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儿,成片的庄稼在秋老虎的照耀下,籽粒已经完成了饱满的自渡。褪去绿色的豆荚在风里摇铃,偶尔有炸裂,落下黄灿灿的豆粒儿来。镰刀磨了又磨,试了又试,飞薄的刀刃能剃掉腿上的寒毛,能刮断飘落的草茎。开镰了,从岗地开始收割黄豆,一个个刀客骑着垄,弓前腿蹬后腿,咔嚓咔嚓的脆响如折树断枝,一垄垄干枯的黄豆棵被放倒,撂成一堆堆的豆铺子。
梁石头打算帮家里收秋,国庆节前向班任多请了几天假。到了家却发现父母情绪不对,问母亲:“这是怎么了?我回来了咋还不高兴呢,出了啥事?”母亲说:“大青狗死了,还在老杏树下呢。”石头不以为然的说:“不就是一条狗嘛,老死很正常,用得着这么伤心吗?剥了皮还能吃顿狗肉呢。”母亲果决地说:“不能吃它,绝对不能。”石头追问:“难道狗是被人毒死的?”母亲说:“那倒不是,它不是一般的狗,它对咱有救命之恩。你回学校以后,你姥爷过世了,我们上小孤山送葬,回来那天下午,是大青狗把一四轮车的人都救下了。”于是详细学说了大青狗救人的经过。
前些日子下了几天涝套雨,弄的沟满壕平的,连长青河水位也见涨了。这天,艾育花突然冒着阵雨跑进屋子,对姐姐说:“爹去世了。”艾育梅一听,觉得身子发软,扶着炕头墙坐下:“啥时候的事儿呀。”艾育花说:“就在一个小时之前,是念中老弟派人来送的信。”黄士魁提醒说:“那还磨蹭啥,赶紧去吧,我去安排四轮车,育花你通知你哥嫂子,也把亲属通知到,金玲刚结婚不久,就不让她去了。”
黄士魁雇一辆四轮车前去奔丧。艾育梅、艾育花、秦黑牛、艾淑君、闻大裤裆、姚老美等人,坐了满满一车。四轮子从罗锅桥上过去的时候,罗锅桥下汹涌的急流正冲刷着桥墩,那桥面已经有了裂缝儿,可是车上的人谁也没有察觉到。
到了小孤山西北角,院子里摆了灵柩,艾国林遗体已经入殓多时。说起他亡故的经过,刁婆子说:“大眼珠子今年以来身体很不好,不爱吃饭了,也瘦了不少,行动也不便了,不愿下地。今儿一大清早,他觉得口渴,自己下地要去喝水,不怎么整的从炕沿上出溜下来,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头触到墙上,撞出了血……”人们听了都不免为艾国林的死法连连惋惜。灵柩前,没有那种震天动地的哭嚎,儿女们只是默默地烧些纸钱,看着遗像抹抹眼泪。
艾国林的灵柩停放两日,第三天早上出殡时,又下了场更急更大的阵雨。待到雨停,才在一片泥泞中下葬。忙活完,接近中午。吃完午饭又闲唠半天,才用四轮车把参加葬礼的十几个亲人拉回来。此时,雨又下起来,空气特别湿润,道路更加泥泞,四轮车开得也慢了。
刚进南村口,听见狗叫声,张嘎咕忽然指着前方摇晃着大脑壳惊叫起来:“看,前面,狗拦路。”一只大青狗坐在路中间正仰天狂吠,黄士魁一眼就认出了那狗:“那是我家大青狗,他咋在这里?”驾驶员黄耷说:“可能有啥情况,下车去看看吧。”黄士魁下了车,大青狗这才起身,把他引到罗锅桥边。大青狗摇着尾巴晃着脑袋,在桥面上打转转。黄士魁往桥面上细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发现,那狗爪子跳转的桥面已经有了下沉的迹象。众人纷纷下车前去查看,都觉得后怕。当天半夜,罗锅桥果然倒塌了。
艾育梅说:“这狗真通人气,是它把这一车人都救下了,我还想以后好好对待它呢,可它却老死了。”梁石头被深深触动了:“哦,这样啊,那应该好好安葬它。”找个旧被单,到后园子的老杏树下,把大黄狗的遗体裹了。和父亲一起抬到了西岗当年修梯田废弃的坡地,在向阳的坡面挖了个大坑,埋成了个小坟。
