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战的眉头拧成个疙瘩,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痕——有的像被鞭子抽过的红痕,有的像被矿石磨破的血痂,最终落在头领腕上那道蛇形疤痕上,语气里透着不肯罢休的韧劲:“再模糊的印记也总有迹可循。想想路上的动静——是松涛声裹着风灌进车厢,还是能听见哗啦啦的溪涧声?哪怕是风里的草木气,总有特别的地方,是松针的清苦,还是野菊的腥甜?”
头领猛地顿住脚,像是被无形的针尖刺中,混沌的眼神骤然清明。他低头盯着自己磨出老茧的掌心,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里还沾着昨夜篝火的草木灰,混着未干的血痕。片刻后,他猛地抬头,眼里迸出点碎光:“倒是记得……夜里总有怪鸟叫,像破锣敲在石头上,‘哐哐’的,一声接一声撞在山壁上,回声能绕三圈,吵得人根本睡不着。”
他喉结滚了滚,补充道,声音里带着铁锈的涩味:“还有空气里那股味……浓得化不开的铁锈气,混着点硫磺的酸,闻着就像……就像被暴雨浇过的兵器库。”
“够了。”独孤战抬手时,袖管带起一阵风,指尖在晨光里泛着冷白,“有这两样,就不算瞎闯。”他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三个精瘦的武者身上——第一个耳郭外翻,耳尖比常人尖出半寸,据说三里外野兔刨土的动静都能听成鼓点;第二个肩窄腰细,手指常年蜷曲如鹰爪,风从哪个方向来,草叶往哪边倒,他闭着眼都能说清;第三个鼻尖泛红,据说能闻出十里外山脉的泥土是红是黑,带不带沙砾。
“就你们三个。”独孤战话音刚落,那三人已应声站出,脚跟相碰时发出“咔”的脆响,像三块铁在相撞。
头领起身时,膝盖“咯吱”响了一声,却猛地把腰杆挺得笔直,旧伤处的疤痕在晨光里泛着浅白,像条绷直的弦。
沈堂主站在路口的老槐树下,身后草棚里的篝火正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在泥地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他拍独孤战肩膀的力道沉得像块铁,掌心的老茧擦过对方衣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我这边你放心。山里汉子?抡柴刀劈柴时,那股狠劲比武者的剑利落多了——不出半月,给你攒出一支能踏平山谷的队伍,个个能在石缝里找出路,在密林中辨方向,比猎犬还灵。”
独孤战没回头,只是抬手在背后挥了挥。晨光正爬上队伍里每个人的脸,曾经灰败的脸色此刻透着点血气,解药在血脉里化开的暖意从心口漫到四肢,连脚步都轻得像踩着风。有人悄悄攥了攥拳,指节不再像昨夜那样发僵;有人低头嗅了嗅空气,铁锈味里竟闻出了点松针的清苦——那是风从远山捎来的味道。
队伍动了,像一条苏醒的蛇,钻进了前方的密林。草棚里的篝火还在烧,沈堂主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忽然弯腰捡起块火炭,在泥地上重重画了个圈,圈里点了个点——像只眼睛,正盯着密林深处。
队伍动身时,草棚里突然炸起一片呐喊。那些还裹着伤布、靠在草垛上休养的人,扯着嗓子使劲喊,声音里混着咳嗽和喘息,算不上雄壮,却像开春头一声炸雷,闷闷地撞在山壁上,引得晨雾都晃了晃。独孤战回头望,沈堂主正叉着腰站在棚顶木架上,朝阳从他身后漫过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块扎在地上的界碑,稳稳当当镇着这片临时营地。
前路的山峦还浸在奶白的雾里,山尖藏在云里,只露出半截青黑的轮廓,活像一头蜷着的巨兽,呼吸间吐纳着湿漉漉的寒气。但队伍里没人缩脖子——那“哐哐”的怪鸟叫此刻听着竟顺耳了,像远处有人敲着铜锣引路;空气里的铁锈味也不那么呛人了,反倒成了桩念想,提醒着他们是从哪片泥沼里爬出来的。每个人心里都揣着团火,比草棚里的篝火还旺。
先前分发解药时的光景还在眼前。那些汉子瞅见独孤战手里的瓷瓶,眼睛瞪得像铜铃,眼白上的红血丝都看得一清二楚。有人忘了拄拐,猛地直起腰,牵动了伤口也顾不上疼;有人手心里攥出的汗把草绳都浸潮了。那瓷瓶里的药液泛着琥珀光,稠得像化了的蜜,又清得像揉碎的星子沉在水底,晃一晃,光就顺着瓶壁流,看得人直咽口水,喉结动得像揣了只小兽。
