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烈日。
夏末秋初的天气最是憋闷。
雷毅,章寒两人身上都沁出一层层汗珠,阳光照射下,就像是抹上一层油脂,油光发亮。
然而再高的温度,也远远比不上内心深处的灼热和躁动,尤其是想象着侯爷瞧见他们的杰作之后会是怎般模样,心中便愈发兴奋。
侯爷对手下兄弟向来都是不吝啬的。
说不定这一下高兴了,又能来一次大大的奖励。
“时候也不早了,老雷,走吧。”章寒冲着雷毅说道。
两人点了点头,旋即齐齐纵身一跃,跨上了高头大马,就在两人身后,数十名银甲卫也同时行动起来,板车因为过于沉重的负担发出嘶哑的吱呀声,轮子开始在地面转动。
板车上堆积如山的头颅和残肢断体也随之轻轻摇晃。
鲜血顺着板车下方滴落,留下一道道长长的,猩红的痕迹。
就在车队两侧,亦是两排银甲卫,战马嘶鸣,腰悬佩刀,虽并未做出战斗姿态,却自有一份凶悍。
没有一人说话,唯有哒哒哒的马蹄声混杂在一起,却衬得车队愈发寂静,没多长时间堪称诡异的车队就到了长安街,行出一段距离,途经一处宅子面前,抬眼一看,却是吏部尚书府。
章寒面露诡异笑容,伸手在身后抓过一面铜锣。
一手持锣。
一手持槌。
哐!
槌子重重敲在铜锣之上,铜锣剧烈震颤间,便传出嘹亮又悠扬的声音,惊到了尚书府的下人。
当那些家丁,护院,婢子透过尚书府的大门,瞧见长安街上那诡异的车队的时候,一个个忍不住惊叫出声,几乎每一个人都是面色惨白,眸子里透着深深的惧意,更有婢子胆子小,只觉腹部一阵翻腾,哇的一声便吐了出去。
就连吏部尚书都被惊动,当那须发皆白的老头,急匆匆的自内堂行至门口的时候,恰巧看到那人头堆成的小型京观,一车车从面前走过,便是经过了大风大浪的吏部尚书也被这一幕给骇的面色发白,胡须都一颤一颤的。
这些人,这是在做什么?
莫非,这是冠军侯故意安排的?
肯定是了。
没有冠军侯的命令,他手下的士卒,又怎敢如此嚣张?
可冠军侯这又是什么意思?
能做到吏部尚书这个位子,那自然是极为精明的,眼珠子只是稍稍一转,这老头便觉得自己已经知晓了宋言的意思……这就是宋言的警告啊。
宋言就是要用这一车车胳膊,一车车大腿,一车车躯干,还有那一车车的京观,用这最血淋淋的现实,警告京城中所有官员,不归附于他,这便是下场。
何等霸道!
何等残忍!
若是让宋言在这儿,若是让宋言知道这老头儿心中所想,怕不是要在脑门刻上一个大大的冤字。
这事儿,真的跟他没关系啊。
雷毅和章寒皆是面色肃穆,一言不发,便是身后千名银甲卫,也不曾发出半点动静,唯有那马车上,京观上,一颗颗头颅瞪大了眼睛凝望着四周。
明明头顶便是炎炎烈日,可这般画面却莫名给人一种阴森诡异送葬队的错觉。
哐。
哐。
哐。
每每经过一户高门大院,便是铜锣洪亮的声响,然后便是一阵鸡飞狗跳。
直到将整个东陵内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家全都闹腾了一个遍,银甲卫队伍便一个掉头顺着长安街,直奔外城。
外城,人流量比起内城要多出太多。
长安街道上到处都是人,瞧见骑兵出现,便下意识冲着两边躲开,当瞧见两排银甲卫中间那一辆辆板车上的东西之后,更是直接在外城引起了轩然大波。有胆子小的妇人连忙背过身去,浑身发抖,有父母急忙堵住子女的眼睛,也有一些胆子大的,对着板车上的京观和残肢指指点点,所到之处到处都是悉悉索索的动静。
“我的老天爷啊,这是咋了?”
“笨,看这些骑兵身上的盔甲还认不出来吗?这是冠军侯麾下的银甲卫,至于板车上的那些东西……不是有传言说,昨天夜里侯爷被人刺杀,估摸着这就是那些刺客了,啧啧,胳膊是胳膊,腿儿是腿儿,这是被分了几份儿啊,有够惨的。”
“有啥惨的,照我看就是活该,不过我还是头次见有人把京观筑在板车上,拉着到处溜达的。”
“得了吧,要不是侯爷在东陵城外堆了两座京观,你连京观都没的见,不过你们说侯爷这究竟是想干啥啊,为何让他手下拉着这些脑袋到处乱逛,吓死个人,瞧见没,还在滴血呢,新鲜刚宰的。”
“这还不明白?冠军侯已经不满足只是筑京观了,现在冠军侯就是要把得罪他的人切成片,就是要拉着京观满皇城的跑,这叫炫耀武力,懂吗?”
