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风带着白沙河的水汽,拂过春江绿柳,穿过人群,最后经过纸扎铺,引得门口花圈上的纸花簌簌作响。
    棺材铺前,四处流浪的风吹动街头两人的发梢,带来一丝别样的清宁。
    身穿八卦流云袍的女卦师正饱含期待的等着眼前人的答复。
    “你想要做我的师姐?”
    白秋雨忙不迭点头。
    徐青笑了。
    他养一只猫,养一只师姐都要花费无数的心力,若是再养一只.
    便是铁打的僵尸也得累趴下!
    “我算是听明白了。”
    徐青和颜悦色的看向白秋雨:“只要你我成了师姐弟,那便是一家人,这样白道友欠下的殡葬费我肯定不好意思收了,白道友想让我去祖坟看风水,那我肯定也不好意思拒绝,对吧?”
    白秋雨连连点头,这太对了!
    “师弟这是答应了?”
    “谁是你师弟?”徐青脸上笑容瞬间消失:“想当我师姐占我便宜,还叫我无条件帮你,一顿连吃带拿,就这还想让我答应?”
    这事儿若是传将出去,知道的他是多了位师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供奉了一祖宗!
    他又不欠青丘的情义,双方也没甚往来,哪可能轻易答应!
    “不答应就不答应,我又不是要饭的,何至于把话说的这么难听。”
    白秋雨有些懊恼,不过下一刻她便又语出惊人道:“就算做不成师姐,做别的也成啊!只要你肯帮我这忙,我就算是.”
    “就是什么?”
    徐青后退一步,警惕的看着仿佛下定某种决心的女卦姑。
    “就算是做徐道友的师妹,也不是不行.”
    得!还是想连吃带拿。
    徐青松了口气的同时,没好气的看向语气越来越弱的白秋雨,转移话题道:“你这身卦袍,应该是绣娘做的吧?”
    “这你也能看出来?”白秋雨顺着台阶往下走。
    “呵,绣娘做的衣服我经常穿,她的手艺我自然能看得出来。就这布料做工,整个津门也找不出更好的来!”
    白秋雨眉眼弯弯道:“我也觉得这卦袍好看。”
    “好看是好看,你花了多少银钱买的?”
    “买?”白秋雨实诚道:“这件卦袍是绣娘见我以前的袍子太旧,特地为我做的,不曾问我索要银子。”
    徐青眉头一挑,言道:“绣娘免费出力为你做袍子无可厚非,但这些上好的名锦布料却由是我出资购置。”
    “你这身衣服看样式,应该是用的云锦桂布,这八卦图样明显是金线缎边,还有这足下云履,得是彩锦织纳,这一身行头加起来至少也得花费五十两银子!”
    徐青粗略一合计,一锤定音道:“殡葬费四十五两,再加上这五十两的布料费用,我给你抹个零,凑个整,按一百两。至于你在棺材铺十年来的吃喝用度,就权当是江湖救济.”
    “.”
    白秋雨两眼发直,这怎么说着说着,她就又欠下这许多银子。
    “那我把衣服脱了给你!”
    这年头不偷不抢不骗,她得在桥头摆摊算卦多少年才能还得起这些钱?
    眼看光天化日之下,女卦师作势欲要宽衣解带,徐青立刻阻拦道:
    “你穿过的衣裳,谁还愿意穿?”
    穿衣服不成,脱衣服也不成?
    白秋雨这回真急眼了,这不是欺负老实狐狸吗!
    徐青似乎早有预料,他语气舒缓,替对方盘算道:“你算一回卦收十文钱,一天三次就是三十文,一年怎么也能攒个十两银子,照这样算,十年就能还清。
    十年,对妖类而言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白秋雨瞪大眼睛,一双狐媚眼已经没了千娇百媚的神采。
    俗世的饭食那么好吃,街市上卖的小物件又那么有趣,她怎么可能忍着不买?
    十年下来,莫说存下百两银子,她能不欠羊羔债就已经不错了!
    所谓羊羔债就是这年头的高利贷。
    白秋雨呼吸急促道:“我辈修行修的乃是缘之一道,与人占课卜卦,也只收几文的利市,为的不是赚钱,而是以两讫买卖了断因果。”
    “我一次卜卦最多不过五文,有时还与人以物易卦,只是一个白面馒头就可以为乞丐卜筮。”
    “你问我要百两债款,我从何得来?”
