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春心过世的消息早已一阵风似的传遍长青村,一些亲友早早来黄四亮家帮忙。支宾姚老美吆五喝六,一一安排灶厨师傅和切墩跑堂人手,合计购买肉菜、孝布及其他丧葬用品,还给张嘎咕派活,让他用稻草编微型粮囤,又对黄三怪嚷嚷:“三怪你给找八个打墓的棒劳力,还需要抬重二十四杠子手外加六个换手。”黄三怪说:“这个事儿好安排,不愁劳力。无论有没有礼尚往来,遇到出殡这事儿村里爷们儿都没有袖手旁观的,咱这就这个习气好。我老婶在咱乡下人缘好,给她老人家抬重肯定是有求必应。”
公冶山根据死亡日期选了出灵的日子,算在奇潭市已经停尸一天,共停灵五天。然后带着罗盘戒尺绳,让黄四亮携带铁锹木橛等物品,一同去距离椅子圈不远的黄家墓地,用罗盘定向分金,预留出老憨的位置,勾了杜春心的墓位。
偏晌,黄四亮从原平镇安居木工厂拉回一口四六红松寿材,停放在灵棚里垫起半尺的木楞上。寿材独帮独底独盖,真正的六块板。底色朱红,棺首高翘,宛若一艘大船等待出海。彩绘的门楼莲花和云纹凤鸟,还有人物山水孝图,画面鲜活,清油透亮。
金书山围着棺材参观了一圈,啧啧几声:“这寿材真不错,够高够大,孝图画的也好。”“这说啥有啥呀!”张铁嘴儿又讲究起来,“据传,这二十四孝图是元朝郭居敬为孔子《孝经》作的,古图有多个版本。运动期间,繁琐的丧葬风俗程序都被简化了,连烧纸都偷偷摸摸进行,更别说画二十四孝图了。但是从打分产到户以后,这些老风俗又重新兴起来。”话音刚落,曲二秧发现了问题:“你说的是二十四孝,可这棺材只有十二孝嘛!”张铁嘴儿详细说道:“画二十四孝,分全孝和半孝两种。全孝就是夫妻双方成对画,能画全部内容;半孝只画夫妻其中一方,只用十二幅孝图。”姚老美说:“依我看这都是封建的孝道,有的很愚昧,有的也很残酷。你比方这个为母埋儿,我一看见就浑身不舒服。”张铁嘴儿笑笑说:“不用太在意孝图的内容,要的不过是孝的氛围罢了!”
“哎,你们说怪不怪?”黄三怪说,“去福原棺材铺选寿材时,四亮起初选的是橘红色的百寿棺,比这个还作蹦还沉实,翻了喜材,搭了红布,往四轮车上抬的时候,不料滑落地上摔破了一个底板前角。摔坏就不能要了,厂子老板让重新选,四亮这才选了这付有二十四孝图的。”公冶山分析说:“那说明春心没相中那付料板,一定是喜欢这付有孝图的。这就是天意,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众人听了,都纷纷附和。
艾育梅来到四亮家,贾来燕让她看买的东西:“大嫂大嫂,你看看我买的白布,本色白一卷,是给孝子孝女用的;漂白色一卷,是给外拉的用的。”艾育梅摸摸厚厚两卷白色布匹说:“孝布好像买多了。”来燕说:“我就怕不够,多的留以后有用。”闻大呱嗒凑过来看:“哎妈呀,虑联的还挺长远呢。”姚老美说:“闻大呱嗒嘴一份手一份,明天扯孝布这活就交给你啦。”闻大呱嗒一拍胸脯:“哎妈呀,这活交给我尽管放心,我手头有准,保证扯的匀乎。”
公冶山停下手中的纸活,嘱咐说:“孝子孝女媳妇女婿是重孝,孝带长七尺短两寸,孝衫长九尺短两寸,女儿包头布是一丈二尺短两寸,孝带系在右边,孝带头一长一短,腰拴一根麻辫,鞋面裹白布。孝服单线缝制,不缝边。隔辈人孝带头系红布条,再小一辈的系蓝色布条,布条嫡孙缝正中,外孙缝外侧。侄男外女一律腰扎七尺七寸孝带,明天入殓后扯孝布……”闻大呱嗒说:“哎妈呀,这么啰嗦,戴个孝帽子或者腰带子多省事儿。”公冶山说:“老太太临终特意嘱咐,儿女要戴全孝,必须照办。”闻大呱嗒一伸舌头:“哎妈呀,这老太太要求还挺多的呢!”
