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建和元年,
被梁冀视为傀儡的少年天子刘志,很是端庄的坐在宝座之上,牢记上一任的教训,不敢有任何表露心意的言行。
为了彰显自己对权臣的恭顺,刘志不仅在后宫中,忍受着皇后梁女莹的娇纵蛮横,还在前朝颁下旨意,处死了有谋害质帝嫌疑的李固——
在眼睁睁看着小皇帝死在自己面前后,
李固便想要揭发梁冀的弑君大逆之举,
奈何内宫外朝,多被梁冀控制,他不仅没能成功,还被梁冀倒打一耙,关进了牢狱之中。
新皇帝登基时,
都未曾下令赦免他的“罪过”,
仍将这位为大汉平定过民变、安抚过地方,具有深厚名望的老臣关押在阴暗的监牢里。
即便有人在少年天子面前提起他的事,也只将其功绩轻轻略过,着重强调他曾推举清河王刘蒜为帝的故事。
皇帝因此对李固不满,
在梁冀的淫威之下,半推半就的处死了他。
李固的弟子友人救援无果,只能含泪为之送行。
李固也带着镣铐,老泪纵横的对他们说道:
“死亡有什么值得畏惧的呢?天下从来没有不死的人。”
“我所遗憾的,是蒙受了汉室的恩泽,顺帝的提拔,却不能辅佐天子,使之再现明章、永元时代的繁荣,还无法驱逐朝堂上的恶兽,只能看着它去伤害国家的贤良,动摇汉家的社稷。”
“见到质帝死去而不能救,这是我作为臣子的不忠之处。”
“见到禽兽占据显耀的位置,用权力去侵害百姓而不能阻止,这是我作为人的不仁之处。”
“现在,只能牺牲这具老迈的身体,让其接受屠戮,才能勉强保住‘义’这项德行了。”
“在我死后,若是见到我的子孙,告诉他们,用单薄的棺材,将我安葬在家乡的贫瘠之处,远离我父亲的坟茔,以免让先父的在天之灵,见到我这不忠不仁的儿子,以至于使我又增添‘不孝’的罪恶。”
李固的三个儿子,
因为父亲的关系,也受到大将军梁冀的痛恨。
其中前两个已经被抓捕杀害,
只有十三岁的幼子逃亡在外,不知所踪。
因此,
李固只能对友人诉说自己的遗言。
他的亲友纷纷应下,眼泪擦也擦不完。
随后,
李固受刑死去,
梁冀想要斩草除根,抓捕他逃亡的幼子,还有那些跟李固一样,不服从自己的人,于是将他的尸体摆放在洛阳的街道上,暴露在冬日的阳光下。
寒风吹过,
让往来于此的人,也跟着寒冷颤抖。
天上惨白的太阳挂着,没有一丝温度。
汉室的忠良就在这样的时节,在无数人的目光下,慢慢腐朽起来。
有人看不下去,
上前用麻布为李固遮挡遗容,并随之哭嚎悲泣。
梁冀果断将之逮捕,以此来巩固自己的权威。
而就在此时,
顺帝时前往西海的使者们,终于返回了洛阳。
他们乘着疲惫的车马,带着来自于宋国的收获,看着洛阳的城墙与街道,心中充满了感慨。
在返回的路上,
他们自然经历了许多,也听说了皇位更迭的事情,更知道大将军梁冀的专横跋扈。
这让使者们生出了些许的忧虑。
出发之前,
他们还接受着顺帝的统治,
那时候的中原即便有灾祸发生,有腐朽的情况出现,一旦奏报上京,得闻天子之耳,朝廷也会有相应的政令下来,想办法去解决问题。
结果如何,暂且不论,
起码态度是端正的,并没有逃避无视,任由灾祸蔓延。
因此使者们在宋国时,
即便会为其建国不久,而展露出的雄浑精壮、简朴有力之风,感到惊叹和羡慕,却也不至于心生悲凉。
他们还是很有信心的。
中原的繁华,
汉室多代明君的治理,
让他们觉得:
虽然自家的大汉有着问题,
虽然一时之间,有被宋国后来者居上的架势,
可等他们学成归国,报效天子,励精图治一段时间,
以中原的土地富饶、人口昌盛,必然能稳住“中央之国”的地位,保住诸夏天子的冠冕,让宋国只能望其项背,不敢再有僭越的想法。
奈何顺帝、冲帝、质帝接连去世,让大汉朝廷的动作,变得极为迟缓——
君主独治天下的体制之下,
皇帝便是一国的核心。
而核心的失去、摆烂,自然会连累到朝廷的运转。
当年和帝、殇帝一年之内相随病逝,其陵墓的修建,都造成了府库空虚、百姓苦于徭役的情况,
更何况如今还多了一个。
可以说,
这三年里,朝廷做的最迅捷有效,也是最为熟练的事情,便是为君父带孝哭丧,顺便向四方的官吏与百姓传达新天子新年号的消息。
理所当然的,
使者们乘坐船只登上陆地,从东向西返回洛阳,想要向朝廷禀报自己收获的时候,
便见到了许多因灾祸降临,朝廷的救济又迟迟不到,从而流离失所的百姓。
那仿佛褪去了一切色彩,失去了一切希望的惨淡模样,让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不免为之动容。
在前行的路上,他们甚至还听说某处叛乱的事,生怕叛贼会袭击自己。
若是没有死在出使的途中,
没有死在与中原竞争的西海,
却在好不容易踏上中原后,被附近作乱的贼匪给杀了,
那可就太倒霉了!
