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然逃归。
江陵一城尽惊。
这位右都督车骑将军,曾随潘璋并征荆州擒关羽。
又于江陵以区区五千步卒独战曹真、张郃、夏侯尚大军十倍,岿然不动半岁有余,威震魏氏,被孙权赞为『江东铁壁』。
而如今,这么一位『江东铁壁』镇守的西陵重镇,被蜀人围困尚不足两旬,竟然丢了?!
巫县、秭归、西陵,三座经营了五六年的边防重镇,两月不到,竟然全失?!
而孙权所谓镇国之将,先是步骘、诸葛瑾,后是潘濬、孙韶,再是潘璋、周鲂、孙奂,如今又加一个朱然,竟全败军于蜀?!
除了孙权这位大吴天子没有『仅以身免』外,眼下战局与当年刘备夷陵惨败又有何异?!
这下子,满城风雨,人心惟危。
有句老话说得好。
胜利能解决思想问题。
反之,失败能产生思想问题。
许多荆州本土出身的吏员、军士行色匆匆,眼神闪烁,彼此间偶有交谈亦满是谨慎与试探。
江陵乃荆州州治,一州之精华,世族豪强不知凡几,得知消息后无不震悚,急聚族人暗议,或加速囤藏米粮以备不时之需,或暗中整理珍物细软,或寻人书写密信,为家族留几条后路。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朱然于西陵坚壁清野之事,他们都已听说,当年曹真、张郃、夏侯尚围江陵,他们更是亲历,一旦城池被围,积时日久,人将不人,什么惨事都可能发生。
江陵新城,也曰江陵牙城。
关羽所铸,在旧江陵城的基础上,向南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加固,新旧两城中间设有中隔,形成南北二城的全新格局。
这种后世看起来简单的变化,却是冷兵器时代于城防体系而言的一个先进创新。
毕竟,大城套小城,也即城外造瓮城、月城的模式,眼下还处于雏形探索阶段,其是优是劣,没有人敢轻下结论。
这种瓮城、月城体系,就像『城门宜多不宜少』的经验一般,需要许许多多的战役反复证明,才会慢慢走向成熟与制度化。
真正有军事眼光的人,确能理解并赞叹这种新的城防体系,却未必能说服他们的上级耗费人力物力去建造这种新型城池。
关羽造出来了,并且感叹,『此城吾所铸,不可攻也』。
而另外一个时空的曹真、郝昭,则根据他们痛苦的经历,在陈仓一比一复刻了这座江陵城的城防体系,使得丞相再次饮恨而归。
相较于城中吴人,屡屡顿足于江陵城下攻之不拔的魏人,确实更能理解江陵城究竟多难攻拔,江东鼠辈又究竟占了关羽多少便宜。
倘不是麋芳举城而降,关羽岂失荆州?曹丕岂敢受禅?刘备何尝会有夷陵之败?又何须那位丞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而眼前这位在江陵牙城官寺跪地伏首,泣声不止,被孙权号为『江东铁壁』的朱然,之所以能在曹真、张郃手下孤军支撑半年之久,究竟是朱然本人真是江东铁壁,还是占了关羽所铸江陵城固若金汤的便宜,便是颇值商榷的事情了。
至少现在,孙权、朱然都没有想明白,何以江陵能守半年,这座西陵却连两旬都守不住。
而真若细细论之,甚至不能用两旬来形容。
因为汉军兵临夷陵城下不过十有余日,一直围而不攻,等到朱然兵败蹿逃之日,汉军只试探性地打了一天而已。
孙权颓然坐于主位之上,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至朱然、朱绩、骆秀诸将校再次伏首跪地,泣声不止,才终于勉强稳住心神。
陆逊、是仪、胡综诸儒,徐盛、丁奉、留赞、贺达、宋谦诸将,分列两侧,俯首沉肃。
“罪臣朱然受陛下节钺,丧师失地,已负陛下圣恩!
“又不能殉国死命以全臣节,反弃城逃归,是可耻也!
“伏乞陛下降罪,以责臣之失,正国法军法!”