从西岗回来,还没走进老宅院门,钱老牤从西边中心道走了过来,他一边扑落大襟上的几只七星瓢虫一边说:“这花大姐这么多,直往身上扑。”黄士魁笑问;“是来找我吧?”钱老牤说:“嗯,大哥你也知道,大海和带丁处了好长时间了,他俩还是挺对劲儿的,而且我们双方家长都认为他俩挺登对。来请你给当一回媒人,也就是应个景儿,给撮合一下。”黄士魁一口应下:“行,双方都同意事情就好办了。不过,现在正是秋收,办事应该在闲时候呀!”钱老牤说:“我倒是不急,可三怪家着急,紧着催我呢,打算先定下来,收完秋就办事。”
听黄士魁学说刚才钱老牤请他当媒人的事,艾育梅议论道:“你说三怪多精明,咋会同意带丁跟大海呢,那大海人性不好。”黄士魁分析说:“他俩家都是村官,这是扩大权势让儿女联姻,再说带丁脾气不好,一般家也不敢接手,而且还太任性,她认准的事儿恐怕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艾育梅皱着眉又问:“是不是带丁未婚先孕了?”黄士魁说:“应该是,不然三怪不会这么着急。”经黄士魁出面说和,促成了一对姻缘。村书记和村主任都只等收完秋办婚事,盘算着借机大摆宴席发一笔小财。
重阳节这天恰逢寒露,天气明显变得寒凉了。秋收已近尾声,黄士魁家还有东洼一块豆地没有收回。因自家没有牛马车和机动车,就找金书山的拖拉机午后来拉地。他领着石头早早到南大排承包地北头等车。等了没多久,突然看见顶子从一条毛毛道上快步走来,黄士魁心里纳闷儿:“顶子咋回来了呢?能是有啥急事儿?”到近前,梁顶子不等父亲问话就告知:“奶奶病危,让抓紧去,说晚了怕见不到最后一面。”黄士魁心一下揪紧了:“我八月节前去串门儿你奶奶还好好的,咋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梁顶子说:“老尹家姑爷儿小甄医生去给看过,先说是食物中毒,后来又说是肝气迷,不知道诊断为啥前后不一。”黄士魁让顶子晚回两天上班,留下来帮着装卸,把木叉推给顶子,晃着两只胳膊,脚步急切地向村里奔走。
闻听母亲病危,黄香柳如同百爪挠心,呜呜哭泣担心见不到最后一面,黄四亮说下午从三姓县到奇潭市还有一趟车,现在走还来得及。于是哥仨匆匆出了南村口直奔南官道,在长宁村岔道口等了半支烟的功夫截住了一辆长途汽车。
当这哥仨走进母亲那两间土坯瓦房时天已黄昏,香柳先跑进里屋分开众人扑到炕前抱住母亲的头哭叫。春心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这哥仨伸过来的手,黄士魁噙着泪说:“妈,我们来了!我们都来了!”说着把母亲的手臂送回被子里,无意间触碰到赤裸的身体,回头看着三弟老弟,带有埋怨的口气问:“咋不给妈穿衣服呢?”黄士旺低下头,黄士根嘴唇啜喏一下也没言语。一直在炕头抽闷烟的老憨哭丧着脸说:“你妈不让给他穿衣裳,说光身来光身走。”
黄士魁俯下身子轻声问母亲:“妈你这是跟谁赌气呢?”春心长出一口气,喃喃道:“不中用了,不想活着再碍眼了。”顾小满忙说:“你看看这老太太说的,好像谁给你气受了似的,你这儿女加上外拉的,哪个不是为你好,你可别往歪处想啊。”话还未说完,春心的手探出被子猛一刨炕席,仿佛把全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别说了,啥也别说了。眼不见,心不烦,我死了就一了百了了。”盘妮扯了一下顾小满的袖子,小声提醒道:“三嫂,都啥节骨眼儿啦,能不能不吱声?”
见此情景,香柳转过身质问三嫂:“你一说话妈就生气,妈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呀,啊?”顾小满急着分辩:“你看你咋还冲我来了呢?我可没惹乎她,老太太生气可跟我没关系!”香柳发狠话:“没关系最好,有关系我饶不了你。”见顾小满撂下脸子,黄士魁忙把香柳拉回到炕边:“都消停的,让咱妈省点儿心吧!”
