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香烟袅袅,氤氲不散。
姜亮话音方落,四下便静得只余炉中轻爆的火星声。
姜义垂目沉思,神色如常,心头却早已掀起暗潮。
旁人不知,他却清楚得很。
那浮屠山上的“乌巢禅师”,岂是寻常所谓的“老神仙”?
此人道行通天,行迹诡莫,如浮云之出岫,不染半点尘缘。
他若要现身,必有因果缠身,必有天机暗转。
如今竟托一头山中兽精,来求几只化了灵的蝗虫?
此事,不对。
香雾一转,如有形无形,映得姜义眉目更沉。
思忖片刻,他已有计较。
抬眼看向姜亮,语声淡淡,却稳如定海。
“你再走一趟鹰愁涧,”
“转告那头黑熊精,他那些山参石髓,我姜家瞧不上。”
姜亮闻言一怔,魂影都微微滞住。
“爹的意思是……?”
姜义却不答,只略带一丝笑意,道:
“告诉他,东西我不要。我要与他一同上那浮屠山,亲眼瞻仰一番那位老神仙的风采。”
说到此处,他略一沉吟,又觉此举尚欠稳妥。
毕竟,能通灵智的蝗虫,在这场席卷天下的灾祸里,怕也算不得什么独一无二的奇货。
若那熊精另有门路,或嫌自家要价过重,转头便寻他人。
那这桩事,就要泡汤。
姜义的指尖停了停,眼帘微垂,又缓缓抬起,声音低沉几分:
“你再补上一句。”
“就说,那老神仙先前与他毫无往来,此番能寻上门来,怕不知暗地里托了多少旁人。”
“如今这南瞻部洲,蝗灾如海,有了道行的蝗虫多得是。”
“若他再犹豫迟疑,被旁人抢了先机,那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欢。”
话到此处,姜义的唇角微微一挑。
“他是个明白人,自会晓得该如何抉择。”
姜亮听得心头一凛,这才明白父亲的深意。
见姜义只字不提姜锐之事,他心头那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当下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应是。
话音未歇,魂影已是一晃,似烟似雾,径往鹰愁涧方向去了。
一室静极。
姜亮前脚刚走,姜义便起了身。
他转回屋中,从墙角取出几个旧竹篓,篓身斑驳,仍带些潮气。
忙活间,口中淡淡唤了一声:“潮儿。”
声音不高,却透着股沉静的穿透力,仿佛能越过竹篱与树影,稳稳落在那孩子耳中。
不多时,院外传来阵脚步。
半大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眉目清秀,一双眼黑亮如漆。
“曾祖。”
姜义看他一眼,神色温和。
“去收拾收拾,带你去你爹娘那边探望探望。”
语气平平,却激得少年满身欢喜。
“真的?”姜潮的眼睛登时亮了,连声音都高了几分,脚尖几乎要离地。
姜义微微颔首。
“去罢。”
话音甫落,小子便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院门“吱呀”一声摇晃,几片落叶被带得翻滚。
不多时,他又“蹬蹬蹬”地跑了回来,怀中紧抱着个小瓦罐。
到了桌边,双手一翻,罐口朝下,只听“哗啦啦”一阵脆响,一堆大钱滚落而出。
这都是他这阵子攒下的零花钱。
小子学着大人模样,蹲在桌边,一脸郑重,将铜钱拢成一堆,又一枚一枚地数过去。
眉头微蹙,嘴里还嘀咕着,仿佛在打理什么惊天的买卖。
数毕,他才满意地“呼”了口气,将钱揣进怀里,抬头郑重道:
“祖父,我先去村里一趟,给爹娘,还有祖姥爷,买些点心和酒。”
话说完,没等回音,便又脚下一蹬,背影一晃,像阵春风似的钻出了门。
姜义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提起空篓,踏风而去。
蝗虫谷里雾气未散,湿声粘耳。
虽说那漫天蝗潮早退去大半,可余音犹在,谷中仍是窸窣如潮,似有万指在暗处轻轻搔刮人的心头。
姜义却神色自若。
他行走其间,衣袂微荡,脚步不急不缓,神念如水般散开,掠过每一片草叶、每一只蝗身。
谷底的气息湿重,虫鸣一声高过一声。
他只是抬手,指尖微动,气劲化作无形之线,轻轻一裹,便将那几只灵韵暗涌的蝗虫收了进去。
