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桃树底下,卦师白秋雨正拉着逸真道长嘁嘁喳喳说着什么,偶尔那青丘狐狸还会向徐青投来意味不明的八卦目光。
    正与净虚观主胡诌乱侃的徐青也不在意,这些个爱算卦的就这点不好,什么事都喜欢瞎打听。
    “你莫不是觉得贫道没去过阴河?那地方妖魔横行,别说一点清气,便是一缕日月精华也无,说是我辈修士的禁地也不为过,怎么到你嘴里就是一片清宁祥和?”
    净虚观主巴掌大的人,立在桌案上,却愣是露出了睥睨的神情:
    “贫道早年去阴河的时候,你怕不是还没出生,那时阴河里不止有鬼王守门,还有许多不得超生的亡灵在里面徘徊,怎可能突然就平静下来。”
    徐青眨巴眨巴眼道:“观主说的是多厄鬼王?那都是老黄历了!如今的鬼王陵就是座空坟,外面还立着鬼王的碑,至于其他徘徊的亡灵,也早都没影了!”
    “果有此事?可贫道记得那些亡灵背后可是有”
    净虚观主忽然止住话头。
    徐青眉头一挑,追问道:“有什么?咱津门规矩,说话说一半,将来霞举飞升飞一半,可是会掉下来的!”
    “.”
    这话多损啊!
    净虚观主脸一黑,她还从没听说过津门有这恶毒的规矩。
    “这不是你该打听的,那些亡灵背后站着的可是位陆地傩仙,道行便是比贫道全盛时也不遑多让”
    此时,一片荒凉的阴河古道。
    身穿花袍,脸覆傩面,背负剑匣的扶鸾上人正在沉思。
    在他眼前,空落落的鬼王陵里,连半具尸骸也无,甚至那些个盛殓尸骨的棺材,都被人尽数盗去。
    扶鸾上人瞧着如同土匪过境,被洗劫一空的王陵,心里多少有些不大愉快。
    他不用思量,就能看出这座陵墓是遭了贼,而且还是个恶贼!
    里面失窃的二手棺材、陪葬明器,以及大大小小的尸骸,扶鸾上人并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乃是赠予多厄鬼王的那截阎罗天子的断指!
    你说你挖坟掘墓倒也罢了,怎么连尸体都偷?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扶鸾上人目光落在陵墓前近五丈高的石碑上。
    看石碑的外观,显然是才新立没几年。
    盗坟掘尸,临了却还给人立座新碑,饶是见多识广的扶鸾上人也摸不着头脑。
    思索无果后,扶鸾上人取出一支桃木笔,蹲在石碑前,用乩手扶住乩笔,随后翻转眼白,露出了一对儿左右乱撞的眼仁。
    此时的扶鸾上人一眼全黑,一眼全白,全黑的眼珠里是白色的眼仁儿,全白的眼珠里则是黑色的眼仁儿!
    当好似棋子的黑白眼仁无规则乱撞时,扶鸾上人手中的桃木笔也在无意识移动。
    扶鸾上人是傩仙,却鲜有人知他入道前是靠得扶乩问卜之术起的家。
    扶乩之术,起源于祖龙皇帝时期的‘降神术’,后历经多朝,与神鸟鸾凤气象契合,便改作‘扶鸾’。
    此法脱胎于上古龟卜、蓍筮,统为谶纬之术。
    扶鸾上人曾用此法避过无数次灾祸,并且还依靠此法,获得了傩仙传承。
    在入道后,他钻研古籍,取古法占卜精要,融汇古今,最终得创一门堪称经天纬地的鸾诏问卜神通。
    扶鸾上人以阴河坟土为沙盘,手中桃木笔为降笔,双手如同眼眶里乱跳的眼仁,无规则摇摆,最终创作出一副抽象的图案。
    地上的图案虽然极为潦草,但扶鸾上人依稀间还是能够看出扶乩结果。
    那是数年前被刺客行刺,驾崩在养心殿的末代皇帝,赵冗。
    “.”
    扶鸾上人皱眉,他再次扶乩。
    这次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门楼子高大的鬼王身影。
    扶鸾上人运行数百年从未卡顿过的大脑,竟有片刻宕机。
    多厄鬼王自己干掉自己,并顺带把存身的陵寝给扫荡一空?
    真邪了门了!
    扶鸾上人头一次对自己引以为豪的鸾诏神通产生了质疑。
    “莫不是阴河天机不显,所以卜算结果才有谬误?”
    “定是如此!”