运送杜春心遗体的大卡车趁着阴云遮月夜色昏暗赶往长青村,一路稳稳地走乡过县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大卡车行驶两个多时辰,到达村西南角黄四亮家院子时,东方天幕露出了一抹鱼肚白。
二禄和刘银环、三喜子和贾佩纶等直近亲属早已等候多时,见车停下都围拢过来。跟车的儿子儿媳们下了车,老憨被四亮和香柳从驾驶楼里搀下来,一瘸一拐地看了寿材,然后扶进屋里。杜春桂闻讯,晃着两条大长腿,跟头把式地跑来了。她三步并做两步扑在打开的后车厢板上,一边拍打一边哭嚎:“大姐呀——我的大姐呀——你咋这么突然的就走了呀——”杜春桂这一放声,那张长脸显得更长了,面目扭曲得有些吓人。任她顿胸跌足哭一阵,黄士魁这才让随后跟来的曲二秧把她架走。
公冶山被黄四亮请来主持入殓。先在棺木底部铺七尺等身白布,又放了三张四方麻纸,然后用七枚硬币呈北斗形压好,上面放了一床红色棉褥子。做完这些铺垫,让黄四亮掀去了盖在遗体上的大苫布,大声吩咐:“一会儿长子捧头,次子捧脚,侄男外甥一起上前帮抬。”见众人各就其位,指挥把遗体抬下卡车移进棺内。“来,放驼龙被子上,落靠腿脚,稳正头部,再往上一点……”
接着,为遗体整理衣着,盖上一层黄被子,把歪向嘴边的咽口钱拨正,在枕头两边放了金银纸,这才招呼七八个汉子虚合了棺盖。公冶山吩咐孝女烧三斤六两纸,把纸灰包成七包存在寿材前边留用。香柳跪在灵头前往瓦盆里烧纸,火光映照着她的脸,泪花在眼里闪。
早饭后,黄四亮结算了运费,打发了大卡车司机。黄士魁把自家的大苫布扛来,领着黄夺黄耷在院子里扎木杆搭灵棚。公冶山把黄纸灵头贴毕恭毕敬地粘在槐头中间空位上,只见上面是一行纵向排列的楷书小字,按生旺死绝循环排字让女逝者占旺。写的是:
耋故先妣黄府杜氏讳春心之灵柩
开了名堂,在灵柩前摆放祭品。前探板上摆了一盏长明灯,一碗倒头饭,一囤五谷粮。一张黑白遗像立在供桌上,那周正的模样温和的神态不时惹来几声惋惜几滴眼泪。遗像前摆了三摞馒头三样水果,以及酒盅酒瓶和香碗。点燃的三支卫生香插在香碗里,十分肃穆地缭绕着一缕缕青烟。
公冶山依靠北炕炕梢柜子,用一把拴了红布条的剪子灵巧地剪白纸,先剪宝幡后剪幢条,用白纸穗缠高粱杆,做成如同龙头仪仗一般的幡杆,然后用狼毫毛笔蘸墨汁在飘带上写下“金童前引路玉女送西方”。刚写完,姚老美就嚷嚷:“仙儿,先把大字块写了,外面等着贴呢。”公冶山埋怨一声:“你急啥嘛,其他的幡还没扎好,不得一样一样来嘛。”姚老美嘻嘻一笑:“反正都是你的活,先干后干都是干嘛!”公冶山裁好了白纸大菱形块,刚要动笔,一扭头看见郑校长走进屋来,就把他请到桌前:“来来来,劳驾大校长,给写副对子,词在这纸上照着写就成。”
郑校长也不推辞,认真地写起来。公冶山一边看一边说:“论出黑,别人不如我。论写字,我不如别人。我的字老八板儿,比不上郑校长行书写的活。”金书山帮着把写好的大字块依次移到炕头,夸奖道:“老姑夫手巧,确实写的好。”问公冶山,“人都说你收徒了,要把你这门营生传给秦黑牛,可有这回事?”公冶山说:“秦黑牛聪明,跟我学出黑也学得挺快,《老黄历》《玉匣记》《葬经》那些书他都能看明白。”金书山说:“你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呀?”公冶山呵呵一笑:“我岁数大了,还就盼着他早点儿出徒呢!”
