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仍是晴光潋滟的好天气。
这日上午,袁易照常在立身斋接受师傅林如海的授课。
太监田奉碎步进来,躬身禀道:“启禀郡公爷,内务府差人送来了圣上赏赐的鲜荔!”
袁易即刻起身,对林如海道:“先生少待,我去去便回。”
说着整了整衣冠,往大厅而去。
大厅内摆了十来个朱漆描金提盒,四周密实地填着天然冰块,且设有巧妙的排水孔道。
内务府差官呈上了赏单,袁易细看了一番,随即命人揭开盒盖,顿时清香扑鼻。荔枝饱满圆润,连着翠绿枝叶,红壳上缀着晶莹水珠,在冰气氤氲中愈发显得鲜艳欲滴,宛若新摘。
“设香案!”袁易当即吩咐。
待香案备妥,他整衣肃容,面朝畅春园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礼,朗声道:“儿臣叩谢父皇天恩!”
礼毕,袁易将鲜荔枝送进了内宅,交给了元春。
元春见这许多鲜荔枝,不由喜上眉梢。这欢喜有三:一则她与袁易都爱吃鲜荔枝;二则如今六月上旬,在神京想吃到鲜荔枝,唯有贡品;三则泰顺帝此番赏赐这许多鲜荔枝,乃是对袁易的恩宠。
袁易向元春嘱咐道:“这些鲜荔你好生分派。”略顿一顿,又特意嘱咐:“秦姑娘处备上一份,午时我亲自送去。”
说罢自提一盒回到立身斋,递给林如海:“先生带回去给家眷尝个鲜。”
林如海连忙起身推辞:“这般珍物,下官如何受得?”
“先生不必推辞。”袁易执意相赠。
林如海这才恭谨接过,连声道谢。
袁易即刻铺纸研墨,写谢恩折子。
他凝神静气,笔走龙蛇:“儿臣袁易恭谢父皇天恩。顷蒙父皇恩赏鲜荔,儿臣祇领之下,不胜感激欣忭之至,谨叩头谢恩。伏愿父皇圣躬安康。”
写罢立即命人速递畅春园奏事处。
袁易虽知泰顺帝未必亲阅这种谢恩折,然礼不可废,这恭谨之心总要表得周全。
元春这边则忙着分派荔枝。
她素来处事公允,命人给薛宝钗、景晴、邢岫烟、迎春等处各送一份,特意嘱咐:“务必说明是圣上今日新赏的,让她们也沾沾恩泽。”
薛宝钗正在自己房中看书,忽见袭人送来了鲜荔枝,红艳欲滴,不由莞尔:“难为这个时候能尝到这般鲜物!”
莺儿一边布置冰碗,一边笑道:“可不是么!记得头里为了蜜饯荔枝,我还跟秦家那瑞珠厮打起来……”
话未说完,自觉失言,忙掩口噤声。
薛宝钗也不计较,纤指拈起一枚鲜荔枝,轻轻剥开红壳,露出晶莹剔透的果肉,送入唇间,顿觉清甜满口,心内暗叹:“‘一骑红尘妃子笑’,古人诚不我欺。”
莺儿也剥了一颗吃得有滋有味。
……
……
这日午时,林如海自郡公府散值归家,手中亲自提着一盒鲜荔枝,进了内宅。
邱姨娘领着林黛玉等女眷迎接,见林如海满面春风,手中食盒精致非常,不由笑问:“老爷今日得了什么宝贝,这般欢喜?”
林如海将食盒轻轻放在堂中桌上,含笑道:“今日圣上赏赐鲜荔给四爷,四爷仁厚,特特分了一盒与我,嘱咐带回来与你们尝鲜。”
说着揭开盒盖,但见红艳艳的荔枝衬着翠绿的枝叶,犹带水汽。
邱姨娘“呀”了一声:“这般时节,人在神京,竟能得着鲜荔,真真难得!”
