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勾勒着徐知微清瘦的面庞,投下长而密的睫毛阴影。
那双曾盛满温润慈悲、也曾被绝望和冰冷浸透的眼眸,此刻却映不出任何波澜和情绪,空茫茫如同被大雪覆盖的荒原。
柳英定定地看着徐知微,脸上浮现一抹深沉的愧疚,缓缓道:“知微,我来救你了。”
“救我?”
徐知微的唇瓣微动,嗓音如同夜风的叹息,“姑姑,你忘了吗?是你让人送来那个带着归尘纹的食盒,是你要我了断自己的性命。”
她的语调很平静,却像一把冰锥直直刺入柳英的心脏。
柳英浑身剧烈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她望着完全陌生的徐知微,不由自主想起十八年前那个冰冷的冬日,她亲手杀了凌英,却又带走襁褓中的徐知微,此后如同母亲一般呵护照顾直到将徐知微养大成人。
先前听闻徐知微的死讯之时,柳英的悲痛发自真心,毕竟那是她一手养大的“女儿”,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后来得知徐知微只是假死,并且是为配合薛淮演一场戏,柳英内心情绪之复杂难以用言语形容,她为徐知微还活着而高兴,又因徐知微的背叛而愤怒,如此种种促使她亲自来到沈园,只为当面问个究竟。
一如她对胡娇娘所言,徐知微要死也得死在她的手中。
此刻她强压焦躁,放缓语气道:“知微,那个食盒并非我派人所送,是……是旁人想要让你了断自己,而我一直都在想着如何救你。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你绝对不会那般轻易地自尽,所以我根本不信你的死讯。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打探到你的下落,这才亲自带人过来救你。”
徐知微静静地看着柳英,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空洞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冰冷的嘲讽掠过,快得如同错觉。
“知微,难道你不信我?”
柳英面露难以置信之色,抬高语调道:“我们今夜死伤惨重,这一切可都是为了你!”
“是啊,为了我。”
徐知微终于开口,缓慢又清晰地说道:“姑姑,是你给了我这辈子,你教我识字教我明理,又请来名医授我医术。是你将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孤女,一步步捧成如今的济民堂神医,声名远扬受人敬仰。无论你今夜有没有来,亦或是不是来救我,我都会永远记得你的恩情。”
听闻此言,柳英的心不断往下沉。
“可是……”
徐知微看了一眼院内的尸首,略显悲哀地问道:“事已至此,你还打算继续骗我么?”
柳英的心像是被无形的细绳狠狠勒紧,颤声道:“骗你什么?”
徐知微发出一声叹息。
当此时,沈青鸾的身影出现在回廊那头,她远远地看着徐知微,眼中浮现几分怜惜。
芸儿和齐慧就跟在她身边,不远处的齐三也走了过来,没有去看自己的女儿,只对沈青鸾恭敬地说道:“大小姐,贼人已经悉数解决。”
“有劳齐叔了。”
沈青鸾轻声道:“让人将院内的尸首先搬出去,那些活口暂且关押起来,等薛世兄回城再交给府衙。”
“好。”
齐三点头应下,随即看了一眼院中的两名女子,迟疑道:“这位徐神医……”
沈青鸾叹道:“让她们说吧,徐姐姐需要这样一个契机真正了结自己的过往。”
齐三不复多言。
庭院之中,徐知微眼中似乎只有面前这个将她养大的妇人。
她斟酌着词句,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些年我从未打探过你的秘密,即便我知道济民堂的银钱来路有些古怪,黎丛等人也绝非普通的草莽之辈,甚至我还知道你和一些官员私交甚笃。在此之前,我只把这些想成你迫于无奈的虚与委蛇,毕竟你一直对我说济民堂的职责是救苦救难,你也是这样做的。”
柳英连忙道:“就是这样!我不让你接触那些阴暗之事,只是不想让你的心境受到影响,这一切都是为你好!”
“是么?”
徐知微清冷的脸上浮现一抹自嘲的笑意,她抬手指向庭院内正在被搬出去的尸首,缓缓道:“这些人以前从未在济民堂出现过,他们如此悍不畏死,连一般的官军都比不上,可见姑姑的手段非同寻常。或者说,他们和姑姑你一样,都是那位老祖的虔诚信徒?”
柳英心神巨震,双手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徐知微注视着她的表情,继续说道:“姑姑,老祖是谁?圣女又代表着什么?如果你不想继续骗我,就请你把这一切的原委全都告诉我。”
“你……我……”
柳英面上终于浮现真实的恐惧,艰难地说道:“你究竟知道多少?”
