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二。
这一日注定要被载入史册。
元沧江决堤那一刻,无数人见证了平阳城的防守究竟是如何脆弱。
堂堂天南道布政使司驻地,在大河决堤时,城防阵法竟然一击即溃。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伴随而来的还有汹涌浩荡的江水冲击。
急讯被一封又一封地发出去,可是身为天南道左布政使的姚星,他居然在闭死关!
而主管军事的右布政使郭有定,则在前一日离开了平阳城。
据说是因为听闻天南道与蓬莱道交界的灵璧沼泽中,出了一头邪道大妖。
此妖恶性凶悍,喜食人心,已经祸害了方圆四百里生灵,郭有定这才特意带兵前去绞杀。
虽说,杀妖本不该是郭有定的职责。
杀妖,原该是镇狱司的事情!
可是谁叫镇狱司中没有顶级的高手,杀不得那头大妖,求到了郭有定头上呢?
如此一来,郭有定出手,便似乎也说得过去了。
可是姚星闭关,郭有定带兵离城,去了千里之外杀妖,镇狱司中高手也尽数随行出动。
以至于一时之间,这偌大平阳城竟是防守空虚,成了个表面繁华的空架子。
大水来时,多数百姓根本就反应不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
只听闻水声轰鸣,旷远的天空中似乎传出了蛮荒猛兽般的嘶叫。
紧接着,就是哗啦啦的大雨。
再然后便只见到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密集狂乱的雨声中,有巨浪冲溃了河堤,冲开了城门,冲入了大街小巷。
街上许多行人反应不及,一下子就被水浪与风雨冲击得摔倒在地上。
有人哭喊:“救命!救命啊!”
也有人慌忙爬起来向旁边房屋跑去。
风雨中,只听到声声哭叫:“快,堵门,堵门!”
“不行,堵不住啊,天爷!为何这一次元沧江决堤竟来得如此迅猛?大雨才下,这水就冲过来了……”
“莫要废话了,快,咱们上屋顶去!”
“不,不行,我屋子里的东西怎么办?我的粮食,我的银钱,我辛苦积攒的家当啊……”
“救命,救命!呜呜呜……”
声声哭喊,种种乱象。
可这些还不止,暴雨与大水都来得突然,其中眼见大雨来临,仓皇躲避的百姓不少,可同时还有一些人,却又是截然不同的应对态度。
沧江码头边,数十上百名力夫原本正在工头的监管下搬运货物。
那工头名叫张六麻子,生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却好运有个姐姐入了灵武帮某个香主的眼,给那香主当了第三房小妾。
张六麻子从此水涨船高,跟着自己的香主“姐夫”吃香喝辣,还混上了码头边的小管事职位。
他做了管事以后,又将小人得志演绎得淋漓尽致。
欺上瞒下,作威作福,将手底下几十个力夫管得服服帖帖。
今日一早他打着哈欠从丽春楼出来,上了码头也不做其它,抡起鞭子便瞅准一个苦力少年往死里抽。
那少年原本老老实实搬货,岂料货物才刚抗上肩头,鞭子就劈头盖脸地抽了过来。
张六麻子随意寻了个借口:
“混账东西,一早上做事不麻利,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搬起东西走啊,贱皮子,欠抽的玩意儿!”
啪!啪啪啪!
