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看着赵燧,再次认真的问道,“要不要过来帮我?跟着宁王,无非就是再叛乱一次。”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再失败一次,说不定还不如上一次,那有什么意思呢?”
裴元说着,拿起酒壶给赵燧斟酒。
等到赵燧杯子里酒满,也给自己杯子里添了添。
裴元道,“怎么样,跟着我吧。那些过江的老兄弟,以后还是你来带,你和齐彦名一起。”
“我有个小兄弟,今年才十五,年轻嘛,不太懂事。”
“名义上是你们的千户,你可以拿他当亲弟弟。”
“我对这支兵也没有太多的想法,给粮、给银子,在大明抵御达虏的时候,能够像男人一样站出来就行。”
裴元捏着酒杯和赵燧桌上的杯子碰了碰。
随后烈酒入喉,一饮而尽。
赵燧听着裴元的话,脑海中思绪纷乱,默默的也将酒喝了。
裴元见状,不动声色的又为赵燧添上了酒。
接着自顾自说道,“尤记得,霸州军抵达宿迁城外的那个晚上。我半夜的时候,被营地里的喧闹吵醒。”
“我起身观看,看到了那些被你们裹挟从贼的百姓,用比你们还凶狠、还没底限的方式四下劫掠。”
“他们浩浩荡荡的洗劫着宿迁县周围的村庄,几乎抢走他们想要的一切东西,粮食、女人、农具,甚至房顶上那点稻草。”
“你们霸州军的营地,远处的火光照的通亮,到处都是欢歌笑语的动静。”
赵燧的脸上闪过不自然的晕红,猛地将杯中酒灌进嘴里。
裴元继续为赵燧满上。
问道,“还记得焦芳吗?”
“你痛恨焦芳,认为他是误国的贼人,你刨了焦芳家的祖坟,又给木头人穿上焦芳的衣冠,将这木人当众斩首。”
“你还得意洋洋的告诉所有人,‘让我亲手杀死这个老贼,向天下人谢罪。’”
裴元说着捏着杯子继续和赵燧碰了碰。
赵燧闷闷的拿起酒,正要喝时,就听裴元继续道,“那一晚,在我观看你们霸州军壮举的时候,在我帐中睡着的女人,就是被你们掳来的焦芳的孙女儿。”
“我问焦妍儿,你知道那片安静的、默默的、不吭一声的营地是谁的吗?”
“焦妍儿对我摇头。”
“我满脸恶意的笑着告诉她,那就是你赵燧赵副帅的营地。”
赵燧的手紧了紧,将那酒杯握在手中,手上的青筋隐现。
裴元看着赵燧,毫不领情的继续说道,“我记得你是个秀才,距离朝堂首辅的焦芳,不啻有十万八千里。”
“焦芳的所作所为,你并未目见耳闻,可就算把所有道听途说得来的罪名加在一起,也不如宿迁城外那一夜的烧杀抢掠。”
“你得意洋洋的用剑砍下木人的脑袋,告诉别人,要为天下除恶。你又向天子上书,请求天子除尽恶人。”
“可当恶就在你面前,你为何却又默许这种存在呢?”
“因为你只是一个有些良知,却没有强大内心,又不知道该怎么去解决问题的人。”
赵燧感觉自己之前那些酒似乎喝的有些急了,有些想要呕吐的冲动。
他的喉咙动着,大声的说道,“我那是为了……”
赵燧的发作,吸引来了酒楼上剩余人的关注。
萧通立刻盯了回去,“看什么看?滚!”
那几桌客人虽然恼怒,但是见几人都带着刀,也只能好汉不吃眼前亏,暂且先离开这里。
赵燧的话哽在喉中,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这样的人,以恶为剑,大喊着要太平,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胡乱挥舞,那么你就是恶的本身。”
赵燧闻言颓然,他的苍白辩解还未开口,就被裴元全部镇压,让他郁郁的越发难受。
他猛地将酒倒入喉中。
想要再喝一杯,发现酒壶握在裴元手中,便去夺酒壶。
裴元轻轻一拍,拍开赵燧的手,又为他将酒满上。
裴元的声音变得和缓,“过往的赵燧,已经被扒了人皮,做成马鞍。以后的赵燧,能活明白吗?”
