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未露,雾锁寒江。
一艘老旧的单桅小船划破了平静的水面,悄然靠近了李家村连缀成一片的鱼排。
沈戎下船上了鱼排,将缆绳绑好后,这才朝着昏暗中唯一亮着的灯火走去。
李阿婆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昏昏欲睡,身上披着一件打满补丁的厚衣,花白的头发上沾满了水汽。
似乎猜到了沈戎会回来,所以她在这里等了一夜。
沈戎目光穿过敞开的房门,桌上的油灯旁摆着碗筷和一罐子稠粥,还有一份在这个家里很少能看到,新鲜做好的海蛎煎,不过应该是反复热了几次,海蛎煎的颜色变得焦黄发糊。
“回来啦?快吃饭吧,再凉就不好吃了。”
沈戎的脚步放的很轻,但还是惊醒了老人。
李阿婆卷起身上的外套,整个人似乎在这短短的一个昼夜内突然变得消瘦,原本合身的衣服显得有些空荡,一张饱经风霜的圆脸竟也塌陷了下去。
对方现在只是一只倮虫,这一点沈戎很确定。
但是那双晦暗沧桑的眼睛,给沈戎的感觉却好像已经洞悉了所有。
“耀宗比你早几个小时回来,这孩子在路上可能淋了雨,一到家就发起了高烧,但是精神头还不错,一直跟我说你去帮他找爹娘了,闹腾了很久,半个小时前才睡着”
李阿婆嘴里碎碎念道,手里提着那根已经包浆的竹篾板凳,挪着脚步跨进屋子。
“先吃饭吧,天大的事情,都比不上吃饭重要。”
沈戎沉默的点了点头,坐到桌边拿起了碗筷。
粥水香甜,海蛎煎也很鲜。
一路奔波,沈戎早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但此时却是味如嚼蜡,吃的心不在焉。
他眼角的余光一直注视着那对婆孙,老人坐在床边,轻手轻脚为李耀宗掖好了被子,用温水浸湿的帕子为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李耀宗睡得很不安稳,不时摇晃着脑袋,嘴里嘟囔着听不清的呓语。
可若是静下心来仔细听,他嘴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同样的两个字眼。
一个是爹,一个是娘。
可等沈戎吃完了桌上的食物,李耀宗嘴里的话变了。
变得急促,且带上了淡淡的哭腔。
“阿嬷想阿嬷也想”
阿嬷想什么?
沈戎抿着抿嘴唇,他竟然在这一刻听懂这个半大小子的胡言乱语。
阿嬷在想儿女,耀宗在想爹娘。
“阿嬷在,阿嬷在想耀宗啊。”
李阿婆轻轻拍着床沿,嘴里轻轻哼起了一个柔柔的调。
沈戎突然觉得心里像是被塞上了一块石头,起身走到门口,坐在门槛上,拿出了烟杆叼在嘴角。
呲。
一束火苗跳了起来,照亮了沈戎紧皱着眉头的脸。
就在这一刻,歌声从窗户里飞了出来,乘上了烟锅里升起的淡淡青烟,一同去往雾气渐散的海面。
“摇啊摇,十五摇过春分就是外婆桥。盼啊盼,阿嬷阿嬷地甜甜叫.”
“吵啊吵,米花糖挂嘴角总是吃不饱。美啊美,小脚桥上翘啊翘”
歌声乘坐着青烟,走了很远。
天边残留的夜色接住了它们,一同沉入了海平面。
天光接了班,照亮了这片安睡在海湾中的鱼排。
海风也起了床,吹拂过门前抽烟男人的指尖,轻抚过床上昏睡男孩的脸。
最后轻轻抱着老人佝偻的再也直不起来的腰,一言未发,静静的听着歌声渐渐变淡。
“小沈,谢谢你。”
听着身后响起的话音,沈戎摇了摇头。
“不要这么说,阿婆。是我食言了,我没能见到耀宗的父母,也没能把他们带回来。”
“其实从他们两人选择去鲛珠镇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迟早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李阿婆神色平静,从沈戎身旁走过,站在鱼排的边缘,放眼眺望着远端悬挂的红日。
宽大的衣袖再也藏不住消瘦的手腕,上面的刺青图案清晰可见。
“公姓晏,名戌仔,浓眉虬髯,面如黑漆,司平定风浪,保江海行船,嫉恶如仇,驱鬼斩邪。晏公他从来都不是一尊恶神。所以世人不应该忘记晏公,更不应该污蔑晏公。”
沈戎闻言,不置可否,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
“阿婆,您觉得这样值得吗?”
