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北门轰然洞开。
汉军龙骧、虎贲、府兵、啸山虎别部,兵分两路。
擅长特种作战,个人武艺尤其高超的龙骧郎及鹰扬府兵,立时从廖式所统荆州兵手中夺过几架云梯,又从北围营中紧急调来最原始最简单的爬梯数十架。
陆续从城头廖式所部占领区缘梯而上,抢占城头阵地,与蜂拥而来的朱然援军展开血战。
关兴所统虎贲军与啸山虎别部,则径直朝洞开的城门鱼贯而入,与城西、城东两面仓皇而至的朱氏部曲展开城门争夺战。
事实上,本着围师必阙的原则,城北之围安排了一营汉军与廖式统合的荆州降卒。
该围人数最少,军势最弱,除了往城头象征性放了几箭外,几乎没有参与到今日的攻城试探当中。
朱然当然能看出这是『围师必阙』故意留下的那个缺口,可又担忧这或是汉军虚虚实实之策,于是便派了向来沉着稳妥的钟离牧负责此段城墙。
却万万未曾想,最后竟是这最没有压力,最不可能被突破的北门率先被汉军突破。
在孙氏入主江东后形成的所谓江东四姓顾陆朱张,唯朱氏并非吴县本地人氏,不以经学见长,而以武力见用,门风尚武。
临危之际,年岁四十有八的朱然完全顾不得所谓个人安危,直接披甲上阵,更竖将纛,率核心部曲朝北门杀去,欲以此稳定军心。
开疆拓土,吴人或许不行,可一旦涉及保家卫业,则吴人的战斗力就会被大大激发,那是真的可以变得悍不畏死。
夷陵城中,大部分充数的荆州本地戍卒及乌合之众且不去提,朱然本家的朱氏部曲,此刻眼见着朱然这位家主荷甲持戈临阵杀敌,凶性登时被激发了出来。
非止汉军懂什么是主辱臣死,这些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都生于朱家长于朱家的家兵部曲,同样懂得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于是当朱然将纛竖起,城北汉军与朱氏部曲间针对城门争夺展开的拉锯战彻底进入到白热化。
打开城门之人究竟何人,此刻竟已无从知晓,因为随着汉军一次次被打退,又一次次突入城中,城门附近几乎只剩关兴所统虎贲军、刘桃所统啸山虎别部,以及由朱然本人统率的朱氏本部核心部曲。
只是,不论城门的争夺进行得如何艰难,城头之上,朱然无法顾及难以影响的地方,龙骧郎季八尺与魏起等鹰扬府兵已彻底站稳了脚跟。
在城下列阵待命的汉军,得以没有风险地缘梯登城。
眼见城头汉军越来越多,负责此处防务的钟离牧杀得两眼通红,却也几近绝望。
此段城墙及城下的预备役,充斥着大量夷陵本地征来的戍卒役夫。
不知是真的无法分辨那群披吴甲缚赤巾的荆州汉卒,还是因『四面楚歌』而失了战意,又或二者兼俱,总之不是在巨大的压力与恐慌下自相残杀,就是往城下溃散奔逃。
也正因如此,才使得城墙之下的夷陵北门,被这群吴甲红巾之人与城中陆续奔来的暴民合力打开,而他却被拥挤混乱的人潮与夺城汉军困在城头根本不得脱身,眼睁睁看着城门洞开却无能为力。
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朱然终于率部赶至才稍稍得缓。
朱氏部曲确实稳住了一时局面,可奈何擎着『关』、『赵』两面华丽将纛的汉军援兵奔援实在及时,且战力又实在惊人。
一个个论身量、论战法、论凶悍,绝不下于朱氏带来的本家部曲,甚至犹有过之,于是好不容易稳住的局面急转直下。
城头的吴军守卒,竟有人开始扒拉地上的汉军尸体争抢红巾,欲混到汉军当中。
又有人身上本就带有红布红绳之类的物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往身上绑去,毕竟汉军红巾也非是统一制式,谁又能认出谁呢?
如此乱战,不论是汉是吴,都会因铠甲制式同样而误砍友军,但荆州汉卒有备而来,主动进攻,终究还是从容许多。
与身周将士并力将一员突进汉卒砍倒,钟离牧抓住一亲兵:“你去城下寻右都督!请他速速遣人上援,不然城头要守不住了!”
