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龙涎香氤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
沈望沉稳的脚步声在门外甬道上渐行渐远,最终被宫墙深院的寂静彻底吞没。
天子脸上的笑意并未立刻消散,他收回目送沈望离去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扳指,那玉石的凉意渗入皮肤,仿佛能抚平他心中因江南乱党消息而涌起的戾气。
“曾敏。”
天子的嗓音在宽敞的御书房内响起,显得有些空旷,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奴婢在。”
“方才沈卿所言,你都听清楚了?”
“回陛下,奴婢字字句句皆入耳在心。”
“一字不漏?”
“是,陛下。
曾敏回答得十分笃定。
天子抬手在案上轻轻敲击着,视线投向窗外春日的宫廷,缓缓道:“沈望评价诸皇子性情那段,你怎么看?”
曾敏吞了一口唾沫,他分得清何时该装傻何时该坦诚,当下小心翼翼地说道:“回陛下,沈尚书所言句句切中肯綮,非老成谋国之臣不能有此洞察。沈尚书能持此心如赤金,不为权势所诱,不为祸福所移,实乃陛下之福、社稷之幸。”
天子沉默片刻,叩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略带感慨地说道:“沈望此人不逐流,不魅上,心有经纬却能恪守本分,确实难得。”
曾敏屏息垂首,感受着天子身上散发出的帝王威压,仿佛肩头有千钧之重。
“传一道口谕给宁珩之。”
天子缓缓起身,看着躬身应下的曾敏,徐徐道:“首辅德高望重,当为朝臣表率,望卿务必约束朝野上下,谨言慎行,同心戮力。而今朝堂诸务烦杂,朕甚劳心,卿宜善体上意。”
曾敏恭敬地说道:“奴婢遵旨。”
天子的目光转向案上,稍稍迟疑之后,拿起主笔在一张空白的御笺上写下一行字,又道:“稍后御膳房的膳食做好后,你将这张纸放在锦盒夹层,亲自送去沈望府上。”
曾敏抬眼一看,登时心中一震,只见纸上写着十六个字:卿之所言,字字珠玑。雪中孤峰,朕甚慰之。勉旃!
他迅速收回视线,垂首道:“奴婢明白,定不负陛下所托!”
“嗯。”
天子淡淡应了一声,而后离开御案说道:“摆驾……坤宁宫。”
曾敏有些出乎意料,他听出天子语调的停顿,原以为天子会去柳贵妃所在的景仁宫,却不料能听到坤宁宫三字——天子前日才去过坤宁宫,按照最近这几年的惯例,天子一个月顶多只会驾临坤宁宫三四次,每次间隔六七天。
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曾敏当然不会愚蠢到表露任何怪异的情绪,他迅速安排好仪仗和御辇,待秉笔太监张先到来,他才出宫先后前往首辅宅邸和沈府。
当御辇抵达坤宁宫,接到消息出来跪迎的卫皇后同样觉得诧异。
两人成亲已近三十载,当年的几分情意早就被岁月磋磨干净,只剩下天家帝后之间必须维持的体统,而天子每月抽几天来一趟坤宁宫亦不过是虚应故事,以免引起宫闱之内的议论——太子尚在,他总得给皇后几分体面。
故此,卫皇后早已习惯丈夫的淡漠,如今见他颇为突兀地驾临,心里自然有了戒备。
“臣妾恭迎陛下。”
皇后的声音恭敬又疏离。
天子抬眼望去,只见卫皇后穿着绛紫色蹙金云凤纹常服,乌发挽成端庄的九鬟髻,簪一支素净的和田白玉凤簪。
人到中年,无论再如何保养得宜,终究盖不住苍老之态。
“平身。”
天子的语调同样听不出情绪。
“谢陛下。”
卫皇后起身跟在天子侧后,迈步走进正殿。
殿内熏的竟是雪中春信香,清冽的梅魂混着松针冷意,与御书房的龙涎香截然不同。
天子落座之后,随意地问道:“皇后近来喜用冷香?”
前日他来坤宁宫时,这里用的分明也是龙涎香。
“回陛下,这冷香是用冬雪初融时采摘的梅花蕊,配庐山云雾茶熏焙而成。”
卫皇后亲手接过宫女奉上的青釉斗笠盏,茶汤澄澈如春水,她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臣妾想着陛下批阅奏折劳神,用冷香或许醒脑些。”
她将茶盏轻放在天子手边的紫檀嵌螺钿案几上,衣袖拂过桌沿,分寸精准地停在半尺之外。
“皇后有心了。”
天子淡淡一笑,并未端起茶盏,只平静地说道:“太子今日来请安时,气色瞧着如何?”
卫皇后神色如常,字斟句酌地说道:“回陛下,太子孝心可鉴,每日晨昏定省从未懈怠。今晨来时,瞧着气色尚可,只是眉宇间似有忧思,言语间亦较往日更为谨慎谦恭。想是他忧心国事,又恐辜负陛下圣心,难免思虑过重了些。臣妾已劝他善加珍摄,保重身体方是尽孝尽忠之本。”
她微微垂眸,恰到好处地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
“思虑过重?”
