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洗过一院林木,也浸透了轩窗下那方书案。
灯火如豆,在微风里微微摇曳,将姜义的身影拖得忽长忽短,似在墙上默默行走。
案上诸物,皆是清供。
紫檀笔架横陈,朱砂已研开,色泽殷红,若初凝之血。
一方砚中卧着徽州松烟墨,黑得深沉,不起半点波澜。
符纸平铺,其纹细腻,在灯下泛着一层微光,只待笔落,便能惊动天地。
姜义执笔的手,骨节分明,青筋微隐,稳如磐石。
狼毫悬在符纸寸许之上,久久不落。
灯影轻晃,他的神色却更静。
只是这份静,并非心安。
他原本因姜锐与太平道一事,心头起了波澜,修行难入静,才想着往蝗虫谷走一趟。
哪知意外从那碧蝗口中得知,群蝗破土的缘由,竟是为了寻那金蝉子。
念头一转,心思便更纷乱几分。
归来后,几次盘膝静坐,却始终心火不宁。
思来想去,索性取了符笔,想借天师道的门路静一静心。
画符之道,讲究心神合一,意在笔先。
一笔起,心便要如镜;
一念差,符即为废。
可姜义今日一提起符笔,心头就不由浮起那大孙姜锋的影子。
那孩子根骨极好,又得了龙宫与天师道的机缘,本该一骑绝尘,直上青云。
谁知天师府忽而生变,对他避若敝履。
自那之后,无上乘符法可修,修行便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境地。
命功虽圆,性功却滞,明明看着大道在前,却始终差那临门一脚。
一个好苗子,就这么被活活耗在岁月里。
姜义心头那股郁气,越想越重。
他终究坐不住,起身推门而出。
廊下月色清寒,一柄老锄头斜靠在檐角。
锄柄是枣木所制,岁月久了,被人手握得温润如玉,那层包浆在月光下泛着一缕幽光。
姜义走过去,伸手将锄头提起。
入手的重量,是熟悉的,沉甸甸的。
他没再回屋,只扛着锄头,绕去了院后。
那片灵树林,枝叶扶疏,郁郁葱葱,月光穿过层层枝叶,洒下斑驳的影子。
姜义走到树下,挽了挽袖口。
既不用法力,也不催气劲,连护体之息都收敛得干干净净。
他只是俯下身,像个再寻常不过的老农,抡起锄头,对着树根下那片板结的泥土,沉沉地挖了下去。
“噗!”
一声闷响,锄头没入泥里,带起一缕潮湿的气息,混着草根与旧叶的气味,腥而温厚。
他闻着这气息,竟生出几分久违的安稳感。
一锄,一顿,再一锄。
锄头起落的节奏,缓而沉。
硬土被翻开,露出底下湿润的新泥。
脑海里的纷乱仍在。
洛阳、蝗谷、两个孙儿……
一桩桩,一件件,如乱麻一般,在心底打着结。
可这锄头一下一下落下去,那些念头便被钝声砸散了,碎成泥屑,沉入土中,不再回头。
天要下雨,便备蓑衣;
地里生虫,便伸手去捉。
当了一辈子庄稼人,道理其实就这么简单。
天色渐亮,东方的云头泛出一线鱼肚白。
一番劳作,一夜沉思,姜义额角的青筋散了,眉眼间的郁燥也褪了。
他抖了抖袖子,去灵泉边洗了手,换上一身寻常青布长衫,神色平和得如同晨雾未散的山色,沉静而安然。
心虽定了,事,却还未定。
他负着手,步子不快,却稳得很,一脚一脚踏着清晨的露水,往祠堂那头走去。
锐儿那边,终究要有个说法。
若是能将人劝回来,自然最好;
若是劝不住,他也只能,亲自走这一趟洛阳了。
心思既定,步履间便添了几分笃定的气息。
只是,方行至祠堂前数丈,耳畔微风忽地一荡。
那风来得极轻,却似专为他而起。
衣袂一拂,连尘都未惊。
姜义脚步一滞,眼皮都懒得抬。
下一瞬,一道熟悉的魂影,便在他身畔凝成。
晨色未开,天光灰白,薄雾带着几分凉意,缠绕在两人之间。
姜义瞧了瞧那道愈发凝实的魂影,神色淡然如旧,语气平平:
“锐儿那边,如何了?”