    反正扶鸾上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为是自己这边出了问题。
    “罢了,左右只是损失一枚棋子,影响不了大局。”
    扶鸾上人轻笑一声,显得云淡风轻。
    片刻后,一蓬虚无缥缈的雾气在荒寂的义冢显现。
    扶鸾上人的身影自雾气中踱步而出,然而眼前却并没有想象中八旗元帅率领军卒勒马相迎的场景。
    看着冷冷清清,同样一具尸骸也找不见的万人坑,扶鸾上人有些沉默。
    不过他的心境依然不曾动摇。
    “八旗元帅是前朝将臣,大雍已亡,国运流失,他失去存身之本,败在阴蚀法王手里也情有可原。”
    只是唯一让扶鸾上人不满的是,八旗元帅的尸骸也被那缺德的贼人盗了去!
    “不妨事,只要八旗元帅是亡于阴蚀法王之手,那阎罗天子的断指大概率会流落到法王之手。”
    扶鸾上人轻笑一声,依旧智珠在握。
    然而,当扶鸾上人离开义冢,来到阴蚀法王驻地时,他却发现这里洗劫的比八旗元帅的义冢还要干净!
    他甚至连一只阴蚀婆傩培养的蛊虫尸体都看不到!
    “.”
    扶鸾上人笑容彻底消失,傩面遮挡下,似有火焰在他眼底腾起。
    “不可理喻!”
    “无耻至极!”
    “简直欺人太甚!”
    “吾不管你是搬山道人还是卸岭力士,最好别让吾寻到,不然.”
    扶鸾上人心中无比气闷,他布局许多年,为的就是依靠这些棋子,拔掉鬼律,打通阴间门户,伺机飞升上界。
    但他辛辛苦苦谋划的这一切,却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让人给毁了!
    你是穷疯了不成?
    一个有能耐除去阴河入口三大巨头的人,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个缺钱的主!
    但就是这么一主,把三座陵墓里的东西盗了个干干净净。
    你是没见过好东西还是怎的?
    退一万步讲,那棺材即便盗去也是二手的,你是能住里面还是怎么着?
    扶鸾上人这辈子都没如此气闷过。
    太混账了!
    “坏人道途,与仇敌何异?”
    扶鸾上人眼睛发红,当即伸手拍向身后剑匣,下一刻一柄由铜钱拼接成的傩剑从匣中飞出。
    陆地傩仙剑指空处,由三百六十五枚铜钱组成,暗合大周天之数的傩剑瞬间撕开阴河通道,待光影转换,扶鸾上人再次现身时,已经来到了津门白沙河上空。
    此时的扶鸾上人已然忘记了在阴河两次扶乩占卜的事情,他闪身来到河中,寻一处可以作画的沙洲孤岛,随即取出桃木笔,凌空站立,双眼疯狂震颤。
    他隔空扶乩,身下沙滩数里方圆都是他用来问字卜画的乩盘。
    乩笔虚影如鸾鸟飞舞,不多时沙洲上便多了一行潦草字迹。
    那上面写着——
    “天机勿窥!”
    嗯?扶鸾上人扶乩占卜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解锁这种神谕。
    “啊呀,不好!”
    正愣神的扶鸾上人忽然头皮一紧,满脑袋头发好似被无形大手牵引,根根如针倒竖,好比刺猬。
    扶鸾上人惊悚抬头,蕴含无穷天威的雷云,正乌压压从四面八方涌来,云层间电弧闪烁。
    这雷云像是积压了多年,就为的在这一刻完成津门的业务指标。
    雷云持续了有小半个时辰,期间白沙河上空有无数身穿戏服花袍的傩影腾挪闪现,当最后一道雷霆劈落,扶鸾上人用来乩卜的孤洲河滩已然消失不见。
    奔腾不休的河面上,只有一个焦糊裂开的傩戏面具随波逐流。
    与此同时,津门埠口,有一名衣衫褴褛,脸色黢黑的中年人刚刚爬上河岸。
    这时,有路过的捞尸队成员吆喝道:
    “快快快!这儿有人跳水!”
    “你说说你,日子怎么过不是过?老话讲生死无大事,就算遇见再难的事儿,再倒霉,那老天爷还能活劈了你,不让你活不成?”
    “.”
    “吾只是来了兴致,并非跳水!”
    “兴致?什么兴致都不成!这儿可不兴戏水”
    井下街,棺材铺。
    正和净虚观主唠嗑的徐青忽然抬头看向埠口方向。
    “这天雷”
    一旁净虚观主也莫名觉得眼熟,这可不就是她前二次胡乱卜筮,引来的雷灾吗!
    只是这雷灾的威势明显要比她前两次窥探天机的惩罚还要强烈!