姑嫂两个一时安静下来,黄士魁发现母亲眼角流出泪水来,一边轻轻擦一边轻声说:“妈,您有啥话就说吧。”春心眼皮动了动,似乎在想着什么。黄士魁问:“到时候,你想回哪儿呀?”这句话问的大有深意,既是问葬在城里或是乡下的意思,也包含葬在现籍地还是葬在原籍地的意思。春心虚弱地说:“回长青,土葬。”黄士魁点头应承:“妈你咋说咋办。”春心又说:“儿女全孝,雇吹手。”黄士魁又点头应下:“中,都能做到。”见母亲嘴唇动了动,凑上去问还有啥话要说。春心声音微弱地说:“别,别争……”黄士魁听懂了母亲的意思,点头时却抑制不住眼泪滴落。
住了一会儿,春心把脸慢慢侧向炕头,对愁眉苦脸的老憨说话:“我不在了,你要再扮个人儿我也挡不着了。”老憨哭咧咧说:“这岁数了,不扮了。”春心喘息了一阵,继续对老憨说话:“你,你个糟老头子,我,跟你吵了一辈子,也将就了你一辈子,往后你也甭想再跟我犯倔了。”“死老蒯呀,你这是要扔下我不管了,我让你骂了一辈子,我还没受够呢!”老憨说着把脸别向墙里呜呜哭了,惹得众人也跟着抽泣。黄士魁哀求道:“妈,你穿衣服吧!别让我们当儿女的难堪呀?再不穿怕不能得记。”见母亲点头,忙吩咐弟弟们,“快,哥几个都过来,快给妈穿上装老衣服。”
装老衣服是春心自己早准备好的,里外制备了七件,贴身穿白色衬衣浅色衬裤,再穿棉衣棉裤,外衣外裤、最外面套了一件青色呢绒外袍,脚上穿一双圆口青缎蛇盘兔锈鞋,头上戴个青色呢绒老太太帽,帽顶缝着一个红布疙瘩。整套服装没有一件是皮毛,也没有一粒纽扣。经一通折腾,春心更显虚弱,嘴微张着,气脉喘的更不匀称了。盘妮说:“咱妈装老衣服大小都正好,穿的挺捋挂。”顾小满看着那双绣鞋说:“就是脚有点肿,鞋显得稍稍有点紧。”香柳在箱盖上寻了一把木梳,一边抽泣一边给母亲梳理散乱的花白头发。头发还没梳完,母亲就昏睡了。
顾小满和盘妮回前院煮了半盆烂汤面端来,让乡下来的哥仨都吃了一碗。黄士魁让三旺老根都回前院去睡,让香柳挨着炕头的父亲也眯一觉,他和四亮轮流守夜。至鸡叫二遍,黄士魁到外屋洗了把脸,黄士旺黄士根哥俩早早过来,香柳和四亮也都醒了。黄士魁回到炕前探身察看母亲的状况,轻声提醒:“妈抬头纹开了,手心也出汗了,看来时间不多了。”
春心忽然醒来,老眼中闪烁出不易觉察的光亮,吃力地说:“扶,扶我起来,我,望望道。”闻听此话都十分惊悚,黄士魁扶起母亲上身时,香柳和四亮也凑过来。春心出神地向前方张望,仿佛后窗子都不存在一样,缓缓抬起右臂喃喃自语道:“哦,好亮啊!哦,来接我啦!来了,来了。”说完瞳仁中的光亮象燃尽了一样瞬间暗淡了,抬起的手垂下来,眼睛闭上时头歪向了一边。香柳一声惊呼,母亲却再无应答。黄士魁试了试母亲的鼻息,抽泣一声:“妈,你走好——”他把母亲的遗体放平,将一枚拴了红线的宝通大钱从香柳手里接过来,衔在母亲唇缝里,把红线另一端拴在寿衣扣眼上。掩口钱刚放好,黄士旺黄四亮分别将打狗馒头打狗鞭塞进母亲手里,黄士根给母亲绑了绊脚绳。目睹老伴儿咽气全过程,老憨呆若木鸡,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