姜亮微微一躬,脸上神情有些复杂。
“孩儿已与他谈过。”
他说得缓,像是在拣字斟词。
“那小子……虽是有些不情愿,终究还是答应了。眼下,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回凉羌边地去。”
听到这里,倒也算是个可慰的结果。
可姜亮的声音在此顿了顿,雾气间浮起一丝犹豫。
“只是……”
“有话便说。”
姜义语声不高,却沉稳得有如山石。
没有半分不耐,却有那种让人不敢藏话的分量。
姜亮的魂影轻轻一颤,像是深吸了口气。
“只是锐儿他……又问起家中的粮米。”
话一出,晨雾都似凝了半息。
姜亮垂下目光,声音更低,带着几分为难的迟疑:
“他说,家中年年用那许多粮米,喂养牲禽,供养那条作恶的孽龙……”
“却不肯拿出来,周济一二受难的灾民。”
他抬眼看了父亲一眼,又垂下头,嗓音更轻了:
“他心里……想不通。”
“孩儿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辩驳。”
他这句话落下,祠堂外便静极。
唯有远山的晨风,轻轻拂过竹叶,像有人在叹息。
姜义终究还是皱了皱眉。
他几乎能想见,那孙儿问出此话时的模样,尤其是眼里那股子清澈与不解。
只是,有些理,讲不得。
讲了,他也未必懂。
懂了,反而要坏事。
这等妇人之仁,看似慈悲,落到局中,却是杀人刀。
姜义心头那股郁气,慢慢往上涌,眉间的褶子深了几分。
姜亮瞧着父亲的神情,心里“咯噔”一下。
他晓得这神色,若不拦,怕是真要顺着那股火气,提棍上洛阳,先将孙儿腿打断再讲道理。
他不敢耽搁,忙趁势开口,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要紧的事:
“爹,还有一件。”
这一句,来得极巧,正好截断了姜义唇边那句冷言。
“今日孩儿去鹰愁涧送血食时,钦儿托我转告一句话。”
“说是涧那头的大黑熊,名字唤作‘黑风’的,近来总往涧边跑,说想请他帮个忙。”
“钦儿自个儿拿不准,便让我回来问问您的意思。”
话锋一转,虽显生硬,却总算是稳住了气头。
“黑风?”
姜义低低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几分沉吟。
脑海中,便浮起当日旧景。
那头浑身漆黑的大熊,憨态可掬,被自家那小孙儿姜潮当坐骑,横在山涧边耀武扬威。
在旁人看来,那熊精或是通了几分灵性,仗着蛮力不知轻重。
可姜义心里却清楚。
莫说姜钦,便是将姜家一门老小绑在一处,怕也不够那黑熊精一掌之威。
以钦儿那点道行,何德何能,能帮得上那等大妖的忙?
念头至此,姜义抬眼。
“那黑熊,”他声如砺石,缓缓道,“找他何事?”
这话落下,姜亮心头一松。
他那道魂影似也安稳了几分,不再像先前那般轻颤欲散。
“钦儿说,那黑熊请他帮个忙……”
姜亮顿了顿,才接着往下道:
“让他帮着,捉些成了气候的蝗虫。”
“蝗虫?”姜义眉头一挑。
“是。”姜亮低声道,“黑熊言明,道行越高越好,最好是那种已开灵智、能通人言的。”
“说是,于它有天大的用处。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这话一出,姜义那抹沉郁的神色,果然被讶色冲淡了几分。
他指尖微微一顿,眼神有了片刻游移。
蝗灾闹得天下不宁,那鹰愁涧里头的大妖,竟还要主动去寻蝗?
这事,听着委实有些古怪。
“他们那边,没有闹蝗虫么?”
姜义问得直白。
姜亮摇了摇头,那魂影也跟着微微一晃。
“不曾有。”
“这些年,地龙翻身也罢,蝗灾肆虐也罢,皆在南瞻部洲境内折腾。”
“鹰愁涧那头,不知是不是隔着万重大山,倒反是风平浪静得很。”
姜义静静听着,眉心的褶子一点点拧紧。
虽不全明白,但心里也隐隐有了几分底。
南瞻部洲,有九天荡魔祖师坐镇。
稍有些道行的妖魔,皆知此地规矩,轻易不敢越雷池一步。
以那黑熊的修为与心性,自是不会犯这般忌讳。
想到此处,姜义心头那层迷雾,非但未散,反倒愈积愈浓。
那玄蝗子,号称万蝗之主,驱使亿万蝗虫破土横行,搅得天下如临末劫。
照理说,这般天翻地覆的阵仗,早该惊动那位祖师才是。
可如今,山河俱震,日夜不安。
那位高坐九霄的荡魔祖师,却依旧静若无闻,未见半点动静。
是因为这些浮上地面的蝗虫道行尚浅,入不了那位祖师的法眼?
还是说……
这背后另藏玄机,不便轻动?