朱然泣声不止,再次重重叩首,青石地板竟被他磕出血来。
半生功业,一世威名,如今尽毁西陵,便是几十年蓄养的家兵部曲此战亦是几乎丧尽。
不论弃城逃归的路上如何作想,眼下情绪终于上来,这位江东铁壁形色言语真真是发自肺腑,丁点作伪也无,倘孙权当真斩他以正军法,也无怨无悔。
而见得此情此景,室中一众为将校者,既是悲愤忧心,又忽地齐齐升起一种物伤其类之感,倘若是把守西陵的不是朱然而是自己,能不能做到殉国死命?
朱绩闻声见状,急忙向前膝行两步,泣声急道:
“陛下!
“非是都督不肯死战!
“彼时夷陵已然大乱,北门洞开!蜀军蜂拥而入,四面城墙皆危,城中更有数千暴民齐齐作乱,与蜀人里应外合!
“都督见事不可济,本欲一死殉城,是臣……是臣擅作主张,违逆将令,绑了都督弃城而走!
“请陛下治臣裹挟主将、临阵脱逃之罪!臣甘愿受死!”说着,朱绩亦是重重磕下头去。
去岁冬月丧父,却因父遗命,未能扶棺守孝的骆秀,此刻亦是伏地叩首请罪:
“末将未能为陛下守住东城,致使蜀军得逞,亦有罪责,请陛下一并发落!”
孙权看着跪在下面的几位将校,再看朱然那苍老了十岁不止的枯槁面容,忆昔日旧情,念昔日之功,心中赫然是五味杂陈。
朱然与他同年同岁,当年朱治四十四岁仍然无子,便向他兄长请求乞姊子施然为嗣,他兄长遂以羊酒召请施然,施然到吴,与他一同学书,情谊深厚,恩爱非常……
压下心中悲愤,孙权终于离席上前,将朱然扶起,双手紧握着朱然小臂振声出言:
“义封!
“胜败乃兵家常事!
“西陵之败既然已不可挽,战事既然已不可济,则弃城而走,为朕保全有用之身,再图后算,实是无可奈何,亦是明智之举!
“你还不知道,适才朕方与伯言军议一通。
“决议效当年猇亭之胜,待时机一至,便让义封你弃守西陵,突围东归,朕亲率一军往西陵接应。”
仍在啜泣的朱然为之一愣。
而他身后,仍跪在地上轻易不敢抬头的朱绩、骆统诸将校,一个个无不诧异,终于本能微微抬头,在看了眼身前这对执手相对的君臣后才又再度俯下头去。
众人无言之际,孙权郑重出声:
“三十年前桓王遇刺薨逝,江东人心不附,我大吴挺过来了。
“二十年前赤壁之战,曹操大有吞并天下之势,我大吴挺过来了。
“十三年前合肥之战,受逍遥津之辱,我大吴挺过来了。
“八年前猇亭之战,刘备、曹丕并势吞吴,我大吴挺过来了。
“凡此诸难,哪次不搅得人心大乱?!
“而我大吴又哪次没挺过来?!
“我大吴非担挺过来了,更是一次更比一次强大!
“何则?”
孙权言及此处,先是一顿。
而后瞋目扬眉,掷地有声:
“岂不闻否极泰来,多难兴邦!
“只要我们身下江陵还在,只有江东还在,只要伯言、义封…在座诸君还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孙权说得动情。
朱然羞愧难当,泪流满面,哽咽不能成语,朱绩、骆秀一众将校齐齐跪地谢恩。
徐盛、丁奉、留赞诸将原本略显黯然的神色也为之稍缓,一如天子所言,大吴自称霸江表以来便是多灾多难,但多难兴邦,大吴哪一次没有撑过来?又有哪一次不变得比之前更为强大?