    徐青看向急红眼的白秋雨。
    不论青丘狐、涂山狐,还是普通狐妖,凡是世间狐类,想要修得正果,就得依靠‘缘’这个虚无缥缈的字。
    而且由于天律约束,你修缘还必须修的是善缘。这不是说修行恶缘就得不了道,只是恶缘终究上不得台面,不被天界上神所喜。
    比如那白云洞的老牝狐修的便是恶缘!
    青丘、涂山到底不是野狐出身,讲究一个根正苗红,身家清白,便是修行本道,也倾向于助人为乐,广结善缘。
    而今,徐青和白秋雨之间阴差相错也结下了缘法,只是这缘善恶未明,还处于混沌阶段。
    白秋雨显然意识到了这点,不然也不会说出想当他师姐的话。
    徐青思索片刻,也不好坐视一只濒临灭绝的青丘九尾狐就此断掉传承。
    但话又说回来,他徐青也不是开善堂的,若是遇见一个保护动物他就施以援手,那他干脆也甭干丧葬行,转天开个动物园,给自己安个园长活佛的头衔得了!
    虽然他现在好像和园长也没什么分别就是.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仙堂的小动物那都是勤劳本分,时刻以实现自身价值为内心驱动的模范动物。
    白秋雨是吗?
    徐青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结果下一刻他就听见白秋雨说:
    “你仙堂里还缺仙家不?”
    徐青乐了,这是眼看便宜师姐当不成,转而开始务实,打起去堂口打工的主意了?
    “倒是还有两个分堂堂口空着”
    “你看我怎么样?”
    徐青瞧着毛遂自荐的白秋雨,不答反问道:“你先说说为什么要加入仙堂?”
    白秋雨神色一凛,煞有其事道:“猫仙堂坚守正道,泽被苍生,实乃天地正气之所钟!堂下仙家又皆怀济世之志,行仁善之道,实乃我辈楷模.”
    徐青眉头一皱,抬手打断道:“说人话!别扯这些虚头巴脑的!”
    他猫仙堂哪有这么高尚?
    大家不过是想找个避雨的房檐,寻一处存身之地罢了,只要别的仙堂肯给他一样的福利待遇,那天下仙堂又有哪一家不会鼎盛?
    可惜,别的仙堂做不到他的规模,也舍不得分发给员工如此多的香火。
    这就是格局问题了。
    徐青明白自个仙堂的根底,白秋雨的话显然蒙混不了他。
    这边,白秋雨眼看糊弄不过,便实话实说道:“我见金鸾得道友相助,欠下许多香火人情,在仙堂偿还债务,便也想请道友不辞辛苦,去一趟青丘遗址,取出青丘传承。
    此事若成,我愿同金鸾一般替道友经营堂口还债。”
    徐青思索片刻,并未直接同意,他反问道:
    “津门不缺有绝活的人,我仙堂招收仙家,自然也得收有绝活的。你且说说你有什么长处,或者能为仙堂做些什么?”
    白秋雨稍作思忖,忽然抬眸将目光放到街角一直徘徊不去的几名路人身上。
    “我修行日久,能卜卦,会布幻阵,也会察言观色。”
    白秋雨扬起下巴,示意徐青看向街角,继续道:“从大晏开国建制起,便时常有人在井下街徘徊,这些人都是凡俗武夫,显然不是为仙堂而来,井下街的丧葬行也不至于让人惦记,我观其相貌举止,似是官家鹰犬,后来我易卦占卜,果是如此!”
    “这些人游离在此,不为仙堂,也不为丧葬事,还是官家的人.”白秋雨笃定道:“显然不是为了抓贼,就是监视,或是在找什么人。”
    “而今徐道友才回返井下街,这些人便立刻分出两人往城外行去,徐道友猜是为何?”
    “他们是来找我的?”
    “除了找,便是抓!徐道友要么是犯了事,让朝廷给惦记上,要么就是有人急于寻找徐道友,却又不愿惊扰。”
    徐青开始重新审视起眼前的青丘女狐。
    这狐狸跟着无名老妪没享过一天福,几百年来不是在街头算卦,就是四处游历,在这些年的磨练里已然修成一颗‘玲珑心’。
    这样会和人打交道的仙家,若是收进堂口
    徐青沉吟片刻,言道:“堂口唯有监堂缺少一位主事仙家,你若是想留,便留在监堂,替我监察仙堂上下,以及津门的风吹草动,正好也可以替扫堂分担一些压力,你意下如何?”