“如果你是问我自己儿女为了神祇献出性命是否值得,那我当然觉得不值。可如果是为了报还恩情,那耀宗的爹娘死得其所。”
老人转头看向身后:“小沈,有没有兴趣听老婆子讲讲以前的故事?”
沈戎点头:“您说。”
“李家村往西北三百海里外,有一座很小的岛,就算是一个小丫头,绕着岛跑上一圈,也要不了半天的时间。岛上就住着三十几户人,家家户户就靠着捕鱼捞珠来勉强维持生计,是一个穷到所有教派都没有兴趣在这里传播信仰的地方。”
“不过穷是穷了点,但是过得平静安宁。鱼肉吃多了虽然也会腻,但村子里一直没有人被饿死。现在看来,这已经算是很珍贵的好日子了。”
李阿婆话音轻缓说道:“可惜后来有一群海匪发现了这座小岛,他们把当这里当成了临时的落脚点,每当打劫完一处地方后,便会绕来这里休整一段时间。”
“海匪随意打骂驱使着岛上的百姓,要是有人敢反抗,哪怕只是稍稍忤逆了他们的命令,就会被毫不留情的砍掉脑袋。”
“那几年,岛上的日子很难熬,可根本没有人敢逃跑。因为那群海匪在每次离开的时候都会提醒村子的百姓一遍,等他们下次回来,要是村上少了一户,那整个村子的人都得死。”
“村子里的人明明都会游泳,也都会划船,可海匪的威胁却像是在所有人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村子里的每一艘船上都像是长了眼睛,每一块船桨上也生出了耳朵,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儿子只要出海去捕鱼,爹娘就得在村里四处走动,让其他人知道这家还有人在岛上,出去的人很快就会回来。”
李阿婆像是受不住潮湿的海风,端着板凳来到她常坐的位置。
沈戎还是坐在门槛上,烟锅里的火光灭了又亮。
“村子的北边住着一个寡妇,家里的男人在一次出海的过程中被风暴给卷走了,就剩下一个小男孩和她相依为命。”
李阿婆嘴角忽然勾起一丝微笑:“男孩很聪明,但是也很调皮,经常跟村子里其他孩子打架,脸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身上的衣服也几乎没有干净完整的时候。可男孩知道怎么哄他娘开心,一颗米粒大小的珍珠,一桶潮汐褪去后留在滩上的鱼虾,男孩都说是他爹给娘俩送来的礼物。”
“男孩的娘怎么还忍得下心怪他?没有办法,他娘就只能给他把衣服缝好,然后又被弄破,又给缝好一天过一天,补丁一块迭一块,可缝着缝着,男孩他娘却突然发现,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男孩的衣服已经不会再被外人扯烂了,可是也再穿不下了。”
“男孩长大了,家里又有了顶梁柱,日子本该渐渐好起来。”
老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可已经消失了快一年的海匪突然回来了。这一次他们很狼狈,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破了胆子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恐惧。他们把岛上所有的村民全部抓了起来,说是要用他们来酬神,换取神赐击杀敌人。”
“后来,村子里的人被救了。一个自称晏公的男人,单枪匹马便杀了所有的海匪。可他自己也受了伤,便在村子里住了下来。”
李阿婆忽然叹了口气,“晏公在海边搭了一座茅草屋,整天没事就在村子里转悠,经常拉着村里的年轻人,给他们讲述岛外面的事情。”
“已经长成青年的男孩最喜欢跟在晏公的屁股后面,每次回家,他都会把从晏公嘴里听到的故事告诉自己的娘亲。原来,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叫做‘气数’和‘命数’的东西,都有资格踏上‘命途’,摆脱倮虫的身份。”
“什么是倮虫,青年和他娘都听不懂。但是他们知道,晏公不是普通人,他能驱使鱼群,也能治疗疾病,知道该怎么开垦荒地播种粮食,还知道海的那一边,有一望无际的辽阔土地和数不清的高山。”
“男孩笑着问他娘,想不想去海的那边看看,说不定他爹就在那里等着他们。可那天他娘忙着播种晏公给的小麦种子,根本就没仔细听他在说什么。”