    当雷霆劈落声不断响起,远处传来阵阵熟悉的法力波动时,净虚观主狐疑道:
    “这气息断然是那位傩仙无疑,他究竟干了什么,竟惹来这般大动静。”
    同时,净虚观主也算深刻体悟到了津门地方邪门的说法。
    她前脚刚提起那位傩仙的名头,结果后脚对方就被雷给劈了。
    言出法随也没这么快的!
    桃树下,察觉到埠口异常的白秋雨下意识将目光落到净虚观主身上。
    或许是心有灵犀,小老太此时眼神也转到了白秋雨头上。
    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就等着对方先忍不住动手掐算。
    然而,吃过几次亏的两人,到最后也没一个肯身先士卒。
    徐青倒没在意,津门遍布仙堂眼线,有什么消息他早晚会知道。
    而此时最让他惦记的,还是探访昔日的故人的事。
    眼看棺材铺里没什么大事后,徐青便寻了个由头,转身离了铺子。
    “徒儿,你.唉!”
    净虚观主看着精气神明显和以前不太一样的徒弟,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传道授业,那可是天大的恩情,她五老观拿什么来还?
    逸真道长似乎看出了净虚观主的想法,她垂下眼帘,用只有师徒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徒儿原以为在此世想要结缘修行,无异于痴人说梦,却不曾想缘之一道,就在眼前。”
    井下街头,徐青刚出铺门,穿着一袭八卦流云袍的青丘狐女便追赶出来。
    “徐道友慢行!”
    “有事?”徐青疑惑回头。
    “嗐,也没什么大事。”白秋雨眼神飘忽。
    “我有事,你要没事我可就先走了?”
    “哎哎!倒也不是一点事没有,咱俩先聊会儿呗!”
    “那就聊会儿”
    白秋雨眼珠子一转,问道:“你和逸真道友真就是普通的师姐弟关系?”
    徐青眼睛微眯,打断道:
    “你有正事说正事,别扯那些有的没的!”
    白秋雨不着痕迹的撇了撇嘴,随即又换上一副妩媚的笑容,并下意识朝徐青抛起了媚眼。
    “.”
    “你是不是有眼疾?有的话就去医堂治!”
    白秋雨收起九尾狐自带的魅惑神通,她有些羞恼的看着眼前不解风情的男子。
    她有哪点比不上逸真道长?
    “徐道友。”
    深吸口气,白秋雨索性不演了,她直接了当道:“我听逸真道友说徐道友探访了涂山遗址,为她归拢来了完整的土山集传承,可有此事?”
    徐青眉头一挑,不动声色道:“确有此事,那传承本就和师姐源自一脉,与我并无用处,若不是因为师姐,我便是去到土山集遗址,也不会浪费精力去收集那些传承。”
    徐青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这是人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你可别惦记。
    白秋雨好似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这青丘狐女一听闻土山集传承果真是被徐青发掘,顿时眼前一亮。
    她目光灼灼的看着徐青,胸口因为过于激动,上下起伏道:“我想请徐道友去青丘遗址做客,不知徐道友能否答应?”
    “.”
    徐青愣了愣神,皱眉道:“你让我去你家祖坟干什么?”
    “.”
    这下轮到白秋雨沉默了。
    果然,徐道友果然是盗了逸真道长家的祖坟。
    白秋雨轻咳一声,多少有些心虚道:“是遗址,不全是祖坟。我青丘遗址里也有传承留存,只是里面禁制重重,便是我也不能探索完全。
    徐道友能避开土山集遗址的禁制,得到涂山完整传承,想来也能规避开青丘的禁制,得到青丘狐族的完整传承。”
    徐青这下算是听明白了,这卦姑是想借他之手,刨自己家的祖坟!
    “你想的这事,问过族中长辈吗?”
    白秋雨期待的目光忽然黯然下来:“青丘已然沦为过往,我和逸真道友一样,又哪来的亲近长辈可以依托”
    徐青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这事也不是不能帮你,只是咱们除了债主和债务人的关系,也没其他瓜葛,你要是想请我看祖坟风水,总要付出点什么。”
    白秋雨面色一喜,言道:“我会算卦!”
    徐青觑视着眼前女卦师,谁还不会算卦了?况且,他现在也没什么要算的事物。
    “那那我还有些积蓄。”
    白秋雨取出钱袋,往手里一倒,就一锞碎银,以及几枚铜子。
    “.”
    徐青终于觉察出不对味。
    “你这十年,不会就攒了这些银钱吧?”
    要知道,白秋雨为自家师父立衣冠冢,可是赊欠了他四十五两银。
    “钱不好挣.”
    白秋雨面色通红,多少有些窘迫。
    犹豫片刻,她忽然话音一转道:
    “徐道友,你还要师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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