皮鞭摔得空气都仿佛是在炸响。
张六麻子一身酒气,挥舞皮鞭,纵声大笑。
原本,这只是他日常的一天。
被他抽打过的力夫们,也几乎没有反抗的。
纵是有人偶尔不服,可不需要张六麻子亲自出手应对,那力夫群中却自然就会有甘愿捧他臭脚的贱役冒出头来,主动将不服的人打服。
那些贱民争着抢着,只为在他面前露头。
讨好了他,便可以少挨几鞭子,少被盘剥些银钱,更甚至,偶尔还能得到一两个赏钱。
张六麻子心知肚明得很,他们没有勇气推翻自己。
因为,当年他姐姐还不曾嫁给姐夫时,他张六麻子本人,也做过力夫,他就是这样干的啊……
张六麻子放声大笑,皮鞭一下下抽去。
他的眼睛逐渐猩红,却没有注意到,正被他抽打的那个苦力少年,他的眼睛更加猩红。
张六麻子也同样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元沧江江面上,隐隐约约,开始有薄纱一般的灰黑色雾气升腾。
直到某一刻,大雨倾盆而下。
江边巨浪翻涌,江水中则倏然探出一颗巨大的头颅,一段如龙般的长躯。
“啊!”张六麻子惊恐大叫。
暴雨如同乱珠拍打,迷乱了人的视线。
张六麻子忽然感觉自己手腕一痛,手中鞭子被夺,再然后是闪电般的一脚重重踢来,一下子就踢在他两腿要害间。
“啊!”这一次,张六麻子是撕心裂肺,剧痛惨叫。
不知何时,方才还在被他抽打的少年一个纵跃来到他面前,将他牢牢压制在狂乱的雨水中。
少年怒吼:“你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啊!”
他握住鞭柄,狂冲乱打。
狂暴的力量戳瞎了张六麻子的双眼,撕烂了他的咽喉。
鲜血迸溅,霎时流淌进雨中。
然而这些流淌进了雨中的殷红血液,却又并没有随着雨水一起被冲散稀释,而是奇异地、像是有活性般聚集成了一团。
而后,这些聚集成团的血液又纷纷在暴雨中倒飞而起。
它们呼啸着,逆着风雨,冲向了正在元沧江中昂首嘶吼的那头巨大怪鱼!
怪鱼吼声震天,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沧桑凄怆。
最奇异的是,随着它震天般的怒吼,一并响起的竟还有一道低柔幽怨的女声。
那女子声音似低实高,幽幽传荡在狂乱风雨中。
明明听起来好像断断续续,十分遥远而细小,却又偏偏响彻在每一个生灵的耳边。
“人世惶惶,何处不苦?众生戚戚,何处不悲?”
女声如泣如诉:“小女子姓谢名姜,乃是十年前天南道治水钦差谢怀铮之女。
我父为国为民,为百姓奔走,为治理河道与瘟疫而呕心沥血,他救灾救难,当年幸存百姓,又有几人不曾受过他恩惠?
我父一生行事,不说高如青天,却也无愧于顶天立地四字!
他一心为民,可这天地众生又是如何回报于他?
百姓无知,易被欺弄,我不怪百姓。
可我却想要去那天阙之上,玉京之中,寻到皇帝问一问,为何不杀奸相,要杀功臣?
我也要为天南道众多百姓问一问,这元沧江的河堤,究竟为何每常崩溃?
治河之难,当真就难到了如此地步?
比皇帝在玉京天都的皇宫中,锦衣玉食、高坐庙堂、大修行宫、横征暴敛,要难吗?
比各路贪官横行,高高在上的权贵们,收拢田地,欺压百姓,妻妾成群,金玉满堂,要难吗?
数十上百年来,天南道何曾没有过丰收年?
可是纵使丰收,又有几个种地的庄稼人是能够吃饱的?
君不闻,百姓中也常有人传唱《悯农》诗。
我听说那诗乃是我天南道某位天骄少年所作,诗中称: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女声一壁控诉,一壁低柔。
她的声音在风雨中几乎穿透了红尘的所有隔膜,叫方圆数百里、甚至上千里,所有有情生灵都将她的语句听在耳中。
她饱含深情地念诗,念罢又道: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啊……如此世道,枉称繁荣。
我今也不欲戕害百姓,只求心中有苦之人,随我一道向玉京天都而去。
助我一臂之力,使我儿今日化龙成功!
此龙若生,又非是我一人之龙,而是天南道千千万万百姓,众生之龙。
我等一同跃过龙门,去向玉京。
去问皇帝,问天地!
众位乡亲,可愿与我一起啊?”
她凄声哀婉,又铿锵有力。
终于打动了无数生灵的内心。
有人忍不住说:“是该如此,我愿随你去……”
声音未落,那应声之人却已是大口一张,忽然便口吐鲜血。
那血液狂涌而出,只是刹那,吐血之人便硬生生将自己的全身血液都给吐光。
至此,活人身死,肉身干枯。
而那死去之人的魂魄却从干枯的肉身头顶升起,神情迷离、又目光坚定,纵然化作了死灵,竟仍然向着元沧江、向着那江中怪鱼所在的方向飞去!