徐知微心中一叹,平静地说道:“或许比你的预料要多很多。你说那个食盒与你无关,又说今夜是为了来救我,可是姑姑你似乎忘了,所有的事情都起源于你另外一个谎言。当初你先是污蔑薛大人似忠实奸,在我发现蹊跷之后,你又提及当年的满门血仇,以此来逼迫我行刺毒杀,那时我便明白我在你心中只是一个工具、一枚棋子。”
“在我失手之后,你或许心有不忍,毕竟就算一条狗养了十八年也会有感情,但你害怕我泄露你的秘密,所以悄悄送来那个催命符一般的食盒。只是你没有想到我会反叛,没有老老实实按你的决定去送死,反而想跳出棋盘。”
“从那一刻起,我就是你必须要亲手抹除的废棋。”
说到最后,她眼中有了些许讽刺之意。
这番话如同锐利的刀锋劈开柳英的伪装,那层精心维系的慈母面皮被徐知微撕了下来,她只能不断摇头否认,却根本说不出辩驳之言。
徐知微轻吸一口气,又道:“我之所以说你那个说辞是谎言,皆因薛大人的一番话提醒了我,倘若你和薛家真有血海深仇,为何这十几年不去京城报仇?你其实不是凌英,你究竟是谁?”
“你疯了?”
柳英瞪大双眼盯着徐知微,惊怒道:“你居然信一个外人?薛淮那个狗官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徐知微,我养了你十八年,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养育之恩?没有我,你早就死在那个寒冬腊月,又如何能习得这身医术、成为万民敬仰的神医?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她歇斯底里的咆哮充斥着庭院,再不见半分哀戚,只剩下赤裸裸的暴戾和怨毒。
这一声声尖利嘶吼如同带刺的鞭子,抽打在徐知微看似坚冰的心头。
那积攒了十八年、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孺慕之情被这强烈的指控勾起最后一缕痛楚的波澜。
十八年的朝夕相处,点点滴滴在徐知微脑海中汹涌回放。
那个在病床前整夜守候她的温柔身影,那个在深冬雪夜为她捂暖双脚的怀抱,那个在她第一次成功施针救人时无比欣慰的眼神……
那些过往如同藤蔓一般死死缠绕着徐知微的心。
她的眼泪悄然滑落,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柳英见状也哭了起来,相较于徐知微的无声泪流,她哭得肝肠寸断,声音哀婉凄绝,仿佛一个走投无路、真心悔过的母亲,在做最后的恳求。
唯有垂首之时,眼底那抹阴毒的光一闪而逝。
良久。
“容许我最后叫你一次姑姑。”
徐知微木然的语调响起,继而道:“就算抛开那些算计和利用,如今你已是阶下囚,而我不过是失去作用的棋子,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何用?说到底,你只是想求得一个心安,对吗?可是事到如今你依旧不肯对我说哪怕一句真话。”
柳英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她望着徐知微冰冷的目光,摇头道:“知微,姑姑错了,姑姑不该那样对你,可是你我相依为命将近二十年,早已情同母女,你能不能原谅我?”
就在这时,一阵微凉的夜风,毫无征兆地吹过庭院。
徐知微忽地转身走进屋内,柳英怔怔地看着她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也就是她先前挥毫所用之纸。
“相依为命?”
徐知微拿着那张纸走了回来,她望着柳英凄然一笑,摇头道:“那不是相依为命,那只是你在豢养一件帮你达成目的的工具。你口中的悔悟,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下最后一搏的狡辩和欺骗,一如这十八年你对我所做的一切——虚伪的画皮之下,唯有利用与算计。”
徐知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庭院里弥漫的血腥气和那沉重的过往都吸进肺腑,然后彻底碾碎吐尽。
她的目光终于越过柳英,投向远方那即将破晓的夜空,声音轻缓而坚定:“放下吧。”
这三个字像是对柳英说,更像是对她自己灵魂深处的那个小女孩说。
“薛大人答应过我,他会尽可能让济民堂继续运转,我知道济民堂是你这十几年不辞辛劳的心血,我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保住它,这是我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
说完最后一句话,徐知微缓慢地转过身,素青的衣袂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
她没有再看柳英一眼,步履平稳地走回那灯火通明的房间。
那张纸随风飘落在柳英身前,上面写着一句话。
柳英缓缓低头看去,只见在周遭火把映照之下,上面是徐知微秀丽的字迹。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柳英的表情彻底僵硬,嘴唇张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齐三见状挥了挥手,两个如狼似虎的护卫立刻用蘸了麻药的布死死捂住柳英的口鼻。
她徒劳地发出几声呜咽,随即眼皮翻动,彻底陷入无边的黑暗。
屋内。
徐知微坐在桌前,没有再拿起笔。
灯花轻轻跳跃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声音。
沈青鸾缓步走到门边,神情复杂地望着端坐桌边的女子。
徐知微抬头看向沈青鸾,眼神澄澈如同琉璃,却又泛着难以言说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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