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二十年,三月十一。
今日乃济民堂神医徐知微安葬之期,一大清早便有百姓自发来到济民堂外围凭吊,送那位天妒英才的年轻神医最后一程。
薛淮身为府衙实际意义上的主官,原本不需亲至,但是为了表示对济民堂善举的褒扬,他仍然带着部属前往大明寺,此举自然赢得坊间的交口称赞。
大明寺位于扬州城外西北郊,蜀岗中峰之上,北靠山塬南临瘦西湖,环境清幽风景雅致。
一般而言,寺庙禁葬凡俗之人,顶多接受衣冠冢的形式,但徐知微仁医之名早已传遍淮扬,且此番薛淮亲自出面,大明寺的住持和尚自然不会拒绝,因而徐知微的下葬之处定在大明寺的西园。
此处又名芳圃,园中古木参天,怪石嶙峋,池水潋滟,亭榭典雅,山中有湖,湖中有天下第五泉,端的可称风水宝地。
庄严肃穆的安葬仪式之后,时间已至傍晚,薛淮在住持的盛情邀请之下,用了一顿清淡爽口的斋饭,随后便来到天王殿后的禅房歇息,明日一早再回府城。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叶掌令。”
禅房外传来江胜恭谨的声音,紧接着叶庆便推门而入。
薛淮抬眼望去,只见素来稳重的靖安司掌令眉眼间显露出几分振奋之色。
落座之后,叶庆开口说道:“薛大人,周遭已经布置好了。”
“辛苦了。”
薛淮亲自为他斟了一杯热茶,氤氲的雾气在昏黄的烛光下袅袅升起,驱散了几分禅房内的寒意,继而道:“叶兄,济民堂那边可有什么新的发现?”
叶庆稍稍压低声音,专注地说道:“有了一些收获。我让人审查扬州济民堂这两年的账目,并且派人赴杭州请浙江掌令董兄协助,派遣暗探调查济民堂的善款来源和具体流向,果然发现极其隐秘且可疑的脉络。”
薛淮目光微凝,正色道:“还请细说。”
“好。”
叶庆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两人可闻:“济民堂如今明面上的主要进项分为三部分,其一是他们自身药铺的收入和药田的产出,其二是各地官府拨给的少许款项,其三便是江南乡绅捐赠的善款。我通过比对名录发现,大部分乡绅的产业营生都和漕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薛淮的表情变得愈发严肃。
叶庆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董掌令还告诉我一个极其重要的消息,他们追查到杭州济民堂有几笔来源极其神秘的大额善款。这些款项不走本地钱庄明账,而是通过一种极其古老的地下飞钱渠道汇入。这几笔银钱来自不同的名号,诸如友仁商号、利民粮栈和普惠布行之类。董掌令动用大量人手追查,竟发现这些名号皆是伪造,薛大人可知这些银钱的真正源头来自何处?”
薛淮望着他炯炯有神的双眼,联想到方才他的话,便试探道:“莫非是漕运衙门?”
“非也。”
叶庆肃然道:“若董掌令提供的情报无误,济民堂所得的神秘善款竟然来自于漕帮!”
薛淮皱起了眉头。
他对漕帮这个民间组织自然不陌生,亦很清楚如今大燕漕帮的庞大体系,称一句“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并不为过。
漕运衙门负责管理几千里运河的方方面面,然而朝廷不可能允许这个衙门无限制扩张,官吏的员额早已固定,而有限的人手根本无法控制漕运的全部流程,再加上底层漕工抱团互助,漕帮便由此诞生。
漕帮高层虽无官身,如今却已是运河之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亦是漕运衙门的重要臂助。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漕帮势力盘根错节,与漕运衙门和地方官吏利益勾连,这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片刻之后,薛淮沉吟道:“也就是说,漕帮将他们的钱通过伪造的商号,以善款的形式流入济民堂?”
“正是!”
叶庆点头道:“而且这些善款进入济民堂后,并非全部用于施药救贫。就拿扬州济民堂来说,有相当一部分款项通过采购药材、粮米、布匹等物资的差价,以及支付给某些郎中的高额俸禄等名目,被巧妙地转移了出去!”
薛淮的手指在桌面轻轻叩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两世为人,他的见识和阅历本就远远超乎现在的年龄,故而对济民堂的隐秘手段并不陌生。
这是一种很高明的洗钱方式,将漕帮积累的巨额灰色收入以善款的形式在济民堂走一遭,出来之后便是干干净净的银子。
“叶掌令,这条线索必须要彻查下去。”
薛淮缓缓道:“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些疑问,漕帮和济民堂只是单纯的合作关系,还是说漕帮和妖教乱党有直接勾连甚至本就一体,乃至漕运衙门是否牵扯其中,这些都需要仔细甄别。在拿到确凿证据之前,还请叶掌令保密,因为我怀疑妖教对于江南官场的渗透比较深。”
“这是自然,薛大人大可放心。”
叶庆点头道:“现在只等贼人上门,若此番能够抓住几名妖教的核心人物,或许我们就能找到突破口!”