林黛玉凑近细看,轻声道:“这荔枝竟还带着露水似的。”
当下邱姨娘分派,先拣了一枝最饱满的递给林如海,又为林黛玉选了一串。
林黛玉接过,纤指轻抚荔枝粗糙的红壳,忽想起白居易《荔枝图序》中“朵如葡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之句,不觉莞尔。
小丹备下碟子,小南端着银盆伺候洗手。
林如海见家人欢喜,心下快慰。
林黛玉亲自剥开一颗,果肉晶莹如玉,送至林如海面前:“父亲先尝尝。”
林如海含笑接过,整个放入口中,不由赞道:“甘甜。”
邱姨娘也剥了一颗,递给了林黛玉,林黛玉道了谢,接过后品尝,轻声道:“果然甘甜。”
一旁小丹、小南、紫鹃等丫鬟也各得了鲜荔枝。
一时间满室皆是剥壳声、赞叹声,好不热闹。
林黛玉不由想到了袁易,心中暗道:“今日得享这般珍品,皆是受他恩惠。”这般想着,手中荔枝更觉甘美异常。
她竟是接连吃了九颗荔枝,倒是难得。
……
……
这日上午,秦可卿一家迁入了郡公府后院的一所二进院落。
这所二进院落虽不宏大,却处处透着精致。内院之中竟植着两株西府海棠,秦可卿一见之下就甚是喜爱。抄手游廊连着三间正房,皆是雕花槅扇。确是比东郊秦宅好了几分,袁易所言非虚。
已是午时。
秦可卿正与瑞珠、宝珠在房里整理物品,忽见帘栊响动,袁易提着一个食盒进来。三人又惊又喜,忙敛衽行礼。
袁易打量了一番房中景象,见已收拾大半,点头笑道:“倒收拾得快。”
秦可卿嫣然一笑:“还有些细软待仔细收拾,倒是多亏了四爷,特意遣了人来帮忙搬迁,才会这般顺遂。”说着眼波流转,落在袁易手中的食盒上,“四爷手中拿着什么?”
袁易将食盒放在几上,转头对秦可卿笑道:“今日圣上赏赐了鲜荔,我知道你喜爱这个,特意亲自给你带来一盒。”
说着揭开盒盖。
秦可卿闻言感动,上前看了眼食盒里的鲜荔枝,柔声道:“难为四爷惦记!这般时节,这鲜荔可真真是难得的鲜物了!”
她想起往日常买些蜜饯荔枝解馋,何曾想过能尝到这般贡品?
袁易坐了,瑞珠忙斟上香茶。
秦可卿亲自端了盆来伺候袁易净手,自己也在盆中洗了手,用绢子擦干,这才拈起一颗荔枝,纤指轻巧地剥开红壳,露出晶莹剔透的果肉,却不自己先吃,而是递到袁易唇边。
袁易就着她手吃了,点头道:“甘甜。”又问道:“搬迁可还顺利?若有短缺的,只管与我说。”
秦可卿柔声答:“样样周全,这房舍比东郊旧宅不知强了多少。”说着又剥一颗荔枝递过。袁易见她手指纤白,与荔枝果肉相映成趣,不觉多看了一眼,仍就着她手吃了。
“我那里还有许多,这一盒是给你吃的。”袁易笑道,“你吃罢,我不用了。”
秦可卿这才自己尝了一颗,甘甜满颊,赞道:“果然好吃。”
又分了几颗给瑞珠、宝珠,两个丫鬟谢了恩,品尝起来。
袁易与秦可卿又说了些家常,便要告辞。
秦可卿命瑞珠、宝珠捧来漱盂茶盏,亲自伺候他漱了口,又替他整理衣襟,方将他送至院门,目送他身影消失,这才转回房中,见鲜荔枝仍在几上散发着清甜香气。
瑞珠笑道:“姑娘瞧四爷多体贴,这荔枝可是贡品,四爷特意亲自送来,可见把姑娘放在心尖上。”
秦可卿拈起一枚荔枝,却是不语。
瑞珠见她心情甚好,凑近些道:“姑娘可曾听闻?西侧那会芳园最是妙绝,听说里头有亭台楼阁,奇花异草,还有活水,比画上还好看。可惜有婆子守着,等闲进不去。姑娘何不与四爷说一声?这点子小事,断不会驳回的。”
秦可卿将荔枝轻轻放下,取帕子拭了拭指尖,轻嗔道:“才搬进来,你就惦记着逛园子?这般心急,倒叫人笑话咱们没见过世面。园子在那儿又跑不了,日后还怕没机会赏玩?”
瑞珠嘴上应着“姑娘说得是”,心里却似百爪挠心。
她素来是个活泼性子,听人说这府里的会芳园如何妙绝,如今近在咫尺却不得入,如何耐得住?
于是,她寻了个机会,悄悄溜出了院门,来至月洞门,一个仆妇守在门前,见她过来,问道:“姑娘来此所为何事?”