在外屋用仓房的一扇旧门板搪了排子,铺了一层旧棉褥子。哥几个把母亲遗体头朝南抬到搪排子上停丧。老憨下地颠着左脚扶住里屋门框,望着老伴儿遗体,不时发出一两声叹息。黄士魁来到院里手持扁担,把梯子戳在西墙烟筒根,站在凳子上,指着西南方向连喊三声:“妈——走西南光明大路……”此时,香柳正大放悲声。
闻听哭嚎,盘妮和顾小满分别从前院跑来,跪在香柳身边哭成一团。前院的老尹太太闻声来看,端详春心遗容,嘶声悲叹:“老姐姐,咋说走就走了呢?多好的一个人儿哪!我没了你这个知心的,往后我有话跟谁说去?”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老尹太太回前院时,黄士魁主动相送,一边走一边低声探问母亲的病因:“尹姨呀,我妈平时身体挺好的,就是在挨饿那年得过浮肿,后来也没得什么大病,我妈到底是啥病死的呢?我听说您姑爷子小甄医生去给看过,可是前后两次说法不一样,这是咋回事?尹姨呀,您别有顾虑,我不追究谁的责任,也不惹啥是非,就是想知道真正的死因。”
老尹太太停下脚步,看三旺两口子回了前院,沉吟片刻说:“魁子,你是个孝子,也是个懂事儿的,那我就告诉你实情吧。昨天早饭后,盘妮来说你母亲突然病危,让我老姑爷儿给看看。小甄一看症状说是食物中毒,但不知道毒从哪来的,只是让准备后事。回家后我琢磨这说法不对,就把小甄给说了一顿,我说你凭啥说是食物中毒呢,难不成是有人投毒,或者是自己寻短?如果人家儿女因为你这个诊断追究起来怎么得了,咱因为这个跟着塞牙缝子更犯不着啊。小甄听我这么一说,赶紧又来看了一遍,改口说像肝气迷,也建议送医院确诊,但他们哥俩商议不想折腾了,就没往医院送。现在人已经没了,就别纠结了。咳,问病因这事儿就到此为止,让你妈省心地走吧!”黄士魁点点头:“尹姨呀,谢谢您跟我说这些话。不会有啥麻烦的,您尽管放心。”
黄士魁回来时,盘妮迎在院子里问:“老尹太太跟你说咱妈是啥病了吗?”黄士魁说:“不是说肝气迷吗?”盘妮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你信吗?”不等回答又说,“妈是被三嫂气的!现在前院那两口子回去取东西,趁着他俩不在跟前我都跟你说了吧。我听老丑学说,前天妈和丑嫂一起上二百货附近的二人转剧场看戏,连着去了两天。她俩回来在粮库围墙西北角路口碰上我三嫂,三嫂问妈干啥去了,妈没好意思说看二人转,说上医院检查身体,三嫂说你让别人陪你看啥病,你儿子都死光啦。你看三嫂这话说的多难听,知道三嫂为啥气妈?三哥家又养长白猪,又养康拜尔鸭子的,满心指望让妈和爹给他们效劳呢,就因为爹妈主张自己过,她心里始终恼恨。让她这一数落,妈肚子里老窝气了,回来放声大哭。正好前天咱爹挪缸,把腿还碰了,看咱妈哭又让咱爹也骂了一顿。当天晚上谁都没吃饭,昨天早上吃的粥,哪成想吃完饭就犯病了。”
香柳在门口听到这里,气冲冲往前院走,盘妮问:“姐你干啥去?”香柳说:“我找那损兽问问,她到底长没长良心,为啥这么狠心对待我妈!”被黄士魁一把拦住:“你三嫂虽然故意气咱妈,但她不是凶手,你能追究个啥呢。总之是咱妈到寿路了,要怨就怨妈自己想不开,眼下让妈顺顺当当安葬是大事,别的都不重要了。如果闹起来,影响不好不说,咱爹肯定上火。这个事儿就别再提了,她对错让他自己寻思把!咋说都是一家人,就别添懊糟了。”香柳掩面又哭:“妈不省心,死的太窝囊了!”