他的语调有些兴奋。
最开始他以为徐知微行刺薛淮只是私人恩怨,谁知后面牵扯出济民堂的隐秘,到如今更是极有可能成为一桩大案,而他作为此案的亲历者,只要能够揪出幕后的妖教乱党便是大功一件。
或许他能凭借此功顺利调回京城担任要职,因此如何敢不尽心?
薛淮起身走到禅房唯一的小窗前,推开一道缝隙。
窗外夜色如墨,笼罩着整个大明寺,僧众们早已安歇,只有零星几处守卫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在夜风中摇曳。
万籁俱寂之下,却仿佛潜藏着噬人的猛兽。
忽然之间,几声尖锐的鸣响从远处静谧的山野传来。
叶庆骤然起身,快步走到薛淮身旁,肃然道:“来了!”
“应该只是初期的试探。”
薛淮依旧显得十分冷静,他已经做好两手准备,大明寺这边外松内紧,宛如一个逐渐收紧的瓶口,只要贼人敢闯进来,再想出去就会很难。
与此同时,他抬眼看向东南方向的夜幕,那里便是扬州府城。
……
夜色中的扬州城安宁静谧。
同知官邸的书房之中,一抹修长的身影坐在桌前,饶有兴致地翻阅着文卷,即便时辰越来越晚,她脸上却没有半点乏意。
墨韵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从清晨开始她就如同踩在云端,晕乎乎地不敢相信传闻中的云安公主竟会出现在此处,更令她好奇的是,公主殿下竟整日都待在少爷的书房,翻阅他那些密密麻麻的主政手札。
所幸这位公主殿下并未如传闻般骄蛮,除了偶尔问些府中庶务,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安静地翻阅,只是那份无形的威压让墨韵始终不敢抬头。
苏二娘看了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上前对姜璃说道:“殿下,夜已深了。”
姜璃的目光从手中一份关于扬州各县春耕事项核查的卷宗上抬起,烛火在她清冷的脸庞上跳跃,看不出丝毫倦意。
她看向一旁显得格外拘谨的墨韵,唇边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墨韵。”
“奴婢在!”
墨韵心头一紧,连忙应声,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莫要害怕,本宫只是同你说说话。”
姜璃自然不会在薛淮的贴身丫鬟面前故作姿态,继而道:“你跟在薛大人身边多久了?”
“回殿下的话,”墨韵紧张地掐着指尖,“奴婢在薛府做事已有七年,去年随大人南下。”
“那也有一年多了。”
姜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微笑道:“薛大人公务繁忙,想来起居饮食都是由你照料?”
墨韵垂首:“这是奴婢分内之事,不敢有半分懈怠。”
“嗯,你是个妥帖的。”
姜璃环视室内,点头道:“本宫瞧这书房处处整洁有序,案上文牍虽多,却也无半分尘埃,薛大人这清冷之地,倒让你打理得有了几分烟火气。”
墨韵闻言连忙躬身道:“殿下谬赞,奴婢不敢居功。”
姜璃看着她伏低的身影,沉默了片刻,然后放缓语气道:“起来吧,本宫只是随口一问。薛大人有你这般忠心的丫鬟,也是他的福分。夜深了,你且下去歇息,这里有二娘在即可。”
“是,谢殿下,奴婢告退。”
墨韵不敢多嘴,连忙恭敬地行了大礼,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
苏二娘见状便上前替姜璃续了一杯温热的参茶,低声道:“殿下也该安歇了。”
姜璃没有接茶,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官邸的高墙看到城外的大明寺。
“二娘,今晚肯定会很热闹,薛淮这个牛心左性的,非要逼我待在这里,不许我去沈园,亏我还将那么多人手调给他去保护沈家人。”
听到姜璃似嗔非嗔的语调,苏二娘心里咯噔一下。
那天薛淮下船之后,她曾对姜璃旁敲侧击,并未发现不妥的情况,两人在里面只是谈论正事,可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姜璃和以往相比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具体为何却又说不上来。
此刻她听出姜璃对薛淮并无实质性的不满,便委婉劝道:“殿下,薛同知素来谨慎,怎会同意让殿下以身涉险呢?这是他的一片心意,殿下或可体谅一二。”
“嗯。”
姜璃应了一声,目光收回继而扫过这间充满薛淮气息的书房,从整齐的书架、堆积的文牍、墙角的沙盘一直到案头那方被她有意碰歪一点的砚台,意味深长地说道:“天亮之后,我要去一趟沈园。”
苏二娘心中了然,去沈园自然不是为了看景。
但是姜璃选择在这个时间去沈园,而且薛淮还在城外,恐怕会让沈家人吓一大跳。
她忍不住劝道:“殿下,沈家毕竟不同于一般商户,何不等薛大人返回之后同去?”
“二娘莫要多想。”
姜璃莞尔,略有些不顾仪容地舒展双臂,悠然道:“我不是去摆公主排场,只是想看看沈青鸾和徐知微究竟是何等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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