正在城下血战的朱然近乎脱力,却仍旧无法将汉军赶出城门,透过门洞,城外那面『关』字将纛,似乎马上就要进入城中。
而闻知城头将要失陷,朱然心中霎时掀起骇然巨浪,愣了片刻,退后几步举目四望。
东西南北,无一处不在血战。
城中暴民制造的混乱与喧嚣更让他无所适从。
绕是他被孙权在群臣面前誉为『江东铁壁』,面对眼前这从未经历过的乱战场面,也端是不知当如何处置才好了。
倒不是说连援兵都没派到城头,援兵他已经派了,只是此刻,他身前这段大约二里长的城墙,已有近四分之一已为汉军所占。
若非下城的几处楼梯仍被控制在吴军手中,一旦让汉军下城,恐怕这夷陵城就彻底没救了。
不论他战前如何谨慎敏微,严肃以对,于城中绝大多数军民而言,常识而论,今日之战都该是汉军试探性的进攻。
而就是试探性的攻击,竟直接打得夷陵城近乎失守,试问哪个还能保有战心?试问哪个又不想按那檄文悬赏,举城附汉,割他首级,搏一搏千匹蜀锦及封候之位?
城东。
土山之上。
夷陵北门洞开的消息,终于传到了车骑将军将纛之下。
刘禅脑子陡然一热,愣了愣。
适才他听着城北震天作响的杀声与鼓点,又眼见东面城墙的吴军人数变少,守卫变弱,只猜测定是那位被自己王霸之气震慑得纳头便拜的昭义将军登上了城头,哪里能想到,北门竟然被打开了?!
莫说刘禅,就是赵云此刻都有面露惊喜,更不要说侍立在天子身后的诸葛乔、霍弋、法邈、张表等年轻的二代们,一个个也是目瞪口呆,惊喜无以名状。
“陛下或可往城北督战!”急于表现的张表张伯达率先出言。
虽然当年先帝夷陵之败的地点,并非是眼前这座夷陵城,而是江南的夷道与江北的猇亭。
但所有人都将那次惨败冠以『夷陵』二字。
于是乎这座夷陵城,于大汉君臣将士而言,有种特殊的意义。
倘若天子亲至擎纛至城北,督军统率夺回夷陵,那么这场极具象征意义的胜利,将大大提振汉军士气,更能使尚在敌占区的荆州士民,甚至天下士民知晓何为天命可畏。
诸葛乔、法邈二人由于父亲的关系私交不错,面面相觑之后,又都看了眼那张松之子,却也无法出言辩驳什么。
唯霍弋张口欲言,却是忽然被率先出口的刘禅打断。
“朕就在此坐镇,哪也不去。”
一身甲胄,腰悬太阿的刘禅早已从胡床上站起身来,此刻正扶剑定定西望,身姿挺拔,几乎可比赵云,端是一副儒将派头,而颌下一副短硬髭须又为他添了几分英武。
他扭身移目,看向赵云,最后正色作声:“夷陵能否一战而定,全仰赖车骑将军了!”
赵云登时一滞,竟是面红耳赤,奋力深深一揖:
“臣云,必不辱使命!”