顾小满随黄士旺回来,从柜子里翻出婆婆的旧棉裤,对盘妮说:“老人没了,拽个棉裤,往后日子越过越富,你不拿一件?”盘妮刚把一件斜襟旧棉袄拽出来,老憨骂道:“你妈躺地上还没安葬,你们倒抢起衣服来了,知不知道砢碜?”听见骂声,黄士魁和黄士根都回了里屋,黄士根说:“不怪爹骂你们,竟惹老人生气。哪来那些说道,都啥年代了还翻那老黄历。”
“算了算了,不算个啥事儿,她妯娌也是想拿一样老太太的东西留个念想。”见老憨消了气,黄士魁说:“现在咱哥几个都齐了,商量商量该咋办丧事儿。”黄士旺依靠着南窗台,眼里露出一丝不悦:“大哥是不是有啥想法呀?”香柳说:“三哥你先别说,先听听大哥的意见。”黄士魁一字一板地说:“我首先声明,我不争老人尸骨。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我不做让咱爹寒心的事。但如果你们哥几个不愿意发丧老人,那我就全管,所有的费用由我来承担。如果不用我发丧,我只是全程参与治丧。当然,决定权在你们。”见大哥亮明态度,黄四亮忙表态:“我们发丧,不用大哥发丧,你只给掌掌舵就行。”黄士根也说:“对,对,我们发丧。”
“那好,那我就接着说说下面的打算。”黄士魁不慌不忙地说,“总的来说,按咱妈留的遗嘱,回长青村土葬。我建议由四亮负责发送老人,但运送遗体、买棺木、挖坟莹、请阴阳先生、打墓、买孝布等发生的费用由你们哥三个均摊,不建议香柳分摊,按乡下风俗习惯,不把女儿像儿子一样要求。当初她出嫁的时候,是她自作主张的,家里什么也没给。虽然她家现在过得挺好,也不能攀比,她拿多少凭她自愿。只是一样,扎纸牛和雇吹手的费用由香柳出。在乡下预备宴席的费用由四亮承担、凡是在乡下乡亲们写礼账上的礼金都归四弟,因为日后四弟还得往出随。如果三弟、老弟想在城里接礼,宴席不管是各自办还是一起办,费用各自出,各接各的礼。咱当儿女的要全孝,其他直近亲属统一发腰带孝。看看你们,这么安排都同不同意?”
香柳第一个表态:“我同意,丧葬费用我减半出。”黄士魁说:“丧葬费你不用出,你愿意拿就单独给爹算孝敬老人的。”黄士旺念秧子:“都是一个娘肠爬的,咋就有例外呢?”顾小满用胳膊肘拐了一下:“哎呀,大哥能和你们一样吗!你就别说啥了。”黄士魁摆出高姿态:“三弟,你要内心不平衡呢,你让大哥拿多少我就拿多少。”香柳冲三哥使横:“你攀什么攀?按当年的契约大哥现在应该在上江呢!咱妈入老黄家祖坟,费用就不能让大哥出一分,你懂不懂?”黄士魁说:“不算三弟和老弟在城里置办宴席的费用,在乡下发生的费用由四弟先出,钱紧张的话我负责帮着凑,下完葬再一起算,看看行不行?”黄四亮黄士根都说行,老憨不用好眼神看黄士旺,横道:“妈了个巴子的,你刚才不挺能说吗,这咋烟不出火不冒了,你啥意思?”顾小满赶紧说:“他不吱声就是没意见。”说着用脚揣踹黄士旺,黄士旺赶紧说:“大哥咋说咋办。”
沉默片刻,黄士魁又说:“还有几件事需要急办。第一件事儿是雇卡车往乡下运遗体,这事儿由小根儿负责,到时候给司机准备两盒好烟,让车稳当点。最好是明晚半夜走,给遗体盖一个大苫布。”黄士根说:“明早就雇车,我有个哥们就是开大卡车的,曾经和我都在粮库青年点待过。”黄士魁继续说:“第二件事儿还是小根儿办,找咱妈照片到照相馆翻拍一张遗像,跟车带回乡下。”黄士根指着西墙像镜框里二位老人的一张合影说:“这张合影是前年照的,用这张合影翻拍行不?”香柳趴箱盖看了看:“这个行,照的挺自然。”黄士魁又说:“还有一件事儿,四亮先回村筹备。定棺材、搭灵棚、请先生、雇吹手、买东西、置办宴席,需要做的事不少,免得措手不及。今天早车,我和香柳都跟回乡下帮着张罗,咱爹和城里的哥俩跟雇的车走。还有一个,城里的哥俩都把家和工作安排安排,原则上儿子媳妇都跟车回去。看看你们还有啥要说的?”见没有异议,便让各自分头准备。
黄士旺变换了一下倚靠南窗台的姿势,突然问:“剩咱爹自己咋办?”黄士魁略加思索,说道:“确实需要考虑咱爹今后的赡养问题。我的意见是,从今年开始,儿子每人每年四百元,女儿减半,赡养费一年一给。如果这些费用不够,再酌情增加。这一点儿谁也不许打马虎眼,更不能让咱爹寒心。如果咱爹以后不自己过,落到谁家谁家不用拿赡养费。爹你看行不行?”老憨说:“魁子考虑的周全,我没意见。看看你们几个,有没有不愿意赡养我的。”子女们都点头表示愿意。