裴元说着,语重心长的拍着赵燧的肩膀。
“你是秀才,是读书人啊。”
“就算投笔从戎,也该像定远侯班超那样,成为于国于家有用的人。”
“过来跟着我吧,别人不知道怎么用你,但是我知道。”
说完裴元,又和赵燧碰了下杯。
赵燧看着裴元,又看看手中酒,心中感触越发纷杂,一时忍不住说道,“我今天算是明白,书上为什么说‘士为知己者死’了。”
“原来就是死,也怕死的不明白。”
赵燧说完,就杯中酒一饮而尽。
裴元听出赵燧的话头,心中狂喜,也将酒喝了。
随后又要为赵燧斟酒。
赵燧却将那酒壶要去,给两人各满了一杯,“惭愧,活的糊涂了。”
裴元深知这是赵燧完成淬炼的关键时刻,自己这会儿的一言,很可能会得到不同走向的赵燧。
裴元虽然很想要一个下限更低,用的更趁手的凶猛武器,但也明白,只有更高的信念,才能让人走的更远。
于是裴元果断道,“活的糊涂不怕,但要死的明白。”
“好好练兵,好好为我守住北疆,把这次入侵的达虏的给我打回去!”
“你哪怕就是死,也要给我死在长城外边。”
赵燧闭上眼睛,那压抑着的郁郁之气,彷佛终于得到了宣泄的口子。
他几乎本能的催眠自己。
就像是真的扒掉了人皮,重新活出一个自己。
随后赵燧睁开眼睛,感觉自己果然焕然一新,像是刚刚抽出的嫩苗,欣欣向荣,在阳光下透漏着满满的清新。
他看着裴元,像是约定自己的人生一样,重复了一遍,“驱除达虏,守卫北疆。”
裴元赞赏的举杯,“如果你能不负此生,那我将为你谋一个定远伯的爵位。”
说完,还玩笑似得说道,“定远侯,只怕你不配。”
赵燧也跟着笑了笑。
裴元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于是将酒壶往旁边一放,说道,“吃饭。”
霸州军六大贼帅,他已经得到了两个。
一个有万夫不当之勇,一个有大规模的统兵经验。
虽说……,指挥的乃是乌合之众一般的草寇。但裴元觉得,霸州军刚开始流窜的时候,可能还看不出什么指挥能力。
但是等到裹挟的流贼到了十万级别的数字,在无粮无饷、十面埋伏的情况下,还能带着这些乌合之众转战数省,还是有点本事的。
而且在淮北对峙的时候,霸州军可是在裴元眼皮子底下,和陆完玩了几手很漂亮的机动。
赵燧和裴元很快吃饱。
赵燧身上已经彻底没有了刚见面时的颓丧,临告别的时候,赵燧对裴元说道,“等我回去,就尽快离京,回一趟江西。”
“我好好地把人选一选,顺便把人整合整合,争取只要把这些人武装起来就能派上用场。”
裴元大喜,“等你那边准备好了,就给我这边回信。”
接着,裴元想起一事,又道,“也不用急着走,等我明天的消息吧。”
“明天?”赵燧有些诧异。
他被裴元说的心中火热,一心想要活出一个新的自己,已经迫不及待的要赶紧回江西了。
裴元说道,“你可能还不知道,我这次回京是因为驳了太后娘家的面子,被人叫来问罪的。”
赵燧想着朱厚照那人皮马鞍,虽然已经尽力释怀,但仍旧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裴元道,“危险嘛,为了这点事情,还不至于。”
“太后和天子的关系正是脆弱的时候,我又对天子大有用处,太后不至于会在这种时候火上浇油。”
裴元每次进宫,往往都会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的危机意识一向很强,因为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一些人。