言罢,却是扶正兜鍪走下土山,再不反顾,只留张表、法邈、霍弋及诸葛乔等年轻二代面面相觑。
董允虽也在天子身侧,却是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实在是…纵想讽谏些什么,也着实找不到需他讽谏的点啊,他自忖自己不谙军事,便不当插手军事,最害怕的便是身前这位常胜天子,会因胜自傲,从而做出一些令人眼前一黑甚至陷入覆军杀将之危的举动。
而现在看来,这位亲征前曾在他与蒋琬面前据理力争要当一位『马上天子』的天子,即使近来已有些肆无忌惮不顾天子威仪,但临大事,却着实冷静得异乎常人,真真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能被真实感知到的帝王风范了。
夷陵北门。
城下的夺门拉锯战已进入最惨烈的阶段。
门洞内,尸体已是堆积如山,血流几可漂橹,腥气逼人,血雾之浓郁堪比晨时大雾。
关兴手持长刀,身先士卒,身上青色罩袍早已被血浸透看不出原本颜色,每欲向城内前进一步,都须踩过数具尸体。
“顶住!援军马上就到!”关兴一刀劈开迎面刺来的长戟,反手又将一名吴卒斩翻在地。
他身后的虎贲之士亦个个双目赤红,以身为盾,死死护住刚刚打开的城门通道。
就在关兴身侧,身长仅六尺出头的啸山虎别部司马刘桃,体形壮硕却异常灵活。
此刻正手持双戟,在乱军中穿梭如猿,每每从不可思议的角度突入敌阵,将吴军阵型搅得大乱。
朱然声嘶力竭呼喊结阵,试图重整防线,而汉军攻势如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根本不给吴人片刻喘息之机,眼看着汉军愈发深入,浴血奋战的朱然已是无暇思考。
头顶城墙之上。
汉军在人数上,已几乎与城头吴军一般无二。
虽被左右两翼吴军围在中间,却丝毫不怯,奋勇杀敌。
只是终究不能突破吴军包围,杀到下城的阶梯处。
城下关兴所部虎贲与朱氏家兵反复拉锯,若能自上而下杀入城内,直袭城门吴军之背,未必不能一举奠定胜局。
龙骧司马季八尺数次命龙骧郎与麾下府兵将简易的爬梯拉上城墙,欲令人直接缘梯而下。
但城下满是吴人,在无人护梯的情况下,根本就是下一个死一个,下两个死一双的态势,且这些简易的木梯刚放下城不久,便会被一拥而上的吴人掀翻。
季八尺格杀一人,狠狠喘了几口粗气,无可奈何地退回阵中,让其他袍泽顶上。
他这一身盆领铁铠,重达百余汉斤,虽可谓刀枪不入,却也极大消耗他的体力。
阵后休憩片刻,体力恢复些许。
他先是朝城下望了望,似乎想到了什么,看了眼手中豁口的大刀,随手一扔,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柄还算完好的汉制宿铁刀。
“替我卸甲!”季八尺对身旁亲兵怒吼。
那龙骧郎一怔,旋即也不犹豫,急忙上前帮他解开重铠系带,铁铠落地,季八尺又从地上尸体捡起一副轻甲穿上,略微活动筋骨,只觉周身确实轻快。
“给老子全换上轻甲!”他环顾身边近百龙骧郎与府兵,“快!”
一众龙骧郎与府兵虽不明所以,却无人提出质疑,只纷纷卸下身上颇为笨重的铁铠,换上了更为轻便的吴人皮甲,又缚上红巾。
季八尺也不再多言,只弯腰从地上尸体剥下几件衣物,麻利地拧成一股粗绳。
其他龙骧郎见状,哪里还不知道季八尺想做什么?纷纷效仿,很快便编好了长绳数十。
“把刀握紧了!”
季八尺将绳头在垛口上系牢,把另一端抛下城墙,“随老子下去杀他个血流成河!”
话音未落,这身长八尺、虎背熊腰的汉子便已抓住绳索,纵身跃下城墙。
他下落的速度极快,离地还有丈余时,看准一个正手持长刀指挥的吴人将官,便纵身一跃直直扑去。
“砰”的一声闷响,这厮如一块巨石重重砸在那吴人将官身上,吴人将官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重压砸倒在地后,又被季八尺往脖梗随手一刀当场毙命。
季八尺就势一滚,迅速起身,满头满脸猩红之血,端是恐怖吓人,周围的吴人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一时竟忘了进攻。
而季八尺体型极其魁梧,站在一群吴人中间真真是鹤立鸡群,不待吴人反应过来,手刀便已挥出,娴熟的杀人技艺,让他本能般径直砍中最近一名吴兵脖梗。
杀掉此人,也不乱战,迅速背靠城墙,左劈右砍,瞬间又结果了两名冲上来的吴兵。
“吴狗速来受死!”季八尺怒吼一声,声如惊雷,这般凶神恶煞,惊得周围吴军丧胆失魄,一时竟无人再敢上前。
而就在这时,城头上的龙骧郎们也纷纷顺着绳索滑下,个个轻装简从身手敏捷,一落地就迅速向季八尺靠拢,很快便默契地结成一个背靠城墙的半月阵型。
如此阵形,他们在过去一年里已训练、演习过不知多少次,早已成为肌肉记忆,无须思考。
城头上,魏起看到这一幕,也毫不犹豫脱下自己一身重铠,对身边一众鹰扬府兵高声喝道:“换轻甲,随我下去!”