等慢慢靠近洛阳,流民的数量少了下去,载歌载舞的富贵人家多了起来。
但这自然是无法让归国的使者们感到高兴的。
朱门酒肉跟路有枯骨放在一起,
这怎么可能让才见识过宋国风土的使者们,生出“我大汉天下无敌”的想法呢?
“这是国家危难的征兆。”
“等见到天子之后,你我一定要将途中见闻,好生的奏报上去,以警醒朝堂上的公卿!”
刚刚进入洛阳,还没有听闻几日前发生的风波,对梁冀很是不满,却对新皇帝刘志怀抱期望的使者们这样说道。
直到他们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见到李固的尸体,知晓这几天的动向。
为首的使者,也是张衡弟子的那位当即跪倒在地,哭泣不止。
“良臣竟然受到如此待遇!”
“洛阳是天下的中心,是大汉的国都,竟然任由臣子的尸体暴露!”
“难道天命当真不再悬挂于中原的土地上了吗?”
这样的哭喊,引来了梁冀安排在附近监管的人。
他们负责抓捕企图为李固收尸、哭丧的人。
不过,
使者领受了顺帝的命令,还肩负着通好两国的任务,一时不能投放到大牢中去。
梁冀也只能先让他们进入宫廷,面见太后梁妠,汇报完了宋国的情况后,再做处置。
“太后!”
“国家怎么会败坏成今日这般模样啊!”
见到梁妠时,
使者哭泣的更加严重。
因为出发之前,还依偎在顺帝身边,神色带着几分女子姣憨闲适的梁妠,如今已经衰颓了太多。
她的头发失去了光泽,
她的眉间皱出了纹路,
她的身上沾染了无法散去的病气。
目光暗淡,精神废驰,每说上两句话,还要咳嗽一阵。
就连见到曾经念叨多次的使者,也没有任何的振作激动。
等听到使者悲愤的话语,梁太后才有了额外的反应。
她先是一愣,随后便不受控制的流出泪来。
梁太后自责的说道:
“都是我的错!”