贾大胆看见靠立在炕柜墙角的灵幡,好奇地伸手要去拿,公冶山很严肃地说:“别动,这灵幡除了先生和孝子,别人是不能动的,动了你就得扛着。”一听这话,吓得贾大胆忙把手缩了回来:“扯呢!不是自己老人谁愿意扛。”又问道,“老人发丧,这灵幡该由哪个孝子扛?有没有替扛的?”公冶山说:“无论谁发丧,灵幡都应由长子扛。通常情况下,除了孝子,扛灵幡没有替代的。”
“这说啥有啥呀!”张铁嘴儿的口头禅一出口,人们的注意力一下子都吸引过来,他煞有介事地说,“真有替扛的,北屯鲁小抠家就发生过这事儿。”众人央他快讲,他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他老妈出殡的时候,他正赶上坏了肚子,刚出屯子他就憋不住要解手,就把灵幡交给了远方兄长鲁大脑袋,鲁大脑袋推脱不过,只好临时代抱着灵幡往前走。走了一程,有人给鲁大脑袋掏话,说灵幡没有替扛的,不是自己老人你咋能扛这个活呢,这对你可不好。鲁大脑袋越想越不对劲,就盼着在野地里窜稀的鲁小抠赶紧回来。眼看快到墓地了,鲁小抠这才捂着肚子跟上来,鲁大脑袋要交还灵幡,鲁小抠说肚子还不舒服你就扛到地方吧,鲁大脑袋说你这是抓冤大头呢,我替你扛半天够意思了,说完扔了灵幡就跑了。”众人闻听,一阵嘻哈。
公冶山指使曲克穷把黄纸剪的岁头纸挂在院门右侧。那纸层数是以亡者年龄外加天地两数确定的,裁成三截如同一串纸骨朵。右侧门杆下,曲克穷提着岁头纸,两条短腿爬上椅子,探身翘脚试了半天也没够着横梁,看见张呜哇和秦黑牛夹着长杆唢呐走来,央求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来来来,帮我把这纸骨朵拴这上面。”秦黑牛把长杆唢呐交给张呜哇,替下曲克穷,一翘脚三下五下就把岁头纸拴在了高处,又嘻嘻一笑说:“翘起脚,够不着,恨只恨,爹妈给的个儿不高。”曲克穷摸摸后脑勺说:“哎呀,黑牛你跟老姚学屁了!”
灵棚门口贴出的白纸黑字十分醒目,横额板上是“驾鹤西游”四个斗方,灵棚两边竖板贴上了一副挽联:
阵阵清风吹不醒仙人一梦
涛涛游水流难尽孝子哀情
十几对花圈陆续摆在灵棚前两侧,挽联和花朵在微风中瑟瑟抖动。供桌前方放了三个草垫子,供吊丧跪用。两个吹手坐到灵棚右边长条凳子上,把唢呐接上长杆直抵地面,鼓起腮帮子气脉足足地吹出一声声无比低沉凄惶的哀乐。时有亲友前来或鞠躬或磕头,轮流守灵的孝子孝女都一一还礼。船夫贾永路引着裘环前来吊唁,把腋下夹着的两捆黄烟纸给了来燕,把裘环扶到灵柩前,十分虔诚地行了鞠躬礼。裘环双手拄棍伫立灵前,微风时而拂起耳鬓几缕霜发,念叨:“好人哪,好人哪,听说你回来土葬,我说啥也得来送送你。我虽然啥也看不见了,可你对我的好我心里还真真的记着呢。”说着,拭了拭潮湿的眼角,来燕忙上前把她扶进屋内。
时近中午,梁石头和金玲出现在大门口,一前一后直奔灵棚,闻大呱嗒赶紧扯了两条孝布给他们扎腰上。看见棺材的一瞬间,梁石头心被揪得阵阵发紧,头脑中闪过奶奶往日的许多形象,听见唢呐吹响一曲《哭天皇》,眼泪簌簌落下,身子一软,一下跪在垫子上。金玲随丈夫一同下跪,磕了三个头,见丈夫梆梆梆磕头如鸡捣米一般,骇得她一把抱住。梁石头撕心裂肺地嚎啕:“奶呀——奶呀——”将头触在地上,直起腰喊叫一声,又把头触在地上。
