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
弘历只微微一叹。
“可惜什么?”
雍正拿起鼻烟壶来嗅了嗅,然后继续看起了奏折。
“如果他们在朱明亡国的时候自杀,还能得个殉节忠臣的名声,我大清还得给他们立个碑,建个祠堂,厚待其子孙。”
“可现在这算什么?”
“做了大清的官后才选择自杀,可见,他们自身存在的矛盾性。”
“同时,这说明,事物发展过程的根本矛盾及为此根本矛盾所规定的过程的本质,非到过程完结之日,是不会消灭的。”
“只是在事物的发展过程中,于各个发展的阶段,情形又有所区别。”
“我大清入关之初,天下需要的是太平,所以,在当时,朝廷和官僚士大夫自己家族乃至个人的矛盾不再是主要矛盾;但现在承平太久后,这个矛盾就又突显了出来。”
弘历说完后,就见雍正一直注视着他。
弘历见此,也就问道:“阿玛,儿臣可说的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只是说的太好了。”
雍正笑了笑。
“不过,你这话的风格太像朕了,甚至比朕还刻薄!”
接着,雍正就回过头,换了一只墨笔,抽出一张白纸,一边写一边道:“不愧是朕的儿子!”
“等等,你刚才说,矛盾非到过程完成之日,不会什么?”
“不会消灭。”
弘历一时哑然失笑。
他自然不会说,自己是因为知道雍正的性格,才敢这么挖苦明末时那些归附大清的大官僚大地主。
当然!
历史上的乾隆其实在刻薄方面也是像雍正的,甚至比雍正还刻薄。
毕竟,历史上,乾隆都直接编《贰臣传》,来挖苦为他大清立下汗马功劳的前明大官僚大地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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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弘历也没想到,雍正会认真记下他引自后世的话。
“这话是没错,我大清与前朝本质上还没有多大的改变,矛盾也的确还没有消灭,朋党依旧存在,只是,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完成这一过程。”
雍正这时又转过身来,看着弘历:“但也因此,你心里可以这么想,明面上可不能这样说啊!”
“作为宗室贵胄,还是要笼络这些人的,还得表现出应有的礼节来,我大清能取得天下,就得益于重用前明降臣,尤以太宗为最。”
“所以,他们就算道貌岸然,那也是朝廷栋梁,安民治学还得需要他们。”
“而他们如此轻易结束自己的性命,不再以天下为己任,绝望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也不利于我大清的长治久安。”
雍正的话,弘历自然明白,无非是政治上不能幼稚,真的以个人好恶来交结他人,可以在心里爱憎分明,但不能真的信儒家那一套,要以德治国。
“儿臣谨记!”
弘历刻意表现出了很受教的样子,让雍正满足一下教儿子的获得感。
无论如何,人再聪明,也不能表现得太聪明。
雍正见弘历谦虚的接受了自己的提醒,非常满意,觉得自己这位四皇子,绝顶聪明不说,难得的还没有骄傲刚愎之态。
为此,雍正更加笃定自己让弘历年纪轻轻就担任“议政王”是没有错的。
但雍正也对弘历寄予起了更大的厚望。
所以,雍正便在接下来对弘历直言说:“你册封侧福晋庆典在即,按例是要设小宴的,到时候,多宴请一些名士,尤其是江南名士,要好好笼络他们。”
“嗻!”
弘历明白,雍正这是想看见他的统战能力。
在见了雍正后,弘历便去了内阁。
眼下雍正还没设军机处,内阁依旧是帝国日常中枢。
他这类议政王日常还得去内阁。
而弘历在往内阁走来时,就恰巧看见老十三也在往内阁走来。
弘历便向老十三见了礼。
老十三膝盖不好,所以雍正特旨准他乘舆于紫禁城。
不过,老十三在见到弘历后,就没再乘轿,而是选择步行。
弘历不由得忙劝老十三还是继续乘舆。
他可不想让雍正觉得他轻狂,而将老十三都不放在眼里。
老十三却拒绝道:“不是因为你,我是自己想走一走,练练膝盖,反正这里离内阁也就几步路!”
弘历也就没再阻拦,心里暗叹,这十三叔都是铁帽子王了,还如此小心,倒是一点康熙朝的“拼命十三郎”特质都没有了。
“弘历呀,想来你是应该理解四哥为何这么做的。”
老十三则在与弘历一起去内阁时,也对弘历主动聊起天来。
弘历微微一笑:“十三叔说的是。”
“现在,想做我大清的顾宪成、钱谦益的人很多,满人也有这种人,所以不能不这样做。”
“而四哥这么做也都是为了你!他现在狠一点,你将来就不用这么狠!”
老十三又开了口。
弘历点首,他很感激老十三会主动开导他。
他也就刻意减慢了脚步。
“而且,你阿玛既然不能依靠族别辨别信任度,那就只能如你所做,以最大恶意揣度他们,然后,用更高明的制度去筛选出值得重用的人才来。”
“所以,你阿玛已打算让岳钟琪任大将军,还打算另立直接决定军机大事的衙门,让值得信任的更多汉臣参与中枢军机。”
“一边给个别汉人以更大的权力,一边给整个汉人士绅更严厉的管控!”
