,必须确凿无误。眼下仅凭一块剑柄碎片和一具焦尸……嘿嘿,你们谁亲眼看见赵子羽断气了?”
此言一出,石殿内顿时安静了几分。连判官把玩剑柄碎片的动作也微微一顿。
一直沉默的判官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吵够了?”他的目光扫过幽泉和枯木,两人立刻噤声。“逍遥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规矩。”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几人心上。“王府那边,王道权老奸巨猾,他的话,不可全信。郑谋?一只急于表功的狗罢了。这‘死讯’,七分为真,尚余三分存疑。”
判官站起身,走到石殿中央,那里有一方巨大的墨玉石台,台上以不知名材料镶嵌着一幅简略却涵盖天下的山河疆域图。“停止对逍遥子的大规模追捕令,对外,可按‘已处置’论。”他下令道,声音在空旷的石殿内回荡,“但是……”
这个“但是”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对内,启动‘清影’程序。派‘影瞳’去楚国,亲赴火灾现场勘察。同时,严密监控平阳城王府及周边所有异动。王道权最近动作频频,那个‘药人’实验,还有所谓的‘血神祭’……哼,他所图非小。逍遥子若真未死,迟早会去找他。若死了……”判官眼神骤然锐利,“也要确保他不会‘活’过来!”
“影瞳!”幽泉和枯木眼中都闪过一丝忌惮。那是组织里最神秘的追踪者和情报专家,精擅易容、潜行、刺探,其轻功与隐匿之术堪称登峰造极,如同真正的影子,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判官竟然直接动用了这张牌,可见其对逍遥子“死讯”的重视程度。
“谨遵判官令!”一个飘忽不定,仿佛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的声音在石殿中响起,根本无人察觉他是何时到来,又是身在何处。
判官微微颔首,补充道:“重点查清两点:一,那具焦尸的真实身份。二,逍遥子身边是否跟着一个少年。”
“少年?”幽泉疑惑。“根据零散情报汇总,赵子羽近年身边疑似带着一个年轻弟子,应是故人之后。此子,或许是关键。”判官目光深邃,“找到他,或许就能找到赵子羽。若找不到……那就让所有可能与赵子羽相关的人,都彻底消失。”
话语中的冰冷杀意,让石殿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分。“喏!”那飘忽的声音再次响起,随即彻底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判官重新坐回主位,拿起那枚焦黑的剑柄碎片,指尖摩挲着粗糙的边缘,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赵子羽……我的老朋友,你真的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吗?还是说,这不过是金蝉脱壳的把戏……我,很期待‘影瞳’带回来的答案呢。”
之后的绝望,如冰水浇头,足以让最坚强的人心志崩溃。
熊淍半跪在冰冷潮湿的砂石地上,右手拳头皮开肉绽,鲜血混着石屑滴滴答答落下,但他浑然未觉。胸腔里翻涌的不是疼痛,而是比疼痛更猛烈千万倍的悔恨与滔天怒火!“药人”!那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指尖触摸到的那些细碎、疑似人骨的物体,空气中那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还有散落一地的陶罐碎片……这里哪里是什么秘道出口,这里分明是九道山庄,或者说王府,处理失败“药人”的乱葬岗!
岚!他的岚儿!那个在黑暗中给他唯一光亮,眼神清澈如星子的小姑娘!她被抓去试药,她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她是不是也曾像这些……这些残骸一样,被如同垃圾般丢弃在这里?那些细小的骨头……熊淍不敢想,一想便觉得眼前发黑,肝胆俱裂!
“呃啊!”又是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低吼从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站起身,双目赤红如血,环视着这片无尽的黑暗,仿佛要将这吞噬了无数生命,也可能吞噬了岚的罪恶之地彻底撕碎!
王道权!王屠!郑谋!还有这该死的九道山庄!每一个名字都刻着血海深仇!他熊淍在此立誓,只要一息尚存,定要将这些恶魔碎尸万段!定要踏平这人间地狱!
狂暴的杀意在他体内奔腾冲撞,几乎要冲破躯壳的束缚。“哒……哒……”脚步声!清晰无比的脚步声,从前方的黑暗深处传来!不疾不徐,沉稳而富有节奏,每一步都像踩在熊淍狂跳的心尖上!在这片死寂的、堆满“药人”残骸的绝地,这脚步声显得如此突兀,如此诡异!
是谁?!