听见这非常具有穿透力的哀嚎,让在场的许多亲友都为之动容。黄香芪说:“这石头跟他奶奶真连心哪,听他哭丧我都受不了了。”闻大呱嗒也说:“啊妈呀,快搀起来吧!别哭坏了这孩子。”刚要去搀扶,孟令春擦擦眼泪,说道:“让我姑爷儿哭几声吧,以后再想哭奶奶也没机会了。”听见这话,梁石头悲又难禁,眼泪如决堤之水奔涌而下,哭喊着:“奶呀——奶呀——”
见他哭的一塌糊涂,围观的人被深深感染,几个亲戚跟着落泪。又一阵哀乐过后,姚老美这才让艾育花和闻大呱嗒把这小两口搀起来。梁石头和金玲缓缓往院外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泪眼中有万般的不舍与无奈。
霜降尚未来临,气温已经下降,单薄的衣服已经明显感觉到了寒凉。一早,姚老美提示孝子们烧开门纸,回屋又嚷嚷起来:“先生给摘的出灵日子是阴历九月十二,看看直近亲属还有没有需要报丧的,要通知都抓紧啊。”黄士魁问爹:“用不用通知小玉?”老憨阴沉着脸说:“小玉在三姓城师范校教学那么忙,来回折腾个啥,别耽误课了。顶子请假先回来好几天了,抓紧让他回去上班,家里孩子小也需要帮媳妇照顾。还有,石头也不用来了,他来了只能给我添懊糟。”听了这话,众人互相寻看,不知道老憨为啥剥夺了石头参加丧事的权利。
黄士魁还是忍不住询问:“爹,石头咋惹你生气了,到底咋回事儿呀?”老憨赌气道:“哪有像他这样的孙子,还说她奶是寻短了,难不成是谁给气受了?还是谁逼她喝药了?小瘪犊子,净给我上眼药!”三喜子劝说:“你看你,跟孩子生啥气。”
黄士魁料定是昨晚借宿在自家的叔辈妹子传了闲话,他扫了一眼黄香兰黄香芪,尽量把语气放平和:“爹是听谁传闲话了吧!石头想念奶奶忧伤过渡,不过是做梦说了胡话。”艾育梅进一步解释说,“再说石头也不是那么说的呀,就是以奶奶口吻说自己能活八十四,怎么就成了寻了短呢?当晚香兰香芪都在场,是怎么个情形都能说清楚。”黄香兰忙敷衍道:“是老婶她给二孙子托梦了。”黄香芪细说道:“昨半夜我们刚睡下不久,就听石头在北炕吩哧,我就问你咋的啦,憋屈啥呀,小石头不说话,还在那儿抽搭,我说你心里有啥委屈你就说。终于说话了,可声音却变了,很像是老婶的声音,说我能活八十四呀。我说能活八十四你凭啥不活呀,既然已经想不开了,就说明你到寿路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知道你喜欢你二孙子,喜欢喜欢就得了,就别来磨人了。然后小石头就醒过来了,出了一身冷汗,一问刚才说的话他却不记得,只说梦见奶奶了。”
学说到这儿,侧头问香兰,“姐呀,你是咋学说的呀?”黄香兰忙分辩:“我跟你说的差不多,我也没说啥呀!”“这事儿就是误会,都别再理论了。”黄三怪劝说黄士魁,“大哥,老叔他误会了石头,发了脾气,主要是他现在心情不好,做小辈的多担待些。虽说石头说的梦话,但也让人嗔心。既然老叔发话了,那就别让石头来了。”黄士魁摇摇头叹息一声就再无二话。
晚上回家,艾育梅刚摘下孝帽子就对石头说:“今天你爷发脾气了,因为你做梦说能活八十四被人传了闲话,把奶奶寻短的说法安在了你头上。那老倔头子发狠话,不让你去灵棚了。”金玲说:“是谁嚼的舌根子,有的也说没的也说。”梁石头说:“我奶奶死的就是不正常,这话传出去让他们知道知道也好。”艾育梅猜测:“昨晚在咱家借宿的是香兰香芪,传闲话的肯定是她俩中的一个。”