一只,两只,三只……皆是修为深、体态小的,气息内敛,性情阴狠,看似温驯,实则锋藏鞘底。
屈指轻弹,几道符箓自袖中飞出,灵光一敛,封了神通,却不伤其分毫。
竹篓里沙沙作响,倒似几缕风声被困其中。
最后,他又取那只初开灵智的碧蝗,单独置入一篓,篓口系得极紧,才算完事。
等他再回到姜家老院,天色已近午。
院中老槐树下,树影斑驳。
那团淡淡青雾无声一凝,化作姜亮的魂影,面色微肃。
四目相对。
姜亮只是略一点头。
姜义神色不改,眉眼沉静如常,似早已料到此行有回音。
这世间机缘,虚空无定,稍纵即逝。
那黑熊精若真是通灵有识之辈,自会知晓何轻何重。
他转身入屋,语气平淡地吩咐了几句,不过是看家、喂牲、早睡。
未几,姜潮回来了。
小子满头细汗,怀里抱着大包小包,跑得气喘吁吁,小脸涨红,笑得像朵花。
油纸包里是王记的点心,香气甜腻,手里还提着个小葫芦,里头装了村东老李家的酿。
一身糖香酒气,扑面而来。
姜义扫了他一眼,嘴角微动,却未言笑。
他走到屋角,一手拎起那几篓妖蝗,一手伸过去,稳稳握住孙儿的小手。
“走了。”
出了院门,姜义寻了片空地,指尖微掐个诀,心念一动,朝天一引。
天际云生,一朵悠悠而来,不大不小,恰似有人特地揉就的锦团,绵软厚实,落在祖孙俩身前。
他先将娃儿与那几篓竹货安置妥当,自己再一抬脚,也轻轻踏了上去。
云头稳稳托起,不带半分烟火气,缓缓升腾,仿佛一汪白水托着他们上天去。
脚下的院落转眼缩作一寸,远处的村庄也只剩棋盘上几颗旧子。
那云载着一老一少、几篓子躁动的“奇货”,不紧不慢地往鹰愁涧去了。
云行得稳,山河自退。
如今的姜义,较之当年,气息更静,道行更深。
这一路御风而行,脚下云气凝如实土,毫无颠簸。
不过两日光景,耳畔便已隐隐听得那熟悉的水声,如万丝银线坠玉。
云头微敛,缓缓按落在水神庙畔。
庙还是那座庙,石壁斑驳,香烟淡淡,一如旧时。
庙前立着个青年,正是姜钦。
其旁一汉,身形魁伟,肤色黑中透红,掌若蒲扇,此刻搓着手、踱着步,神情急切。
见得云头降落,那汉子眼尖,咧嘴笑开,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来。
他那张糙脸褶成了花,笑意几乎要从褶缝里漏出来。
“仙长!小仙长!可算是盼到了您二位!”
口称恭敬,一双熊眼却早在几篓竹货上打转,热切得几乎冒烟。
姜义不作声,只将那装着碧蝗的竹篓轻轻搁地,抬手揭了盖。
篓中碧光一闪,那只妖蝗已立在口沿,双目如珠,滴溜溜转动,竟带几分人气。
那黑熊精略放出一缕神念,在那蝗身上扫了个遍,神色便是一变。
谄媚尽敛,喜色却涌上来,九分惊叹,一分急切,几乎要溢出口角。
“好宝贝!果然是好宝贝!”
他搓着巴掌,目光黏在那只碧蝗上,恨不能立刻揣进怀里。
随即忙道:“仙长,事不宜迟,那浮屠山的老神仙怕是等得发霉了,咱们这就上路罢?”
他一面说,一面抓耳挠腮,脚下恨不得生风。
姜义却只摇了摇头,淡淡道:“不急。”
语音未落,袖中一转,那股柔劲已将碧蝗重新托回篓里,竹盖合上,轻响如息。
他随手将几篓“货”往熊精脚边一推,自己负手而行,慢吞吞走向鹰愁涧。
涧声奔腾,水汽扑面。
姜义立在崖边,袍袖轻扬,神念却如一缕细丝,悄然探入水底。
顷刻间,水面“哗啦”一响,浪花四溅,一颗雪白龙头破波而出。
龙角晶莹,目光温润,正是那西海龙宫三太子。
“姜老丈,稀客。”
敖烈口角含笑,语气间带着几分旧识的亲热。
姜义笑了笑,也不多言,只自袖中壶天里取出几样早备好的灵鸡灵果,递将过去。
敖烈张口一吸,云气微荡,香气顿起,当即大快朵颐。
水光照面,他吃得兴起,连鳞角都映出一层晶亮的彩。
“劳烦三太子费心了。”
姜义看着他,却是对自家孙儿说的,语声温和,“我那孙儿,还得殿下多加照拂。”
话说得客气,也算惯例寒暄。
今日只一照面,他便瞧出,姜钦这些年修为更深了几分。
神魂间那股沉凝的水意,清冽厚重,显是得了真传。
照这般势头,姜亮家这第三子,也许真能成姜家第三代里,首个修成性命双全的。
念及此,姜义心头微暖。
方才那几句场面话,竟也添了几分真意。
一番寒暄,吃喝得兴,话也说得尽。