“再后来,晏公走了。他告诉村民,他在岛上留了自己的雕像,这代表着从今往后这座岛就是他的教区,不会再有人敢来骚扰他们,让大家安心生活。大家信不信他也无所谓,他不在乎这些东西。”
“村民们这才知道,原来晏公也是教派中人,甚至可能是从天上来,专门拯救他们的神。可有人怀疑晏公就是个骗子,和那群海匪长着不一样的脸,但干的都是一样的事情。”
李阿婆转头看向沈戎,笑道:“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该相信的时候却又不相信。看着凶相毕露的恶人,他们会变得善解人意。可遇见对他们好的人,却又觉得对方肚子里都是吃人的恶毒心思。”
沈戎没有吭声,只是点了点头。
“村子里的人吵了很久,有人信,有人不信,最后吵饿了肚子,就各自回家。男孩他娘也不觉得晏公是什么神明,只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就日夜供奉晏公留在岛上的雕像。”
“从那以后,岛上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不过家家户户的饭桌上不再只有鱼肉和虾蟹,身上穿的衣服也没了那么多补丁。一到六月,岛上碎碎的田亩里长满了黄澄澄的苗子,风一吹,光是闻着那个味道,就让人觉得肚子里饱涨涨的。”
“一晃就过了很多年。男孩成了男子汉,娶了一个很贤惠的妻子,还怀上了一个孩子。”
李阿婆轻声道:“他娘则变成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享起了别人羡慕的清福。可老东西总是闲不住,偷偷摸摸给自己选好了一处坟地,就在岛上最高的地方。因为那里能看的最远,说不定就能看到那艘很多年前出海的渔船。可惜.”
“好日子总是不愿意多留。”
李阿婆话音突然大了几分:“突然有一天凌晨,海面被炮火撕碎,天空被火光照亮,卷上沙滩的海水红的像血一般。大家都很害怕,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好不容易等到炮声消失,一大群穿着黑袍的人就冲上了岛,说曾经帮助过他们的晏公是恶神,他们都是恶神的信徒,死不足惜。”
“村里的人都死光了,但是其实在炮声还没响起之前,很多村民就梦见了消失多年的晏公,老太婆一家也在其中。晏公他不再像多年前那样年轻,虽然头发还是黑色,但脸上已经满是皱纹,看上去很累很累。他让村民们赶快跑,可除了老太婆一家,根本就没人相信。”
李阿婆讲完了故事,
“老太婆一家逃到了李家村,村长是个心善的人,冒着天大的风险收留了他们。可老太婆的儿子却忘不了那群破坏了他的家园,污蔑救了他们一家的晏公的九鲤教徒。”
李阿婆似乎再也无法用外人的视角去讲述这个故事,脸上的皱纹里浸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
“家明说他看见了自己身上的气数和命数,要去鲛珠镇寻找救晏公的办法。媳妇不愿意离开他,跟着一起去了。就留下老太婆我一个人带着孙子住在这里。”
阿婆定定看着沈戎:“老婆子我一把年纪,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你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不相信。但是受人恩情涌泉相报,我儿子他是个好孩子。”
说完这句话,她突然撩起了双手的衣袖,将上面的刺青完整的展现在沈戎眼前。
右臂上是一尊踏海而立的武将,身披明光铠甲,腰挎斩魔长刀。
左臂上是一名高坐法案的官家,身着高冠博带,手持诛邪令箭。
唯一诡异之处,便是武将和官家的面门上却没有五官,只有空荡荡一片,有形而无灵。
沈戎眼眸骤然一缩,他从这两幅刺青上竟然感觉到了淡淡的气数。
这不是普通的刺青,分明是一件极其特殊的命器!
“天下无神,都是鸠占鹊巢的贼。与他们多说无益,只能以暴制暴,以杀止杀。”
李阿婆神情肃穆对沈戎说道:“这是晏公给老婆子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么多年我还是没懂,但是我觉得你应该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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