黄士魁也摘下了孝帽,坐在炕沿上分析说:“通过我的观察,传闲话的一定是香兰。”艾育梅说:“这香兰嘴真不好,学说啥也好添枝加叶,她可能不是故意的,是觉得石头梦的奇怪,当故事学说了。不过通过这件事也让我看透了这老倔头子的内心,他对咱有气。”黄士魁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他不让通知小玉回来,让顶子回去上班,又不让石头送葬,等于是把咱这股的孙子辈都排除在外了,这明摆着是老爷子找茬发邪火。我不争老人尸骨,我也不拿丧葬费用,这老爷子肯定不满意,那哥几个也肯定耿耿于怀。”梁石头说:“奶奶生前曾说,等她没有那天,这个家也就散了。看来,真按我奶的话来了。”艾育梅感慨说:“古语说的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停灵第四天下午打墓,公冶山念完破土咒,让孝子先在月德方挖一锹土放在旁边留待三天圆坟用,另在四角各挖一锹土堆搁在一边留待下葬封棺用。六个侄男外甥都很卖力,挖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挖好墓穴。
太阳未落山之前开眼光,当四个亲友扯开一层布单遮住光亮时,七八个汉子移开了棺盖。公冶山用黄表纸卷固定遗体,又把死者生前喜欢的几件衣服放头上,公冶山让戴孝人来到灵前,向众人告知了需忌的属相,然后把开光的任务交给了长子。黄士魁拿着倒头饭中间的那个棍儿,在公冶山引领下用棉头蘸着白酒象征性地给母亲点画,跟随着先生唱着开光歌:
开眼光,观明堂;开鼻光,闻供香……
瞻仰遗容时,亲友们一边围绕灵柩缓缓走动一边把目光频频投向棺内。人们看见,杜春心无比安详地躺着,如同黄木雕刻的一件艺术品。香柳扶着棺壁刚哭嚎一声,就被顾小满和盘妮拽了起来。走完三圈,姚老美引导亡者的子女、亲属、晚辈等,按顺序跪在棺材前,七八个汉子上来一起用力,将棺盖抬起合严。
“现在煞扣!”公冶山主持封钉,告诉跪在灵前的所有戴孝人合龙口时如何喊躲钉,金小手手持用红布包了把柄的斧头开始钉钉,在左边封钉,孝子贤孙各自叫着亡者的称谓喊“往右躲钉”,在右边封钉,喊“往左躲钉”,最后一斧把寿钉钉在棺盖前右边,公冶山则把咽口钱栓在了寿钉上。姚老美又嚷嚷道:“孝子们准备准备,一会儿让仙儿领着去送浆水。”
送浆水也叫报庙,是停灵期间每次晚饭前到小庙送一遍浆水饭。送完最后一次浆水,只等天黑透时辞灵。夜幕低垂,气温骤降,单薄的衣裳被袭来的阵阵凉气打透了。黄士亮家院落灯火通明,临时改做厨房的下屋正在做菜,从敞开的房门往外冒着热气。
灵棚前,按照辈份大小,孝子贤孙和侄男侄女外男外女一排一排跪坐着,排满了院子。两侧站满围观的村民,唯恐错过精彩的一幕。姚老美浪唱一句:“锁呐一响,棺材一盖,亲戚朋友等上菜。捞忙的都听好喽,走菜——”
一听走菜,跪在灵前的戴孝人都端端正正坐好,准备方盘子从头顶经过时举起双手。声声哀乐中,方盘手托举着装了菜的方盘子从灵柩右侧走来,扭动腰身时故意将脚步放得很慢,围着跪迎的队伍走一圈回来,将菜放到供桌上。一次走菜一二三道不等,方盘子从头顶经过几次之后,顾小满和艾育梅小声说话。
“大嫂,总共几道菜?”
“二十四道。”
“咋走这么慢呢!”
“他们是故意的,忍着吧!”
“我腿都跪酸了,咋留这个习气!”