“我辜负了陛下的托付,我辜负了汉室的列祖列宗,我没有看好孩子,没有看好这个家……”
她的不坚定,
她的懈怠,
使得身边的恶人趁虚而入,祸害国家,
就连自己,都失去了自由。
二者相对而泣,久久方才停下。
使者劝慰太后,想让其振作起来,辅佐年少的君主,整顿混乱的朝纲。
但梁妠受了磨搓,对自己的水平已经很有自觉。
她无法满足使者的愿望,
而且梁冀也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毕竟天子年少,太后临朝执政,是大汉的祖制。
梁冀之所以能够权倾朝野,连带着皇太后一起架空,
无非是趁着太后悲痛伤神,不能自拔,在宫中安插了人手,隔绝了内外的消息,这才做到这一点——
有赖于和帝、顺帝的夺权经历,
让梁冀这个后来者,深刻的意识到君主法理对臣子的号召力,以及宦官宫仆这等贱人可以发挥的作用。
这让他在监管太后跟皇帝这件事上,做的很是严密。
若非使者出使的西海,本就与中原遥远,其任务还是修书这等文弱的杂事,不值得警惕,
梁冀也不会高抬贵手,让梁妠见到他们。
“……我会让人安置李司农的。”
末了,
梁妠擦拭着眼角,对为大汉现状,而悲愤交加的使者说道,“虽然在许多事上受制于人,可我总不至于连替人收敛尸骨,都做不到。”
她被封锁在宫中好些日子了,今天才得知李固的死讯,才知道对方死后的凄惨。
这让梁妠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发泄了一通情绪后的身体,在冬日的寒气逼迫下,也跟着生出乏力空虚之感。
“我好像总是这样。”
“没有人告知,没有人要求,就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头脑也不是很聪慧,连忠良与奸邪也分辨不清。”
“我对不起大汉。”
在使者被身边的宫人催促着结束拜见,离开宫廷时,
梁妠又低着头,自言自语起来。
她看着使者离去,身影被冷漠的阳光吞没,才慢慢站起身,下达了为李固收敛的旨意。
“去告诉大将军,如果他还有一丝人性,就不要再来逼迫我了!”
“梁氏是当朝的外戚,若我这个太后没了,他的位子也不会安稳!”
服侍她的宫人无奈,只能应下她的要求。
梁冀知道“太后”对梁氏的重要性,这才勉强放弃了把李固继续吊起来风干的想法。
不过,
李固的幼子仍旧没能抓到,
为之收敛安置的,还是他的友人。
等到春日,
梁冀仍旧专权,
皇帝仍旧沉默,
梁太后还是打不起精神。
但也许是冬去春来时,天地间绽放的活力影响到了她,
在宫人的拥护下,她难得踏出殿门,来到了御花园中,欣赏新生的嫩芽与花苞。
当目光扫过与顺帝一同种下的小树时,
梁妠又是一阵悲痛,抚摸着树干,站在那还没有舒展开的嫩叶之下,迟迟不愿离去。
春风吹过,枝叶摩擦,发出梭梭的声音。
当日,
她又向梁冀传话过去:
“朝政上的事情,你已经拿捏在了手中。”
“现在我要管理太学,延续顺帝在育人上的意志,你不要阻拦!”
梁冀同意了这件事。
毕竟太学里的人学的再好,也是需要他点头,才能走上仕途的。
那地方说着为国储才,
可若是储备了而不使用,又哪里算得上人才呢?
“就让太后跟太学里的小儿折腾去!”
“我要把精力放在辅佐朝政上!”
梁冀挺胸迭肚的说道。
他的兄弟梁不疑路过,见到他这副模样,又暗暗叹了口气。
想到妹妹这两年难得的振作,
他将怀中写好的辞呈又收了回去,打算等帮妹妹一把,再请求辞官,归隐山林。
对于兄长梁冀的所作所为,
他也是无法忍受的。
但他和梁妠一样,
被死死的绑在梁氏这架马车上,挣脱不得,便只能不上不下的吊在半空,承受着良知上的折磨。
就这样,
建和二年的春天,
皇太后下令修整太学,将元初学宫并入其中,恢复了顺帝时期的学制,又提拔那些出使宋国的使者作为老师。
有些大臣对此颇有异议。
因为太学里的讲经博士,通常为当世大儒,没有格物学的人担任。
顺帝生前,也不过将元初学宫搞成了这样罢了。
好在梁冀发挥了他难得的益处,霸道的镇压了一切闲言碎语,让梁妠能够在太学里,感受到所剩不多的太后权威。
随后,
皇太后的旨意又下,要求洛阳的王侯大臣,将家中适龄的子嗣,不论男女,也送入太学,学习那些从宋国引入的知识。
非议仍被梁冀镇压,
迫于其淫威的臣子,只能安排家里的庶子过去,应付这道不得不奉诏的乱命。
“占了便宜还不高兴。”
“以后给你们炸一炸,脑子就清醒了。”
混入太学的何博,看着送孩子过来,脸色不是很好看的大臣,暗地里嘀嘀咕咕。
说罢,
他转身向着太学深处走去。
那里,
几位在宋国留学过更加精妙,更成体系的格物学的博士,
正小心翼翼的把一些硝石和硫磺,搬运到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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