一身儒服学者模样的陆逊眼帘低垂,心神早已不在此处,只急速筹谋江陵接下来当如何布防。
孙权且将朱然拉到自己席上,先是用力把朱然按坐下去,又为他满上一杯冷酒,问:
“义封,西陵究竟如何失守的?你且与朕细细道来。”
朱然捧着杯中酒,不饮不放,就这么为室中众人复盘败因,听得室中众人眉头紧锁。
“火球?”孙权微愣,投石车并不稀奇,火攻之术也不稀奇,但以投石车抛射不会因风熄灭的火球,着实闻所未闻。
“是,陛下。”朱绩黯然接口。
“我军张起的牛皮、渔网,乃至城头谯楼、滚木,顷刻便被点燃,城上城下一片火海,黑烟蔽日,城中军民霎时大乱。”
孙权想了许久,却无论如何想不出当如何克制这火球攻城之法,最终看向陆逊:
“伯言可有法子对付?”
陆逊当即摇头:“陛下,牛皮、渔网本为防止投石,倘若投石俱附黑油所燃之火,难以应对,只能任蜀人肆意为之。”
孙权面有怒色:“黑油!蜀人到底哪里弄来这么些黑油?!”
比孙权只晚一岁的陆逊似乎并不以黑油火球为忧,从容出言安抚:
“陛下,臣以为西陵之失,不在黑油,不在火球,在人心而已。
“当年投石车刚出时,我大吴将士军民亦是骇然,但最后也变得习以为常,而曹魏也因投石繁琐却不能成事,最终罢而废之。
“眼下西陵军民之所以惧此黑油火球,临阵大乱,皆因从未见过此物罢了。
“趁蜀人未至,陛下可速命匠人昼夜赶造投石车,于江陵城外投火石攻城,声势尽可大些,如是,则日后江陵将士百姓见蜀人火球攻城,便可岿然无惧,无惧则无乱,无乱则城可守也。”
孙权听到此处神色稍缓,轻轻点了点头。
朱然、朱绩、骆统等将校自败军至今从未想到这一点,如今听得陆逊如此急智,一时对这位有安天下之才的儒将愈发佩服不已。
而陆逊不顾众人所思,又道:
“天下万物,皆天生地长,用强则数寡,用寡则数强。
“蜀人这黑油既能有如此威势,一而再再而三用于战场,臣绝不信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是以我大吴之忧,绝不在蜀人所谓黑油火球、精兵良械,而在乎人心之间。”
孙权闻此再次颔首。
朱然听到这里,忽地气涌如山:
“不错!
“若蜀人只是火攻,臣或还可勉力支撑!然真正致此败者,便如大将军所言,在人心也!
“坚壁清野一事,西陵愚民黔首便已心怨于我!
“潘文珪之首被蜀人掷于城上,更搅得西陵军心大乱!
“而赵云忽自临沮南来以后,蜀军便连日以檄文、赏格射入城中,蛊惑荆州愚民之心!
“于是火起之后……”
朱然越说越怒。
“陛下,荆州之人已不可信!
“西陵之所以危殆无救,究其根源,乃是城中民乱之后,城北突然出现大批身着我大吴衣甲,却缚赤巾的荆州降人!”
“身着吴甲,臂缚赤巾?”孙权瞳孔骤缩。
“是!”朱然怒盛。
“就是这些荆州降人,竟作蜀人伥鬼!
“他们为蜀人攻上城头,荆州之卒见彼辈衣甲、口音与彼无异,所谓四面楚歌之势起于彼处!
“有人心生犹豫,不能力战!
“有人敌我不辨,乱不能止!
“陛下!
“荆州之人不可信!
“荆州之人不可用!
“西陵之败,是臣之罪!亦是荆州人心不能为吴所用故也!”
此言一出,官寺之内一片寂然。
没有人敢轻易否认什么。
但谁都知道,值此时节,朱然所言之事必当审慎考虑。
大吴取荆州的手段不算光彩。
大吴也没有所谓『天命』、『法理』,导致荆州士民对归身于孙权治下的抵抗情绪极强,而大吴的统治成本也因此变得极高。
这就是为何孙权一定要重用潘濬这个曾经为刘备典荆州政事之人的缘故了,没有潘濬带头,孙权想要安定荆州,不知要比如今多付出几倍时间与努力。
即使到了现在,绝大多数荆州人对所谓大吴、大吴天子的态度,还是为了保命,为了个人、家族利益暂时居于治下。
二者之间,是绝对的利益绑定。
没有任何所谓恩义、大义可言。
安能小看恩义、大义?