“别吱声了,再走几道菜就完事了。”
正在嘀咕,艾育花将一个棉垫子递给姐姐,艾育梅急忙放到了膝盖下。剩下来的几道菜走得更慢了,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道菜,上来的方盘手却换成了曲大浪。他一边缓缓地拧着夸张的秧歌步一边唱小曲,虽是《春哥上宫调》,可唱词儿却是《王二姐思夫》小调的开场道白:
一树梨花一树梅,梨花梅花紧相随,
犁花压在梅花上,压得梅花颤微微。
因为调子放得很慢,而且是用颤微微的哭腔唱的,听来让人感到有无限的悲凉。刚唱完,姚老美已经泪流满面,在跪迎的队伍周围绕行一圈,将菜放到供桌上,忽然将方盘子放到地上,跪下磕头,喊一声:“亲家母,大浪给你磕头啦!”这一声,如同点了炸药引子,一下将孝子贤孙们的悲哀掀向高潮。张呜哇和秦黑牛又猛然吹响唢呐,把悲情烘托到了极点。
辞完灵,人们还未散开,曲克穷晃着小矮个子走到灵柩前,点上一支香烟放到香碗里,又倒满了一小酒盅白酒。然后退三步,有板有眼地叨咕起来:“多亏您老恩典,我这媳妇等于白捡。相处了这么些年,你没对我另眼相看。我赶喜不顾脸面,就为脱离贫穷苦难。我这么拼命地干,就想证明给你们看。如今你撒手而去,我该向谁去显。明天你要去那边,这一去西南大路再也不复返。你老有灵听我念叨一番,好闯过那步步坎重重关。”接着就念诵起自己编的《过七关》导引词来:
□□□□□□□□(此处隐藏168字,出版时补齐)
念诵完,喊一声“妈,你老一路走好!”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众人听了,又议论起来。曲二秧说:“过去有《哭七关》,那是望乡关、饿鬼关、金鸡关、饿狗关、阎王关、衙差关、黄泉关,可过那七关还在黄泉路上。他这个《过七关》挺全,包括了黄泉路上各种关卡,而且能进入六道轮回。”公冶山说:“这么一叨咕,老太太不糊涂了,往那边走就更顺当了。”
天刚放亮,梁石头从梦中醒来,从结了一层薄霜花的窗子向外窥视,惊异地发现,整个世界一夜之间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他拉着金玲跑向院子,去看恍若琼枝玉叶的雾凇。静谧的早晨,一点儿风也没有,空气清新,寒意凝重,树挂错落有致点缀非凡。看那枝丫、垂丝、树干、篱笆、枯草都通通裹上了银装,宛如缪斯恩赐的羽衣,恰似处子遗失的素裙,藏住了暗淡的愁,透出晶莹的美。梁石头忽然觉得,世间最有生命感召力的艺术乃是大自然的鬼斧,最具艺术震撼力的杰作乃是大自然的造化。尽管这美的展示只是一时,但留下美的记忆却会永久。
石头那忧伤的情绪就被这晶莹的景象感染了,神气多了几分清爽肃穆,情感多了几分厚重纯真。金玲说:“这树挂多肃穆,像是球幡条幡似的。”梁石头说:“这场景好像是专门为奶奶送行精心布置的。”
大出殡是一场重头戏。看热闹和帮忙的人们踩着凌乱的脚步,从不同方向的街巷往村子西南角汇聚。等待起灵时,张铁嘴儿发起了议论:“这说啥有啥呀!在咱村上这么风光的发丧场面有几家?没几家呀!为啥?一般人家折腾不起。像曲二杆子出殡那时就跟这场面没法比,只装了个有缝隙的旧木箱子,抬一溜道那箱板咯吱咯吱直响。”姚老美也品评道:“尽管不一样,结果都一样啊。到啥时说啥话,有啥条件办啥事。这人生下来都注定是奔着死亡去的,无论早些,无论晚些,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谁也逃不脱。”
正在闲聊,老丑和莫可挽着婆婆贾佩纶、黄香兰和黄香芪搀着母亲刘银环也到了灵柩前,杜春桂正扶着灵柩哽咽不止,哭得瘦削的双肩一耸一耸的,艾育梅、顾小满、盘妮都上前安慰。刚把姨婆搀扶开,二禄摇晃着水蛇腰,围着灵柩转了一圈,抖颤着双手抚摸棺盖,悲悲戚戚地喃喃道:“春心哪,春心哪,你多精明一个人哪,七十三那道坎你都熬过来了,你咋还能想不开呢,这得受多大的委屈挨多大的圈憋呀!春心哪,我比你还大呢,想不到你走我前边去了。今天我来送你,说不上哪天我也是这个样子……”