他拱了拱手,便辞了敖烈。
回到庙前,却见那黑熊精正被姜潮缠得团团转。
一个要骑大马,一个笑得脸都抽筋,却又不敢真放肆,颇有几分滑稽。
姜义走近,只淡淡道:“走罢,你来驾云。”
语气平常,黑熊精却似蒙了恩赦,忙应了一声,跳将起来。
姜义又回头,对还挂在熊背上的小家伙道:
“潮儿,去吧,随着你爹,拜见你曾祖姥爷去。”
姜潮虽还想看热闹,却也知祖父言重,只得撅着嘴,从熊背上滑下来,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随姜钦进了庙后。
那黑熊精嘴上与姜潮闹得欢,眼角却自始至终没离开过鹰愁涧。
水底那条是谁,他心里清得很。
此刻见正主发话,哪还敢怠慢,忙哈着腰应是,一抬手,便朝天招了个势。
只见天边翻起一团乌云,滚滚而来,转眼停在几人身前。
云势厚实,边缘泛着微光,像被火炼过的铁。
“仙长,请……”
他侧过身子,满脸堆笑,一边恭恭敬敬请姜义上云,一边又按捺不住心里的痒,讪讪问道:
“倒是不知……姜仙长与那涧中龙子,也有亲故?”
姜义一脚已踏上云头,闻言,只似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你说敖烈啊。”
他顿了顿,语气淡得像是在说邻家孩子,
“不是外人,自家后生。”
话音轻飘,却直砸进熊精心里。
那黑熊精喉头一紧,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再看姜义时,神色愈发恭谨,连腰都弯低了三分。
其实姜义这一番,原也非真闲。
方才当着熊精的面与敖烈叙旧寒暄,几句淡话,看似随意,实则意在分寸。
这熊精虽不算恶种,却也不是安分主儿,记忆中也曾偷过人袈裟,混迹山泽,口碑不净。
妖心比人心更难测。
此去浮屠山,路远人稀,若他半途起了歹念,打那“独吞奇货”的主意,便要多添事端。
与其暗防,不如明震。
先亮一亮自家的旗号,让他知晓,脚下这片云,可不是谁都敢掀的。
如此一来,往后的路,也就能稳些、静些了。
那黑熊精御着的黑云,远看厚重笨拙,起势时却快得出奇。
云头破气而行,悄无声息,只在高空划出一道淡淡痕迹,转瞬即散,仿佛从未来过。
一路上,他的嘴没闲着,似怕冷了场。
“仙长您瞧,下头那冒烟的山头,便是狼头山的地界,洞主是一头老狼,倒也算个有数的。”
他絮絮叨叨,兴致颇高,将沿途山川势力、妖王名号一一道来,犹如念经。
姜义闭目养神,面色平淡。
但神念早已散开,暗暗观照。
云下不时有几股强横气息探出,似鹰隼试风,带着几分审视。
可每每方触到这片黑云,便又急急退散。
黑云貌不惊人,却压得四野寂静。
熊精一路行礼,遇庙便拜,见祠便叩,口口声声唤人“老父母”。
那姿态谦得近乎卑微。
但若是遇上占山称王的妖魔,他的背便不由自主挺直,气势腾起,连山风都跟着紧了几分。
欺软怕硬,却又敬畏神明,这熊精倒也活得通透。
姜义在云头上微睁双眼,心底一笑,不语。
正思忖间,黑云掠过一处青山。
山势不高,倒也秀润,半山间白雾绕绕。
熊精抬下巴,照例介绍:“仙长,下方这处,唤作福陵山云栈洞。”
他顿了顿,嘴角带出几分不屑:
“早先住的是个兔精,性子温吞,也算安分。后来不知哪儿窜来头黑猪,占了洞府不到一年,反倒把那老精怪都给整死了。”
他说罢,咂了咂嘴,似觉世道也就如此。
听到“黑猪”二字,姜义那双半阖的眼,微微一挑,神念随之往下探了探。
云高风急,脚下山色青黛成片,早被风卷成模糊的流光。
洞府的影子瞧不真切,只有几缕白烟在林间缭绕。
姜义心头却已打了个弯,神色间添了几分谨慎。
依着前世记忆,那头猪在被菩萨点化之前,可不是吃素念经的主儿。
偏爱山下活人,隔三差五便要拎个去打牙祭。
以自个如今这点道行,搁那凶畜眼里,不过是一块切得齐整、洗得干净的上好肉。
若非此行与黑熊精结伴,借得他这大妖的名头壮胆,姜义也断不敢孤身深入这西牛贺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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