“这解药是今早刚从丹炉里倒出来的,”独孤战举着药瓶,指腹摩挲着瓶身的冰裂纹,声音带着刚从火边挪开的热度,“金贵得很,眼下就这么多,只能先紧着要上路的弟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焦灼的脸,“放心,后续炼出来的,管够。你们先把路趟开了,回头让他们抬着药罐子跟上来。”
领头的辛勇接药瓶时,指节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粗糙的掌心擦过冰凉的瓶身,留下几道汗印。“明白,”他声音又哑又涩,像被砂纸磨过,“这份情,我们刻骨头里。”仰头灌下去时,药汁顺着嘴角往下淌,他也不擦,任那清凉的溪流冲开喉咙里的淤塞,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钻。先前僵得像石头的肩膀突然松快了,腰间的旧伤处泛起暖融融的痒,他忍不住“嘿”地舒了口气,眼里的光比瓶里的药液还亮,映着晨光,像落了星子进去。
此刻走在雾里,辛勇摸了摸腰间——那里还揣着个空瓷瓶,舍不得扔。队伍的脚步声踏碎了晨露,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钻进雾里,倒像给他们指了方向。独孤战走在最前头,玄色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银亮的护心镜,在雾里闪着冷光。谁都没说话,但脚步踏得比鼓点还齐,仿佛那巨兽般的山峦,不过是块等着他们劈开的拦路石。
辛勇抱拳拱手时,胸口衣襟上的血污已半干涸,凝成暗褐色的斑块,与他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形成刺目的对比。但他脊背挺得笔直,眉宇间没有丝毫颓丧,坦荡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虽带着战场厮杀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在下辛勇,图兰国人士。”
“图兰国?”独孤战眉梢一挑,眼角的余光瞥见冉欣柔悄悄挺直的脊背——他知道,她曾不止一次念叨过图兰国的薰衣草田。他唇角微扬,语气里添了几分兴味,“巧了,我们正打算解救周边几国被困的武者,这就撞上了。”
话音未落,冉欣柔已从他身后闪出,一身灰布男装虽宽大,却掩不住她身形的纤细。她扶着独孤战胳膊的手轻轻收紧,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袖口下凸起的筋骨,声音像浸了蜜的泉水,甜得润人:“我去过图兰国呢,那里的薰衣草田漫到天边,紫莹莹的一片,风一吹,香得能醉死人。”她本是攥着剑柄的手,此刻却松了力道,方才独孤战那句“你身子骨嫩,经不起刀剑无眼”像根软绳,轻轻捆住了她跃跃欲试的心,只乖乖守在一旁,眼波流转间,关切比那薰衣草香还要浓。
辛勇一听这话,脸上顿时绽开笑纹,眼角的细纹里仿佛都漾起了薰衣草的紫:“姑娘好记性!那片薰衣草田,每到花期,连蝴蝶都醉在里面不肯走。清晨带露的时候去最好,花瓣上滚着水珠,紫得透亮,风过处,香味裹着水汽漫过来,能把人骨头都泡酥喽。”他望着远方,目光穿透硝烟,像是真的看见了故乡的花海,“等这事了了,我给你们当向导,保管让你们看够!”
独孤战朗声大笑,笑声震得周遭的空气都仿佛暖了几分。他抬手拍了拍冉欣柔的手背,指腹不经意间摩挲过她细腻的皮肤:“听见没?可得好好活着,不然哪有眼福看那花海。”
冉欣柔脸颊腾地泛起红晕,像被薰衣草染了色。她偷偷瞪了独孤战一眼,睫毛忽闪着,那点嗔怪里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依顺。阳光恰好穿过硝烟的缝隙,斜斜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独孤战的指节分明,冉欣柔的指尖纤细,在光影里交叠成一幅柔和的画。
远处的厮杀声似乎都淡了些,空气中仿佛真的飘来缕薰衣草的清香,混着硝烟的味道,奇异地在战场上空弥漫开来,给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添了抹温柔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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