熊淍瞬间从狂暴的情绪中惊醒,残存的理智如同冰冷的钢丝勒紧了他的神经。他像一头被惊扰的幼豹,猛地弓起身子,以最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隐入身旁一块凸起的巨大岩石之后。背脊紧紧贴着冰冷湿滑的岩壁,连呼吸都屏住了,只剩下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疯狂擂动。
手无寸铁,腰刀早已不知落于何方。此刻的他,除了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和一股不屈的意志,一无所有。
脚步声越来越近。借着不知从何处渗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幽光(或许是某种发光苔藓?),熊淍死死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他充血的双目在极致的黑暗中努力分辨,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逐渐清晰。
那人身材不算特别高大,但步履间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稳。他走得很随意,仿佛不是在巡视一片恐怖的弃尸地,而是在自家庭院里散步。黑暗掩去了他的具体面容,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剪影。
熊淍的肌肉绷紧到了极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伤口里,用疼痛来刺激自己保持绝对的清醒。是王府派来清理垃圾的杂役?不像!这气度,绝非寻常下人。是那个一直追踪他们、心思缜密的潜入者?还是……掌管这“药人”实验的、如同阎罗王般的可怕存在?
人影在距离熊淍藏身岩石约莫三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似乎对地上的那些“残骸”并无兴趣,而是微微侧头,像是在……倾听?抑或感应着什么。
熊淍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片刻后,那人忽然轻笑了一声。笑声很轻,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嘲讽,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玩具的玩味。
“有意思……”一个略显低沉,带着些许磁性的男声响起,在空旷的地下空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断了多年的‘引魂索’,今天居然有人用了……还偏偏断在了河心……”
熊淍心中剧震!引魂索?是指那条锈蚀断裂的铁链?这人知道那条密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并未朝熊淍藏身的方向看来,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能抓着断裂的索链荡过来,挂在对岸岩壁上……小子,命挺硬啊。”他的语气平淡,却仿佛亲眼看见了熊淍之前那惊险万分的一幕。
熊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人不仅知道密道,甚至连他如何脱险都了如指掌!他刚才明明检查过周围,绝无第二人!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一直都在暗处看着?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心脏。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疑惑和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唔……身上的味道……”那人微微吸了吸鼻子,像是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信息,“泥土、血腥、九道山庄地牢特有的‘腐髓散’……还有一股子……让人不太舒服的‘纯阳’劲力残留?是逍遥子那老小子的路数?”
他每说一句,熊淍的心就往下沉一分。这人是怪物吗?!仅凭气味就能判断出这么多信息!他甚至能分辨出师父的内力特性!
“呵呵,看来今晚这趟没白出来溜达。”那人似乎心情不错,他缓缓转过身,这一次,他的面孔似乎正对向了熊淍藏身的岩石方向。尽管依旧看不清面容,但熊淍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如有实质的目光,穿透了浓稠的黑暗,精准地锁定在了自己身上!
“小鬼,别躲了。”那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石头后面味道更冲。是自己出来,还是等我‘请’你出来?”
熊淍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逃?在这等人物面前,可能吗?打?手无寸铁,伤痕累累,无异于以卵击石!
绝境!这是比面对郑谋烈火,比悬挂暗河岩壁时更令人绝望的绝境!这个神秘人带给他的压迫感,远超之前所有敌人!
熊淍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他缓缓地,从岩石后站直了身体。既然无处可逃,那便……唯死战耳!就算死,也要崩掉对方一颗牙!他迎着那两道无形的目光,挺直了脊梁,尽管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全力催谷体内所剩无几的真气所带来的负荷。
“哦?倒是有点骨气。”那人似乎有些意外,随即轻笑,“怎么,想跟我动手?”
熊淍没有回答,只是将双拳死死握紧,摆出了一个最基础的拳架起手式,那是逍遥子最早教他的,名为“扎根”。“架势还行,就是人快散了。”那人评价道,语气依旧轻松,“罢了,今晚心情尚可,懒得活动筋骨。”
他话音未落,熊淍只觉眼前一花!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动作的,那神秘人影就如同鬼魅般,凭空向前挪移了数尺距离,依旧负手而立,但两人之间的空间仿佛被瞬间拉近!“回答我几个问题,若我满意,或许……可以给你指条活路。”那人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第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顿了顿,黑暗中,那双无形的眼睛似乎迸发出了更加锐利的光芒,直刺熊淍心底。“逍遥子……他现在,是死,是活?”
轰!这个问题如同惊雷,在熊淍脑海中炸响!他怎么会问这个?!他到底是谁?!是敌是友?!师父的生死,是如今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软肋!
说,还是不说?熊淍的喉咙干涩得如同吞下了火炭,他看着那近在咫尺、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神秘黑影,一颗心直坠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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