不过片刻功夫,魏起也已换好轻甲,抓住一条绳索滑下城墙,落地后一个翻滚,迅速加入到季八尺结成的军阵当中。
城头府兵也慢慢跟上。
有了这支生力军的加入,汉军阵型更加稳固。
“向城门推进!”季八尺大喝一声,手中长刀直指城门。
二百余名汉军,背墙结成数个半月之阵,如带刺的铁球缓缓朝夷陵北门滚去。
人数虽然不多,个个都是精锐,士气大盛又背靠城墙,竟将数倍于己的吴军逼得节节败退。
城门处的吴军显然被这支从天而降的奇兵打乱了阵脚,原本全力应对关兴所部的强攻便已左支右绌,此时彻底混乱。
就在此时。
北门外忽然响起震天呐喊。
一面『赵』字高牙大纛,赫然出现在战场上。
大纛之下,一员老将白马银枪。
不是大汉车骑,又是何人?!
“赵老将军来了!”汉军龙骧虎贲之士欢声雷动。
赵云当先杀入城门洞中,身手矫健如初,长枪如龙,每一刺必有一名吴军倒地。
转眼间,已有七八名吴军毙命于银枪之下。
关兴闻声见状,心下一惊,急忙杀至赵云身侧,焦急劝阻:
“车骑将军!
“不须如此以身犯险!
“一座夷陵而已,攻之必克,且让我等来罢!”
赵云手中长枪不停,神色肃杀:
“戎马之人,自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而不能垂老待死于病榻之上!
“再则,区区鼠辈,有何惧哉?!”
言罢,不顾关兴惊愕,赵云继续上前杀敌,凶势无匹,一如当年当阳长坂上大战曹魏。
那杆银枪在他手中犹如活物,时如灵蛇出洞,刁钻狠辣;时如泰山压顶,势不可挡,所过之处,吴军无不望风披靡,震悚辟易。
周围吴军见这老将如此神勇,终于有人不住惊呼:“赵云!是常山赵子龙!”
而这一声呼喊,更是让吴军胆气尽丧,向后溃退。
正在阵前苦战的朱然,远远望见赵云杀入城中,心中愈发震骇,本已力战多时,几近脱力,此刻见汉军援兵源源不断,而己方士气已泄,不由得心生绝望。
恰在此时,其子朱绩匆匆奔来,气喘吁吁,仓皇急切:
“都督!大人!
“不好了,大事不好!
“城西暴民数千,见刘禅天子龙纛就在城西,已经杀上城头,无论如何镇压不住!
“他们与蜀人里应外合,城西几乎就要失守了!”
而就在朱然惊骇之时,骆绪亲兵竟也匆忙赶至:“都督不好!城东快不行了!”
朱绩闻此,惊惶失色:
“父亲!
“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被刘禅生擒活捉!
“夷陵守不住了!
“先躲起来!马上就要天黑!我们往……往城南去!据墙自守!夜里再趁机突围!”
朱然还欲挣扎,其子朱绩却已唤来亲兵十数,强行架起朱然便往城南方向退去。
孙氏家将、部曲护着朱然父子且战且走,逐渐脱离城北战场。
而北门吴军将士,眼见主将旗纛消失不见,最后一点抵抗意志也彻底崩溃。
有人丢下兵器,跪地求饶。
有人四散奔逃,寻找生路。
整个北门的防御体系,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而随着朱然将旗的消失,汉军士气陡然大振。
赵云、关兴率季八尺、魏起、刘桃各部,趁势合兵一处,洪水决堤般涌入夷陵城中。
入夜。
天黑。
夷陵城,小规模巷战仍在继续,但大局已定。
汉军分兵举火,清剿残敌,逐步控制各条街道与武库、粮仓、官寺等重要据点。
至二更时分。
夷陵城中喊杀声渐渐平息。
三更时分,汉军完全控制夷陵,这座让大汉耿耿于怀的城池,至此改旗易帜。
天子龙纛于夷陵城头升起,在来自东南的江风吹拂下烈烈招展。
朱然、朱绩、骆秀几人却是趁着夜色及汉军巷战之际,在数百朱氏本家部曲的掩护下自城南杀出重围,仓皇逃往江陵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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