黄士旺又问:“如果爹归一股,归谁?”炕头上的父亲咳嗽一声说:“我如果归一股,就在乡下。”黄四亮忙应答:“行,行,行,什么时候归都行。”黄士旺问:“那,那这两间房和房号咋处理?按现在的价也值六七千元呢。”黄士魁说:“家产的事都不要争了,反正肉烂在锅里。”香柳数落起三哥来:“咱爹还在呢,你争这个多掉价,不怕让人笑话呀?啊,你还有脸争,当初盖这房子的时候,你出过力吗?你来看过吗?上城里这么些年了,见了那么多世面,咋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呢?你别听人瞎呲,自己有点儿主见好不好?”顾小满嗔怪道:“香柳你啥意思呀?你说的人指谁呢?说这些噎脖子嗑干啥?好像我说啥了似的。”盘妮说:“三嫂,你嗔啥心,老姐也没指名道姓说你。”
黄士魁眉峰紧蹙,厉声说道:“都冷静冷静,你们这么一吵吵,还让不让咱爹活了?既然惦记这两间房,那我就先说说。不管爹归不归谁,房子最好先留着。等有那一天,把这房和房号处理掉,卖的钱由三旺、四亮和小根你们哥仨分。别看我出过力,我一分都不要。”香柳故意气三哥说:“听明白了吧,到时候你还能得两三千块,这回放心了吧?”老憨指着黄士旺骂道:“你再争,你就给我滚。”黄士旺不敢再言语,因挨了骂暗自生气。
中午,黄士旺黄士根各自报丧,同事和亲友纷纷前来看望,两家一起在饭店预备了酒席。黄士根以三百六十元钱的价格雇了朋友的解放牌大卡车,约定半夜来运送春心的遗体,而乡下的哥仨则坐上长途汽车返回了长青村。
艾育梅午间焖二米饭,焯大马掌豆角。吃饭的时候已经过晌,黄士魁向家人学说母亲去世和处理后事的过程,艾育梅评论道:“你在老黄家的身份特殊,不争是正确的。其实你争不了,因为老太太是改嫁了,已经和你们老梁家没关系了。虽然人们都讲,妻归先夫,物归先主,但那都是翻不得的老黄历了。老太太临终嘱咐回长青村土葬,已经表明不入上江祖坟,这是不想让你们兄弟反目成仇。你那几个兄弟肯定担心你争尸骨,你这一摆明态度他们求之不得。”黄士魁夹起一根油汪汪的豆角放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强调说:“毕竟养父还养我一回,养育之恩到多暂都是不能忘的。”
梁石头放下饭碗问道:“我奶到底是啥病死的,问明白了吗?”黄士魁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说:“对外就称肝气迷吧,实际上是食物中毒,应该是你奶奶一时想不开当天早饭时服毒了。”梁石头追问:“服毒?平时家里也没存啥药,能服的啥药呢!”黄士魁说:“你奶家平时除了镇痛片也没啥毒药,也不知道咋中的毒。”
艾育梅忽想起婆婆年年在自家房后偷种的十几株罂粟来,脑海中浮现出那一朵朵无比鲜艳的花,那一个个墨绿色的椭圆果实,那个装着黑色碎块烟土的小玻璃瓶。她像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一样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哎呀,我知道老太太是咋死的了!”期待答案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她肯定地说,“大烟,一定是大烟。”
黄士魁恍然大悟:“对,就是大烟,老太太临终面色蜡黄蜡黄,看来她真是喝了大烟了,应该是把大烟掺在烂汤面条里喝的。”梁顶子说:“我看到过那个大烟瓶,就藏在奶奶家南头箱底。有一回我患重感冒走道都打晃,我奶就用纸把大烟卷了个细卷,插在我鼻孔里,吸不到一天我就不迷糊了。如果能把大烟瓶拿出来看看,就都明白了。”
梁石头脑海中一阵翻江倒海,内心忽生一阵悲凉,抽泣一声:“奶呀,你咋能服毒呢?你说过的,你熬过七十三这个坎能活八十四呀!奶呀,你那么惦记我,我还没来得及孝敬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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