    徐青按才分配,这白秋雨虽是狐狸,却有着猹精属性,而监堂在某种意义上恰好是个吃瓜看戏,悄摸看人八卦的堂口,只不过吃瓜可以,但要是长出了歪瓜,影响到堂口的安危,就需要及时报备扫堂,协同清理堂口隐患。
    白秋雨眼前一亮,这活好!
    不过她依然没有忘记正事。
    “那青丘遗址的事?”
    “你如今既然是仙堂仙家,那我身为掌教替自家员工看看祖坟风水又有何不可?”
    “徐道友真乃信人!”
    听到徐青愿意挖自家祖坟后,白秋雨立时喜上眉梢。
    一旁,徐青无奈摇头。
    他答应白秋雨,其实也有自己的考量,寻仙术需每隔十二年才能施展一次,青丘显然也是一处仙缘福地所在,他若能去上一遭,也能额外排除一处地方。
    至于眼前这个挖自家坟的狐狸.
    要是哪日她入得上界,遇见青丘一脉的祖先,被问及大劫之世下是如何修成的正果,她总不能说是靠挖祖宗陵寝成就的道业吧。
    反正在欺瞒祖先和不敬祖先两个选择里,总要选上一样!
    在得到徐青处理完白云洞隐患,便会立刻动身去往青丘的答复后,白秋雨的精神头都好了不少。
    人逢喜事精神爽,狐狸也一样。
    徐青哑然,这狐狸跟着无名老妪时,整日生活在压抑环境下,哪怕脱离了老妪,依旧留有不可疗愈的精神创伤。
    像这样的妖类,能保持本性,不堕入魔道就已经难能可贵,不过要是想让其松缓紧绷的心神,放松戒备,却也不是容易的事。
    就像生长在山林里没有见过人类的猫犬,初次被村户收养,磨合熟悉,建立信任的时间肯定要比寻常猫犬长上许多。
    而白秋雨更是历经十年,才把尾巴露出来。
    徐青觉得,要是没有同样具有九尾狐血脉的逸真道长,这狐狸未必会肯相信他。
    甚至有可能在他消失的十年里,就已经离开津门。
    街角处,几个探头探脑的灰衣汉子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这些人穿着力工的装束,有的靠墙站立,有的做出农民蹲的姿势,若一眼望去,谁也不会怀疑这些人是探子暗哨,更不会往朝廷鹰犬的方向想。
    但这些人却瞒不过白秋雨,也瞒不过徐青。
    毕竟除了操办丧事的,谁会闲着没事跑到丧葬一条街的街头停留?
    哪怕如今井下街的名气已经传遍了津门,但人们刻在骨子里的‘忌讳’,仍然会促使他们避开这处晦气地方。
    “看哥几个常来,许是家里头常有白事。正好,我这铺子里的香烛寿材放在整个津门,也称得上一句物美价廉,几位不妨来铺里看看?”
    眼看之前与女卦师聊天逗闷的白衣男子走了过来,几人对视一眼,领头的立刻起身憨笑道:
    “不用不用!俺们几个从中州过来,平日里就在码头卸货,没有白事要办。”
    “没白事你们在我铺子门口转悠什么?”
    徐青眉头一皱,随即恍然大悟道:“明白了,你们莫不是想要办理会员铁券,让仵工铺为你们包办后事?”
    “这好说,我之前遇见不少力工,干一辈子活连个婆娘都娶不起,到了身无分文,连个摔盆哭丧的人也没有。”
    “他们就和你们一样,怕往后落不着钱,就预先找我整备后事,省得以后无人送终。”
    “不是,我们”
    领头的白瘦汉子刚想否认,却听见徐青开口道:
    “什么不是?我和衙门的捕头可熟的很,县令的小舅子还在我这儿办过会员铁券,你们不是找我办会员,难道还是外地逃来的匪贼不成?”
    “是了!码头离我这可隔着好几条街,哪有力工闲着没事会跑来丧葬街歇脚!”
    徐青瞬间警惕起来,他后退一步,边往外走边道:“你们可别跑!我徐某人可是良民,向来遵纪守法,我这就去衙门报官,你们可千万别跑嗷!”
    领头的白瘦汉子心头猛然一紧,他赶忙上前道:“俺们咋可能是匪贼,掌柜猜的不错,俺们几个就是为了那会员铁券来的,只是这年头抗大包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钱,买不起铺里的铁券.”
    徐青心里一乐,当时就把着那白瘦汉子的手往自家铺子行去。
    “我还当什么事,这事好办!咱这铺子里有赊葬业务,而且终身无息,绝对包您满意,几位里边请!”  
                (爱腐竹小说网http://www.ifz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