类似的对话,便在四处传来。
章寒两人听到,面上神情愈发得意。
这次他们可是为侯爷扬名了,侯爷知道后,指不定多开心。
于是乎,手里的铜锣敲的越发的响亮了,章寒和雷毅更是决定,要在外城多溜达两圈,要让更多人瞻仰到侯爷的风采。
……
府中水渠,流水悠悠。
阳光落下,波光粼粼。
水渠两侧柳树上传来秋初的蝉鸣,倒是让安静的后院多出几分嘈杂。
偶有暖风吹过,洛玉衡额前的发丝便随之飘扬,风过去,发丝又缓缓落下,只是稍稍乱了一些。
毕竟要说的是秘密,倒是不好在前院开口。
后宅这凉亭倒是个好地方,遮住阳光,还有水气蒙蒙,添了几缕凉意。
洛玉衡素白的小手在忙活着,一小撮茶叶,在茶壶中逐渐伸展开来,隐隐已经透出清爽的茶香。随后洛玉衡便将茶壶中的茶水倒在了地上,重新浇上开水,茶壶中的颜色便浅了几分,瞧起来却是更诱人了。
自从宋言做出这种炒茶之后,洛玉衡便甚是喜欢。
茶汤什么的是再也不煮了,不够麻烦的。
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宋言也斟了一杯……宋言也没有在意这些礼节上的问题,他知道洛玉衡最是不喜那些繁琐的规矩,若是真阻止了洛玉衡的动作,许是还会惹来洛玉衡一记白眼。
洛玉衡抿了一口香茗,眉宇间透出几分沉凝,似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思索着自己究竟该怎样开口。
“言儿也知,我不是个守规矩的。”许久之后,洛玉衡终于开口,打破了现场的沉凝。
宋言笑笑,这话他当真是没办法接。
“兄长,晋王,福王他们,自小到大都是父皇口中的乖孩子,而我就是最调皮捣蛋的那一个,皇宫虽大,可在我眼中却像是囚笼一样,那时候的我还小小的,却总是想要往外跑,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宋言沉默。
自古,宫规森严。
不知多少公主,在成婚之前十几年的时间,一直都困在那座奢华又巨大的监狱。
更不知,有多少女子一入宫门,这辈子都没有离开的机会。
“具体是几岁,我便有些记不清了。”
“但,应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吧,我从崇文馆的一些伴读口中听到了青楼,群玉苑,听说男人都喜欢去那种地方,我便很好奇,想要去见识见识青楼是什么模样,那群玉苑又是什么地方,怎会让那么多男人喜欢。”
正在饮茶的宋言听到这话,便剧烈的咳嗽了两声,面上的表情显得尤其古怪。
好家伙,堂堂皇家公主,居然想去青楼那种地方?该说不愧是洛玉衡吗?
离经叛道都已经无法形容其勇猛!
洛玉衡自是能看出宋言想法,便嗤的一下笑出了声:“你也觉得我这个想法很离谱对吧,身为公主,我就应该乖乖待在宫里,听那些嬷嬷讲什么礼仪规矩,什么女德女戒女则,然后把自己搞的温婉端庄,乖巧大方。然后,等到了合适年龄,父皇便会从勋贵中挑选一个青年才俊,便将我给嫁了,亦或是嫁给他国皇子,为宁国争取一些利益才是正途。”
宋言便摇头:“那倒是没有,我只是觉得,青楼,群玉苑那种地方,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过去,实在是有些危险。”
“毕竟,那种地方三教九流的,什么人都有,若是不小心受了伤害,便悔之晚矣。”
洛玉衡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会从宋言口中听到这样的答案,呆了几息之后便柔柔的笑了。
言儿,果然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她还记得,在她去青楼事发之后,夫子,嬷嬷,便是父皇,母妃,都只是在责备她,这样的行为有失皇室体面,有辱皇室名誉,像宋言这般,最先担心她会不会受到伤害的,倒是第一次遇到。
不知怎地,便觉得心里某种念头变的愈发强烈了。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中某些奇怪的念头:“不管怎样,我是去了群玉苑,当然是伪装过的,我扮做男子模样,那时候我的身材还不像现在这般,穿上男装,大概也会被认为是俊秀一点的富家少爷。”
“只是去过一次之后我便颇为失望,所谓的群玉苑,也不过只是女子多一点,穿着暴露一点,更会诱惑男人一点,除此之外倒也瞧不出有什么不同……跟皇宫也没多大区别,皇宫里的那些妃子,美人,为了引诱皇帝,手段可是比群玉苑的那些女人花哨太多。”
宋言眨了眨眼,她很想说,女子多一点,暴露一点,更会诱惑人一点,对绝大部分人来说,便是天堂了。