怪鱼声声啸叫,越升越高。
在它修长的身躯两侧,则有越来越多的血液聚集成团,似乳燕投林般向它狂扑而来。
同时还有无数冤魂,拥挤着、聚集着,堆迭在它身侧。
有些已经融入了它的身体里,使它的身躯越发壮大。
还有一些则仍然聚集在它身外,却又是争先恐后地在向着它的躯体奋勇扑击。
百姓中,不论是“自愿身死”的,还是因为争端而丧命的,凡是在风雨中,不论以何种方式身死,最后总要身魂俱动。
血液飞向怪鱼,灵魂亦是如此。
顷刻之间,这铺天盖地的,又何止是风雨与狂浪?
竟还有无数百姓的鲜血与魂魄!
这等乱象中,自然也存在有一部分的修行高手见到危机,各有应对。
有留守下来的部分守城军在慌乱追问:“将军,我等该如何是好?”
所谓将军,是一名守城副将。
副将能怎么办?
却见他两眼一翻,身体忽然向后一栽,口中则大喝一声:“妖孽安敢猖狂,啊……贼子居然偷袭,我好恨!”
砰!
副将整个身躯就这般,直挺挺地倒向了城门内。
落在了内城门、城墙下的青石地砖上。
瞬间,大团鲜血溢出。
城门守军于是便整个大乱起来,众兵卒尽如无头苍蝇般乱窜。
河涛就此冲入城中,满城都是哭喊声。
女子的声音仍在幽幽诉说: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好一个永辉年,枉称盛世,百姓却纷纷饿死,我不甘啊,我如何甘心?
诸位乡亲,你们甘心吗?”
只听城中传出不知从何处聚集而来的震天之声:“我们也不甘心!”
“我们也不甘心啊……”
哗啦啦!
风雨越来越大,浪涛涌入城中。
有人咬紧牙关殊死抵抗,凭借意志爬上屋顶,想尽办法求生求存。
也有人仗着身怀修为,试图冲出平阳城,去向更远处逃生。
还有人,同样是仗着身怀修为,却是逆着风雨,持拿各种武器奔向此刻一切风浪的源头——
那座正在孕育蛟龙的元沧江。
这其中,便有崔云麒。
崔云麒持剑疾奔,他在风雨中踏浪而行,崔福带领众护卫在后方追逐。
“公子,公子且等等小人!公子,万万不可如此啊……”
崔福焦急大喊。
可是崔云麒不听。
崔福便只能又咬牙说:“公子,此去万分危急,你、你修为不济,莫非竟要是去迎战那恶龙不成?”
崔云麒扬声道:“迎战恶龙,又有何不可?”
崔福真是要急死了,忍不住说重话道:
“可是公子你、你便是迎战,又能战得过谁?倒不如与我等一并暂退,留得有用之身,说不得还能救助几个百姓!”
却听前方那一身风雨的世家少年朗声道:
“崔福,我知你用意,是想劝我保全自身。但你可曾听那邪道吟唱?
她说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竟是在以此诗扇动百姓入魔自戕!
陈兄当初写诗,是为抚慰怨鬼之心,意在悯农,是真正心存悲悯。
可今日此时,这邪道却借陈兄之诗,行杀伐之事,我既然在此,又如何能够坐视?
陈兄写过的诗,可不仅仅只有这一首《悯农》,还有《侠客行》,难道不曾深入人心?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我熟读《侠客行》,最爱《侠客行》,今日便要学一学诗中侠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不过是一死而已啊!
我要叫那邪道知晓,世上有如她那般怨天怨地,虽有复仇之名,却先戕害百姓之邪魔。
也有如我崔云麒这般,虽千难万险,九死一生亦甘愿为众生而奔赴之人!
今日之后,我崔云麒侠客之名也将响彻天下。
崔福,你不必再劝。
你带护卫们先离去罢,回到云江府以后告知我父,孩儿不孝,今日舍生取义。”
他声音落下,话语铿锵,却见前方街道上,同时竟也奔来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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