天子摩挲着指间的扳指,沉吟道:“太子身为储君,心怀社稷乃是正道。然国之根基首在稳重,思虑过甚易生犹疑,举止过谨恐失威仪。皇后当多提点于他,持中守正方为长久之道。”
卫皇后心中的古怪愈发浓厚。
天子这番话虽是敲打,相较于往日的敷衍却多了几分真意,她不至于分辨不出。
她这一年多来听到不少风言风语,比如天子对太子已经不喜,或有易储之心,而太子的处境确实有些艰难,尤其是天子有两次当着内阁大学士的面指出他的不足,这让太子内心无比煎熬。
身为六宫之主,卫皇后除了私下里宽慰劝勉太子几句,其余能做的事情并不多,因为她知道天子最忌讳后宫干政——虽然景仁宫那位柳贵妃没少帮五皇子代王出谋划策。
卫皇后将这些心绪压下,面上愈发恭谨温婉:“陛下教诲,臣妾定当铭记于心,并寻机开导太子。太子素来纯孝仁厚,只是年轻识浅,难免思虑不周。有陛下天威在上,亲自督率教导,又有朝中股肱之臣忠心辅佐,想来他定能领会圣意,不负陛下期望。”
天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继而看向皇后道:“朕听说前些日子,礼部尚书郑元的老母亲做寿之时,楚王府送去的贺礼颇为不俗?”
这话题跳转得毫无征兆,饶是卫皇后心机深沉,一时间仍感讶异。
楚王姜显乃已故陈妃所生,卫皇后曾抚育他三年有余,姜显成年之后封王开府居于宫外,亦不怠于请安孝敬,对卫皇后依旧恭敬如初。
此刻天子特意提及楚王给礼部尚书送礼之事,对于卫皇后而言是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
短暂的沉默过后,卫皇后愧然道:“陛下恕罪,这是臣妾给显儿出的主意。显儿的正妃一族与郑尚书同宗同源,若是刻意撇清关系反倒不妥。只是显儿这孩子素来洒脱豁达,臣妾未曾料到他竟然出手如此大方,竟然惊动了陛下,这全是臣妾的过错。”
天子幽深的目光落在卫皇后谦卑恭顺的面庞上。
距离工部窝案已经过去一年有余,靖安司仍旧未曾查出揭开盖子的幕后主使,这仿佛已经成为一桩悬案。
天子怀疑过很多人,包括身边的卫皇后,但始终缺乏有力的证据,关键在于若从结果倒推来看,那桩案子最大的获益者其实是薛淮,然而薛淮不可能有这样的实力和手段。
片刻过后,天子微微一笑道:“朕不过是随口一问,皇后何罪之有?”
“是。”
卫皇后面上亦浮现微笑,随即话锋一转道:“陛下,云安那孩子也不知到杭州没有,臣妾很是挂念她。”
“快了。”
天子想了想说道:“按照船队的行程估计,这几天她应该在淮扬一带。”
卫皇后笑吟吟道:“云安承蒙陛下怜惜,获封公主尊号,她如今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臣妾以为……是不是该给她选一门亲事了?”
天子看了一眼皇后,淡淡道:“皇后莫非有合适的人选?”
卫皇后道:“臣妾愚见,驸马人选首重门风清正。云安性情爽利耿直,恐不宜配勋贵子弟,倒不如从新科举子中择一才俊,如此既全陛下怜孤之心,亦显天家惜才之意。”
“新科举子……”
天子的手指轻轻叩着案几,沉默片刻方说道:“皇后觉得薛淮如何?”
“薛同知?”
卫皇后微微一怔,继而斟酌道:“若论身世、才情、品格和年龄,这位薛同知的确称得上云安的良配。只是臣妾偶有耳闻,薛同知性情骨鲠刚强,而云安又是个要强的秉性,臣妾有些担心他们将来会相处不谐。”
天子回想起那次对姜璃的试探,以及过往姜璃和薛淮的交情,他隐隐有种感觉,恐怕姜璃对薛淮的态度比他所想更加复杂。
一念及此,天子不动声色地说道:“等云安回到京城,你再亲自找她谈谈,女儿家总是要出阁的,天家公主亦不例外,朕允许她挑一个自己中意的夫婿。”
卫皇后连忙代姜璃谢恩。
约莫一刻钟之后,天子乘御辇离开坤宁宫。
卫皇后望向皇帝离去的方向,缓缓地吁出一口气,眼底深处那抹压下的忧虑终究翻涌上来,替代方才所有的恭谨与顺从。
这场突如其来的闲谈,看似轻描淡写无关紧要,却关系到她和太子的命运。
在天子忽然提及楚王时,卫皇后便知道她这大半年的所作所为没有瞒过天子,但是这又如何呢?
太子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后半生乃至死后的尊崇系于太子一身,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坐视有人想扳倒太子。
她转身前行,春日午后的阳光洒在青石板上,明晃晃的,却照不进这深宫大殿的幽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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