姜义眉间的纹路一深一浅。
思绪纷纭,千头万绪,却终究拢不出个理来。
不过,他心里也明白。
这等神仙人物的心思,凡人猜不得,也不必去猜。
当务之急,还是眼前的事。
他略一沉吟,声音低缓而沉稳地问:
“钦儿可曾问过,那黑熊寻这些蝗虫,究竟作何用处?”
这话一出,姜亮微一苦笑。
“自然是问过的。”
“可那头黑熊精,嘴巴严得很,半句实话也不肯透,只是一味往钦儿手里塞东西。”
他顿了顿,似也觉得那场面有些荒唐。
“什么九千九百年的山参,什么暖玉的石髓……都是些寻常人一辈子也难见的天材地宝,就这么一股脑地往外掏,只求钦儿点头应下。”
说到此处,他神色渐敛,语气也沉了几分。
“也正因如此,钦儿心里才觉不对,这事恐怕非同小可,他自个儿不敢做主,便让我回来请您定夺。”
晨风淡起,带着一股洗过山林的凉意。
姜义负手而立,衣袖微动,心思却早已转了数回。
此事透着蹊跷,那黑熊精所图非小。
若真与那蝗灾扯上干系,恐怕背后还有更深的水。
与其瞎猜,不若索性探上一探。
念头一定,他转头望向身侧那缕虚影,神色收敛,声线沉稳:
“你即刻再走一趟鹰愁涧。”
“让钦儿转告那头黑熊精,我手中,恰有一只通了人性、能口吐人言的蝗虫,世所罕见。”
“若他真有求,须先明言用途,我再思量这桩交易是否可做。”
话声一落,院中风声似乎都止了半瞬。
姜亮微怔,那道魂影上五官虽淡,却也能看出满脸错愕。
“爹,咱家……还有这等宝贝?”
姜义不答,只淡淡地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不重,却让姜亮的魂体陡然一滞。
他连忙俯身称“是”,声音都低了几分。
话未说完,魂影便轻轻一晃,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晨光未干的空气里。
送走小儿,姜义转身去了祠堂。
依旧是每日的讲经。
晨光从格窗斜照进来,尘埃在光影里轻轻浮动。
声音平缓而沉静,卷轴摊开在青石案上,香烟袅袅,一如往常。
直至那尊青铜香炉里的香灰,忽地微微一旋。
一缕淡得几乎要散的青烟,从香灰中升起,旋即化作了姜亮的魂影。
姜义的讲声,就在那一瞬止住。
他将书卷合上,神色不变,只抬手朝前方两个孩童轻轻一挥。
“今日,便讲到此处。”
姜潮与刘承铭如蒙大赦,连书都顾不得卷,呼啦一声跑了出去,带起一阵细风。
金秀儿则懂事得多,先朝姜义与姜亮深深一礼,未多言一句,便转身退了出去。
临出门,还极有眼色地,轻手轻脚,将那扇厚重的祠堂木门掩上。
“吱呀”一声轻响,厚重的木门缓缓阖上,堂中登时静了。
香火氤氲,缭缭绕绕,几缕青烟在半空浮沉不定。
偌大的祠堂里,只余姜义与姜亮父子二人,一实一虚,俱立于香烟之下。
姜亮那道魂影微微上前,神色凝重,低声道:
“钦儿已将爹爹之言,原封不动转告了那头黑熊。”
“那黑熊一听说咱家有那等开了灵智的蝗虫,果然兴奋得很,只是……”
他话音一顿,神情微现古怪,魂影都似晃了几分。
“只是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颇有些蹊跷。”
“他说……他也不知,这蝗虫究竟是要来作甚。”
姜义闻言,眉心微微一蹙。
自己都不知用途,却肯拿出那般珍稀的天材地宝来换?
这买卖,做得太干脆,反倒让人心里发毛。
堂中香烟微旋,光影忽暗忽明。
姜亮抬眼望了父亲一眼,见他神色愈发深沉,哪敢停顿,连忙续道:
“钦儿见那黑熊言辞支吾,便按着爹爹的吩咐,紧追不放。”
“那黑熊被逼得急了,这才道了实情。”
他话到此处,声音自觉压低,像是在传一桩不该在人间泄露的秘闻。
“他说,自己也是受人所托。”
“托他的,是鹰愁涧再往西千余里外,一处名为‘浮屠山’的所在,那山中,住着一位老神仙。”
姜义听得浮屠山三字,眉头微挑,却未多语。
姜亮接着道:
“黑熊说,他早知那山中藏有高人,曾去叩拜过许多次,皆不得见。”
“可这回,只是路过山脚,那位老神仙竟主动现了身,托他做这一桩事。”
“黑熊自觉天缘降头,不敢怠慢。”
“可他又不敢擅入南瞻部洲,这才想着四处托人,捉些有道行的蝗虫,好去那位老神仙面前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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