要是天下人都不相信恩义大义,挟天子以令诸侯就是狗屁。
靠利益绑定在一起的关系,最终会因利益而分崩离析,而靠恩义、大义绑定的关系,会让人愿意捐躯死命而九死不悔。
孙氏有什么法理、大义?
孙氏于荆州有何恩义可言?
莫说荆州,孙氏于吴地又有何恩义可言?
陆逊父祖死在孙氏手中,而陆逊却为孙权出谋划策屡立殊勋,也不知是为报恩还是为家族与功名了。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事实便是从孙氏分裂江南开始的,至司马氏篡魏,则为接下来几百年乱世人心不古、率兽食人彻底定下基调。
而眼下,当着西面的刘禅擎着一面『汉』字大纛御驾亲征,在两月不到的时间内接连突破巫县、秭归、西陵重镇,兵临江陵城下,荆州人究竟会怎么选,也就不言而喻了。
一旦江陵在刘禅面前显出颓势,那么非止江陵,恐怕整个荆州都可能揭竿而起。
“荆州之人不可信……荆州之人不可用。”孙权喃喃自语一般,反复斟酌,最后看向陆逊。
“伯言,如之奈何?”
“陛下,荆州之人或不可信,或不可用,可若因此事,对所有荆州将士、官吏猜忌打压,恐更动荡,正中蜀人下怀。”陆逊想不不想,直言不讳。
孙权虽然颔首,却心烦意乱。
荆州之人确不可信,荆州之人确不可用。
但偏偏荆州之人不可不信,更不可不用。
只是…朱然对不可信不可用的荆州人产生的抵触情绪,赫然已代表了军中一股强大的情绪,这股情绪又该如何妥善处置?
到了此时,孙权才陷入更深的无措与与更大的恐慌当中。
随着步骘、诸葛瑾败军被擒,随着西线三座重镇接连被蜀军突破,随着荆州降人竟为蜀人效力,他对荆州的统治已剧烈动摇起来。
倘若他自荆州败走,可会有傅肜为他死命?可会有廖化不惜假死携母西奔?可会有习珍、樊伷、杜宇、窦大眼这些忠臣良将,在他失了荆州后还为他死战不降?又会不会有习宏身在吴营心在汉一言不发?
众人无话之际,陆逊突然开口:
“陛下,荆州人心已不可用!
“尤其荆南诸郡,尤其武陵,须万分小心提防五溪蛮夷作乱!
“当急命荆南都督蒋秘蒋伯深,尽举荆南之兵以趋临沅,之后再命交州刺史吕岱公山,举交州之兵北趋零陵、桂阳!”
孙权闻此颔首,丁点异议也无。
陆逊这时候又道:“陛下当东归武昌!”
“东归武昌?!”孙权当即皱眉。
陆逊道:“陛下,西陵已失,江陵已是第一线!一旦陛下有所闪失,奈大吴天下何?!”
孙权竟是一怒:“朕不走!!!刘禅那竖子便在西陵亲征,朕大吴天子,难道就怯了他吗?!”
“且朕若走,江陵人心士气又当如何?!”
孙权说得没错。
谁都知道他已经御驾亲征。
而他一旦走了,那江陵人心士气怎么办?
为什么御驾亲征能激励士气?
因为你贵为天子,却敢跟我们这些泥腿子一起留在前线,就说明你不怕死,至少你不怕输。
我们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怕输,但我们猜,你贵为天子,一定是有手段不输,有信心不输,才敢这么做,既然打仗不可避免,那跟着你一起打胜仗,又有哪个不愿意呢?
反之,你大吴天子都走了,我们又为何要为你卖命呢?
就在此时,室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与金属铿锵之声。
“陛下!”解烦督陈脩焦急的声音自外传入里内。
“进!”孙权闻声一慌,心下揣度,必是江陵城内有人见了朱然,开始搅弄舆论,制造混乱与焦虑了。
陈脩急匆匆推门而入,不及行礼便仓皇急报:“陛下不好了,武陵…武陵一郡俱反!太守卫旌已被五溪夷生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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