老十三因走得很慢,而膝盖影响不大,也就对弘历说出更多的秘辛来。
弘历故意露出了惊讶之色。
但他其实不觉得意外,因为他记得,历史上,岳钟琪的确是第一个任大将军的非旗人将领。
而军机处设立后,雍正也开始让更多汉臣参与中枢决策,如张廷玉、蒋廷锡,还让张廷玉配享太庙。
可以说,正如老十三所言,雍正是一边对整个汉人士绅更加严酷,一边又给个别汉人士大夫更大的权力和更高的地位。
“多谢十三叔,侄儿现在明白了许多。”
弘历为此说了一句。
老十三也笑了笑。
没多久,两人就进了内阁。
允禄、允礼、马齐等议政王大臣见弘历和老十三来了内阁,也都陆续起身来行礼。
一番见礼后,领衔内阁的保和殿大学士马齐就先开口说:“刚得到的消息,大学士富宁安卒于任所,致仕吏部左侍郎张永升也卒于上月二十七日。”
弘历和允祥等议政王大臣听后皆面面相觑。
“竟又有官绅突然去世。”
允禄不禁先皱眉说了一句。
弘历道:“富宁安应该真是身体染疾吧?”
马齐颔首:“四爷说的是,但他也在这个时候卒于任上,也难免让人非议。”
“汗阿玛已让我着手处理此事,让我在册封侧福晋的庆宴上多请些汉官中的名流,以示笼络之意。”
弘历见议政王大臣也在为这事忧虑,便把雍正交待给他的话,说了出来。
众议政王大臣听后,皆一脸放光。
“主子圣明!”
隆科多这时把一奏本拍在了马尔赛的面门前,同时先回了一句。
接着,隆科多又笑道:“这事唯有四爷做最合适!”
撞上奏折的马尔赛事后不由得瞪了隆科多几眼。
而弘历倒也的确在接下来不久,让长史玉柱为自己请了许多汉官来,特别是在京的江南籍官员几乎都被请了来。
弘历也在宴会上对这些汉官非常平易近人,还开导这些对眼下大清皇帝不为他们着想只为小民谋福祉的汉人大地主,说:“你们啊,很多事要放长远看,虽然朝廷如今为政是严格了些,但汗阿玛这样做也是为了让天下得到更长久的太平。”
“长远看?”
“谁想长远看?”
但在宴会大厅内,有詹事程如斯便借着人多眼杂,没人注意到他的机会,再加上喝了几杯酒,在弘历这么说后,于一角落里,对与自己同坐一席的好友兼同乡王廷杨冷笑着说了起来。
“昔日我汉家缙绅选大清就不是为了长远,而是希望大清能如前元一样包揽税赋诸商于我等相公,过真正封建无为的日子!”
程如斯说后就冷冷一笑。
且他说后就不由得再次给他自己灌了一杯酒,因为他突然想到自己这些汉家缙绅虽然选了大清,但却事与愿违,满清竟不是前元。
王廷杨微微拧眉,摆手让程如斯别再说,且只看向弘历身后已经能独自坐在宴席上的小孩,问:“那就是四爷的长子?”
“没错,说不准跟先帝的大阿哥一样!”
程如斯信口开河的说道。
王廷杨不由得再次瞪了他一眼:“你注意点,这可是天子脚下!”
弘历也有注意到底下有许多官员在窃窃私语,有的还咧嘴暗笑。
他知道,许多大地主家庭出身的汉官肯定是跟自己一样,不喜欢听领导讲的假大空的大话。
他也清楚,这些汉官肯定也没想过要为大清的长治久安委屈自己,只怕现在就在暗地里说:自己士大夫要是真按圣贤说的那么做,为万世立太平,那根本就不会有大清出现。
所以,弘历在说完一些场面话后,就决定直接放大招,说道:“正是为了长久的太平,所以朝廷在与罗刹国议定边界后,汗阿玛已准备同意开边通商,本王主管的内务府也将于各省选三到五户为皇商,代表朝廷与罗刹国贸易,自然享受户部现有皇商待遇。”
弘历说到这里,程如斯神色肃然起来。
王廷杨也两眼变得复杂。
这些大地主出身的汉官们,家里就没有不参与商业的,自然知道这里面的巨大好处。
弘历见这些人都认真了起来,也就继续笑道:“当然,选哪些人家为皇商,重要的是看他们对我大清的忠诚度!”
这时,王廷杨站起身来:“四爷!臣宗人府丞王廷杨有话要讲!”
“你可是要问如何证明自己的忠诚?”
弘历问道。
王廷杨回道:“四爷误会了,臣不看重厚利,臣更看重的是忠义,而欲效法古君子风也!”
“何况,圣上为天下长治久安如此用心,臣自然不胜感佩,故更不敢庇护乡党。”
“故臣揭发程如斯狂悖失礼、虚伪奸猾、对先帝和皇子皇孙不敬,还诋毁我汉人士绅。”
“他竟然说当年我汉家诸士大夫,多归附大清,是希望大清能如前元一样包揽税赋诸商于我等相公,而不是为天下尽快和平,不是因天命在我大清。”
“他还说,皇孙永琳说不准是跟先帝大阿哥一样!”
王廷杨话刚说完,雍正不知何时走进大厅来:“程如斯,你的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吗,天家哪里对不起你,被你这样编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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