裴元这次之所以敢说“还不至于”,并不是单纯的觉得,太后可能会为了缓和与天子的关系放自己一马。
这些,在太后眼中,可能没有那么重要。
裴元的底气在于,如果在这种天子与太后情绪紧绷的时候,太后坚持要为了张家二侯的面子,收拾自己这个天子心腹,那么天子很可能会为了发泄不满,报复在张家二侯身上。
裴元是那个没什么用的筹码,但是有可能落在张家二侯身上。
那这结果,对张太后就很很重了。
而且裴元还有另一个对照组。
那就是猥琐逼李梦阳。
李梦阳在《应诏指陈疏》弹劾寿宁侯张鹤龄的时候,不但列举了张家二侯的诸多罪状,而且在奏疏中直呼那时候的张皇后为“张氏”。
张皇后气坏了。
自从嫁了人,从来没人敢叫她“张氏。”
在这种暴怒的情况下,李梦阳也还是走的法律程序,先下狱再问罪,并不是直接就拉出去砍了。
但面对躲在深宫里的皇家怪物,裴元还是稳了一手。
“要是明天情况不妙,说不定老子就要劫持太后而出,从此浪荡江湖了。到时候,你也别想什么定远伯的事情了,可以与我为伴,结庐四方。”
赵燧哂笑一声,“我可不信堂堂诸葛蒋干会应付不了一个深宫妇人。”
说完又道,“我带来了几个人,明天在宫外街上等着你。”
这时,楼下忽然有喧闹声传来。
萧通下去问了,原来是顺天府的人。
萧通上来对裴元回道,“刚才被赶走的,有一桌是刑部尚书的家人,那人跑去顺天府告发,说有人白日行凶。”
“顺天府发了牌票来拿人。属下下去说了身份,也不太好使。”
“属下留下应付一下吧,别把小事闹得大了。那顺天府尹杨旦不好惹,尽量避免惊动他。”
陆永已经明白官场规则,知道他的小牌牌对高等级文官不但没用,还有可能被暴击,于是老老实实的收了起来,也没有在这会儿强出头。
裴元对萧通道,“那你留下处理此事吧,无非是赔几个钱。”
锦衣卫吃酒的时候嚣张一下怎么了?
大家谁没嚣张过?无非就是今日遇到了更不讲理的。
堂堂尚书的家眷,还跑去告状,就有些不体面了。
裴元这会儿秘密回京,不太好打官面的官司,只能暂且按下此事。
顺天府的差役,见要拿的人是锦衣卫,而且还颇有些来头,本就有些心里没底,见有人愿意出来顶锅,也不追问旁人,索性将萧通带回去应付公事。
裴元带着其余人下了酒楼。
陆永和岑猛幸灾乐祸的看着被衙役们带走的萧通,萧通也回头挤眉弄眼。
衙役们都装作没看见一般,只顾催促萧通早些去交了任务。
裴元轻咳一声,对看热闹的两人问道,“严嵩呢,现在到何处了?”
岑猛回过神来,连忙道,“千户,严嵩已经进京了,暂时借住在礼部尚书王华的家中。”
裴元想起来了,严嵩和王守仁还是好朋友来着。
上次严嵩入京,就是借住在王守仁家。
裴元心中暗道,这却正好。
裴元打算用来推动“一条鞭法”的,就是大有希望成为户部尚书的王琼。
王琼又和王守仁乃是忘年交,是阴险的蹲草二人组。
王守仁的父亲王华在担任礼部尚书之后,也慢慢的开始拓展在朝中的人脉势力。
而目前看上去人畜无害,悄悄寄生在王华家里的严嵩,又是裴元为“一条鞭法”预备出来攻坚的喉舌。
裴元慢慢的琢磨着。
如果能在这样的大政策上,把王华这个大七卿之一拖下水,显然是个好事。但是王琼、王守仁再加王华,好像又有些太过强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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