屋里,老憨想起老伴往日种种的好处,内心一阵悲伤,默默地流下了眼泪。三喜子劝说:“别伤心了,七十五也是喜丧了。她七十三那年八月十五犯病,差点儿就送了命,算一算她等于是多活了两年多,够本了。”老憨用手背擦擦泪痕,叹息一声说:“这我都知道,都知道……”闻大呱嗒跑进来报告外面的消息:“哎妈呀,他二大爷儿拍棺呢,还叨儿嘁咕的,好像说啥想不开、受委屈。”香柳说:“看你说的歇咧搭掌的,二大来吊唁有啥大惊小怪的。”见父亲阴了脸下了地,一瘸一拐地往屋外走,忙上前扶着。
到了灵棚前,只见二禄耷拉着角瓜脑袋,眯缝着三角眼,厚嘴大唇嗦啰着发黄的大板牙,一边拍棺一边嘶声悲叹:“细想啊,死了倒比活着好啊!活着有遭不完的罪呀,死了就享福了;活着有顾虑不完的事儿,死了就省心了。啥好的赖的,啥多的少的,啥你的我的,到末了都不重要了。唉,活着是一朵云,死了就全散了……”他对着棺材说话太投入了,连老憨到了旁边都没发觉,继续拍棺叨咕,“想当初哇,也是怪我,是我对不住你呀,我知道你没少记恨我!想当初哇,也不全怪我,我不该听我爹的话,让到嘴的鸭子飞了,还是缘分浅哪!想当初哇,也多亏了我,给你找个实诚的小伙,不然你也积攒不下这么多子女……”
听到这儿,老憨气囔囔道:“想当初想当初,良心都叫狗吃了,还有脸在这翻拾!”二禄一愣,旋即梗起角瓜脑袋立起三角眼,理直气壮地说:“我,我说错了吗?不因为我,你能说上这么好的媳妇吗?”一句话惹恼了老憨,抓住二禄胸襟,推搡到供桌前骂道:“你扯啥王八犊子?是不是想故意给我添懊糟?你欺负我那么多年,临了还给我整这一出!”二禄猛地搡脱:“你这不知好歹的,我不稀得跟你理论……”
话音未落,被老憨一脚踹跪在地,就势拍打草垫子抱屈,“春心哪,你都看到了吧!看他是咋对我的呀!我可是他二哥呀!”三喜子穿过人群把两人隔开,豁牙露齿地说:“这还没下葬呢,能不能让春心安心地走?这节骨眼你们哥俩还搬争,让不让人笑话?”香柳拉扯父亲回屋,老憨还回头对二禄嚷嚷:“你纯粹是猫哭老鼠——假慈悲!”黄三怪指使黄士栋:“四丫子,赶紧把二大爷儿送回家去,别让他再来了。”黄士栋扶起父亲往院外走,二禄还骂骂咧咧:“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枉费我当初咋成全他了……”见众人还在围观,姚老美嚷嚷:“该干啥干啥,都准备好出灵。”
公冶山将一只用来招魂的大红公鸡绑牢扔在了棺材天上,姚老美指挥黄耷黄夺兄弟撤去灵棚。看见黄三怪,公冶山大声问道:“三怪,杠子手到齐了吧?”黄三怪指着站在灵头旁边的一群杠子手说:“三十个棒劳力,一个不少。”公冶山向人群扫了一眼,抬棺的有小伙子,也有成了家的大老爷们儿,而且亲属居多。他招呼曲克穷:“你过来过来,拿五谷囤、长明灯、倒头饭,还有纸灰包,这些都是姑爷子的活,抓紧收拾一下。”曲克穷挪动五短身材,刚把下葬物品用纸壳箱子收拾走,公冶山便招呼杠子手绑好抬棺的绳子并穿进了杠子。
出灵的时辰到了,公冶山喊一声:“长子点棺——”孝子贤孙们都跪在棺材前,只见黄士魁用一根木杠撬动一下灵棺,然后跑到前边打着灵幡跪着,黄四亮把丧盆高高举过头顶。随着先生喊“起灵——”,早已各就其位的杠子手把灵柩稳稳抬起来,孝子贤孙们又是一片哀嚎哽咽。黄四亮把瓦盆狠狠摔碎在院门口的硬地上,然后和打灵幡的大哥、捧遗像的老弟一同起身,引领灵柩缓缓向院外移动。
哭声又起,唢呐又鸣,如潮激荡。打条幡球幡的方阵走在灵前,每逢路口或转弯孝子就迎灵跪地磕头,送葬的队伍里不时有一把把黄色的方孔引路钱抛向空中,如同枯叶一样纷纷散落。观看出殡的男女老少分列街两边,仨一伙俩一串的。有几个妇女跟随送葬的队伍向前穿插,一会儿指前点后,一会儿评头论足。
“哎,那个是老三媳妇吧?哭得倒是挺响,就是干打雷不下雨。”
“那个是老太太的老儿媳妇,哭两眼通红。”
“眼睛红不一定是哭的,兴许那城里的媳妇上咱乡下没睡好觉。”
“要说连心还是亲闺女,香柳嗓子都哑啦,说不上哭多少场了。”
“老长也哭得厉害,跟她老姐姐还是连心呀。”
闻听一阵阵唢呐声从远处传来,不敢参加出殡的梁石头早已向西跪在大门街上,见那浩荡的队伍从中心街路口缓缓经过,深深磕头呜呜哭泣。金玲来扶丈夫:“起来吧,起来吧,那队伍都过去了!”