“而且,群玉苑和皇宫一样,人们也被分成了三六九等,高贵的,低贱的。”
“在我颇感无趣,准备离开的时候,恰巧看到一个老婆子被赶出群玉苑。”
“那老婆子,应是已有七八十岁了。”
“很老。”
“浑身上下的皮肤都皱巴巴的,就像是一株上了年纪的大树的树皮,枯皱,皲裂。头发白花花,脏兮兮,就像鸟窝,她好像是生病了,整个身子都抖个不停。”
“眼睛空空的,看不到一丁点的光,她的脸也毁了,好几条刀疤。”
“我瞧着她可怜,便打听了一下,才知这人好几十年前便在群玉苑了,听说原本也是个富家小姐,只是遇到了山匪,一家人都给杀光,自己也给山匪糟蹋了。糟蹋了不说,还划花了她的脸。”
“她会绣花,会针线,恳求老鸨给她一个活计,当时的老鸨瞧她可怜,便允许她留在群玉苑,教着姑娘们绣绣丝巾,香囊之类,只是后来年岁大了,手指便不似之前灵活,针线活便做不了,被打发到后院浆洗衣物。”
“年岁再大,手脚愈发迟钝,身子骨也更差,用龟公的话来说,就她做的那点儿活计,还不够治病的。这次又生病,新换的老鸨便不想再养着她,准备把她赶出去。”
“我瞧着她可怜,便带在了身边,当然,隐去了她曾经在群玉苑的经历。”
许是说的有些多了,洛玉衡感觉唇舌有点干,便抿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
宋言倒是能理解,皇宫那种自然光,自是不会允许有青楼经历的女子进入。
“那一次去群玉苑,回宫我便给父皇逮住了,生平第一次被打了手掌心,倒是也没多疼,多半也就是给夫子看的,父皇还是很疼我。至于那老婆子,我瞧她浑身发冷,触之宛若冰块,我便去问了太医,可惜太医也不知那是什么病症能让人身冷如冰的。”
宋言眉梢一挑,身冷如冰?
终于说到关键地方了。
短暂的停顿之后,洛玉衡这才继续说道,声音中有些缅怀:“太医为了打发我,就随意开了些温补的药物,我就给她送了过去,不知是不是这些药的效果,过了几日,那老婆子居然活了下来,从那之后,她便成了我身旁的嬷嬷。”
“虽相貌丑陋,腿脚不便,但人其实很机灵,什么事情一点就通。”
“就这样,她陪着我好些年。”
洛玉衡又沉默了。
她抿着唇,似是不想去回忆那些。
过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开口了:“人人都说,我的父皇元景帝,是因为落水染了风寒,最后不治身亡。可,没有几个人知道,就在父皇病故的那日夜里,宫中其实发生了一场……刺杀。”
宋言瞳孔一缩。
这等宫廷秘闻,他当真是不知道的。
“刺杀的目标,便是我和兄长。”
“当时负责保护我们的大内侍卫有一半反水,身边的宫女和太监几乎被杀光,就在那刀都快要砍到我头顶的时候,就在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那老婆子忽然出现了。”洛玉衡一边说着,一边一边伸出了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就这样,两根手指夹住了刺客的刀,轻轻一撇,刀便断了。”
“断掉的刀尖,被她扎进刺客的喉咙。”
“我第一次知道,这老婆子居然如此厉害,几十个杀手啊,还有数十个叛变的大内侍卫,被她在短短半刻钟的时间杀了个精光。”
“死里逃生,我甚至都来不及露出一个笑脸,就瞧见老婆子开始吐血不止,我被吓坏了,忙冲过去扶住她,结果就发现她的身子又一次冷如寒冰。”
“老婆子一边吐着血,一边对我说,她要死了,这次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她说她寿元尽了,这次神仙难救,只是一身功力尚存,就这样死了,未免可惜,问我要不要继承她的衣钵?”
洛玉衡说的仔细,宋言听得认真。
听的出来,洛玉衡虽然一口一个老婆子老婆子的叫着,可心里对这位老婆婆还是十分怀念的。
“她也说她这一身功力虽然强,当世武者,几乎无人能及,但想要承受这份功力,也要做好准备,承担代价。”
“你答应了?”宋言问道。
洛玉衡点头:“是。”
“后来我才知道,那所谓的代价,便是寒毒。”
宋言的面皮微微一抽。
寒毒?
多么熟悉的字眼啊。
花怜月身上有寒毒。
林雪身上有寒毒。
楚梦岚身上有寒毒。
便是楚国素女阁,数十名修炼了《极阴素女经》的女弟子身上都有寒毒。
难不成洛玉衡继承自那老婆子的力量,也和《极阴素女经》有关?
莫非……洛玉衡也需要解毒不成?
这要怎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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