瑞珠摸出块碎银子塞过去,赔笑道:“劳烦妈妈往薛姨奶奶院里走一遭,请莺儿过来说话。我与她素有交情,有事商议。”
那仆妇掂了掂银子,笑道:“你这新来的丫头倒会办事,你且在此稍候,不许擅自进来,我这便去寻莺儿来。”
说罢往薛宝钗院里去了。
瑞珠立在月洞门前,悄悄往里张望,见里面曲径通幽,花光柳影,飞檐翘角,心中更是痒痒,想着这月洞门里面的景致便如此动人了,会芳园里该有多好呢?
不多时,果见莺儿款款而来,她今日穿着有些艳丽的绫裙,头上簪着新得的珠花,比往日更显娇俏。
见着瑞珠,莺儿挑眉道:“哟,我与你什么时候交好了?厮打都不止一会了,倒像是前世冤家!”
瑞珠扯出笑脸道:“如今我们姑娘既进了府,咱们往后总要相见。你带我去会芳园里逛逛,咱们从前的恩怨便一笔勾销,往后做好姐妹可好?”说着要去拉莺儿的手。
莺儿将手一甩,道:“虽说你们搬进来了,可你家姑娘还没正经抬姨娘呢!你这丫鬟倒急着要逛园子,好大的脸面!果然是脸皮厚的!”
“你!”瑞珠登时恼了,指着莺儿道,“休要狗眼看人低!”
“我可没工夫与你磨牙。”莺儿转身往月洞门走去,回头乜斜一眼,“我这会子正要进园子里游玩呢,你且在这儿站着罢!”
说罢施施然迈进了月洞门。
瑞珠眼睁睁看着莺儿的身影消失,气得跺脚暗道:“若非我初来乍到,我非再与你厮打不可!等着吧,坏透了的小蹄子!”
瑞珠回到房中,秦可卿正在读书,见她神色不对,便问:“这是怎么了?”
瑞珠忍不住将方才之事说了一番。
秦可卿听罢,瞪了眼瑞珠:“就你这蹄子多事儿!咱们才来,凡事总要谨慎些,这府里不比咱们家,一言一行都有人看着!”
瑞珠点头称是,心中则暗自发誓必要挣个脸面,往后不能让莺儿那小蹄子小瞧了去!
……
……
苏州名医苏天士,因医术精湛深得太上皇景宁帝青睐。此前圣驾南巡至江宁时,景宁帝欲授他太医院院判之职,正六品官衔,让他随驾同返神京。
彼时苏天士奏道,苏州尚有未了之事,恳请容他返家料理妥当,再赴京复命。景宁帝便准其所请。
这日下午,袁易正在立身斋抄经,闻苏天士登门拜访,忙亲自将苏天士迎入了立身斋。
苏天士落座后,不由感慨道:“头里尚不知四爷竟是天潢贵胄。如今归宗封爵,真乃龙凤之姿。”
袁易则道:“老先生一路辛苦。何时到的京中?可曾见过太上皇?”
苏天士欠身答:“前日方至。昨日一早便往畅春园面圣了。”
袁易点头道:“太上皇素来惜才。不知老先生在京中可需住处?若尚未安置,我为老先生安置。”
苏天士道:“多谢四爷美意。太上皇已授老朽为太医院院判,并赏了一所房舍,今日方才安置妥当,便特来拜会请安。”
袁易再次点头道:“老先生既在京中长住,但凡有何需求,只管开口。”
苏天士恭声道:“四爷如此厚待,倒叫老朽惶恐。”
二人又叙了几句,袁易道:“今日老先生且在我府上小酌几杯,便算是为你接风了,如何?”
苏天士忙道:“今日冒昧登门,已是打扰,岂敢劳动四爷为老朽接风?”
袁易见苏天士执意推辞,便作罢,又亲自将苏天士送出了立身斋,望着苏天士远去的背影,想起了此前在江南与这位神医来往的一幕幕情景。
他回到斋内,不一会儿,元春走了进来,笑问:“听说苏州那位苏神医来了?”
元春早已听袁易说过苏天士之事。
袁易点了点头,笑道:“今日再见这位神医,倒叫人想起江南的烟雨。”
此时,苏天士正乘坐着马车返回自己的住处,他掀开窗帘,一边打量着窗外的闹市景象,一边暗自感叹:“这都中虽好,何如江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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