灵柩缓缓抬出北村口,姚老美让女人们都止步,其他亲友跟在灵棺后边继续送行。女人们的哭声又一阵如浪掀起,香柳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哀嚎,被闻大呱嗒和任多娇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拽起来。
寥廓的苍天下,霜染的大地更显清凉寂寞,不时有枯黄的叶子从路两旁白杨垂柳上随微风零落下来。一路上,杠夫轮流换抬,向椅子圈缓缓移动。唢呐声间歇时,曲二秧忽然说:“老姚,你看这场面,给来一套嗑呗!”有两个杠子替手也跟着起哄,姚老美并不推脱:“那就整几句,看看说的帖不帖铺衬。”说罢念叨起来:
哭的哭,拜的拜,孝子贤孙跪成排;
曲一吹,棺一盖,全村老小等上菜。
走的走,抬的抬,后前跟着一片白;
坑一挖,土一埋,从此人间不再来。
念叨完,还感慨道:“人呐,能开心一天是一天吧。多年以后,谁不是这个结局?所以呀,好好珍惜眼前吧……”众人夸他有才,编得确实有水平,说的都是实话。
到了墓地,将棺材缓缓放下,撤了棺杠。在公冶山的指挥下,由黄四亮下到穴中,倒退着把墓底用铁锹刮一遍,用锹横着打两道土楞,在墓穴四角各放一个馒头。做完这些才开始落棺,众人上前,绷紧两道大绳,把灵棺移进墓穴。公冶山用罗盘定向,拨棺调向,曲克穷在槐头放下五谷粮囤、长明灯、倒头饭和纸灰包。公冶山宣读过路引后,帮忙下葬的每放一锹土,黄士魁就把立在棺盖上的灵幡往上提一下,一次比一次高,第三次举过头顶时众人纷纷添土。
望着渐渐隆起的一座土丘,黄士魁心里空落。跪下给母亲烧纸,忽然想起葬在上江和尚沟的亲爹来,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了心头。见他跪久了,穆逢时和金书山过来把他搀扶了起来。
烧过五七之后,老憨在四亮家又住些日子,便执意回奇潭市,黄四亮和贾来燕再三挽留也没留住。时已天寒地冻,老憨穿得厚,捂得严,被四亮送上通往奇潭市的长途大客车。
老憨回到奇谭市临近柳条河自建区自己那两间房里,枯坐在炕上,一副颓丧的样子,望着窗外无声飘落的雪花出神。由于没有了女人,屋里少了烟火气,显得特别冷清空落。忽然想起小石头的梦话,挪动沉重的身子到了箱柜前,打开箱盖,伸手在里面一通翻寻。终于摸出了装大烟的小玻璃瓶,拧开瓶盖一看,原有半下的烟土连一块也不剩。
他彻底傻了,堆缩在凳子上,小瓶子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好久,他嘴唇抽动起来,再也难忍内心翻涌的阵阵哀痛,双手掩住脸面,放出无比苍凉悲切的长声:“啊——啊——老蒯呀,你咋忍心把我一个人扔下呀——”这突兀的哭嚎声,打破了沉寂,而且一声高过一声,附近的邻居都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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