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冀这位兄长的强烈要求下,
梁妠最终选择了八岁的乐安王刘鸿之子刘缵继位,而不是更加年长,看上去更为可靠的清河王刘蒜。
李固等臣子对太后信赖兄长的行为,感到十分失望。
他们试图做最后的反对,向太后诉说清河王的端庄慎重,以及清河王系与安帝的关系:
“安帝,是清河孝王刘庆的子嗣,过继给了和帝,得以继承君位。”
“如今再从清河选取,又有什么问题呢?”
梁妠因此又动摇起来。
她的心志总是不坚定,心肠总是柔软,总想着做出最稳妥的选择,不至于犯下错误。
在抚养冲帝刘炳这件事上,她已经很对不起顺帝了。
但梁冀又说服了她。
“清河王和乐安王之子,有什么区别呢?”
章帝留下来的子嗣中,传承最久的,还是他那个一向看不起,行事也十分低调的庶长子刘伉的。
刘缵是千乘贞王刘伉的直系曾孙,
而刘蒜名义上是清河一脉,但刘庆传下的清河王系,只传了两代人。
他继位的子嗣刘虎威没有儿子便死去,便过继了刘伉之子乐安王刘宠的三子刘延平为嗣。
因此论说血统,
二者并没有区别。
另外一提,
延续和帝之子刘胜平原王系的刘得,也是从刘伉那里过继而来的。
其人也是无子而亡,邓太后又安排刘翼为其子嗣,以奉承宗庙祭祀。
只是安帝嫉恨,不止废了刘翼,还将平原国一同废除,使得这一支王族传了两代,便无奈断绝。
除此之外,
梁冀还对妹妹说:
“清河王年长,已有成算在胸,还能真心认顺帝为父吗?”
梁妠就此坚定下来,不再改变拥立刘缵的想法。
李固等臣子便在私下悲伤:
“太后信任大将军,奈何梁冀此人心胸狭隘,贪婪无度,只怕会祸乱国家啊!”
他们是实心用事的良臣,
像李固,更是平定过江南的民变,功劳卓著。
顺帝在位的最后一年,还将之提拔到中枢,担任大司农这等掌管钱财仓储的要职。
他因此知道大汉江山的情况——
看上去还很太平,私底下却已然不堪。
而这表面太平,
也是顺帝在接连不断的天灾人祸之下,努力维持的结果。
若之后的掌权者没有坚定的心志,没有过人的聪慧,没有肩负国家万民的担当……
那么今汉这栋百年老宅,便会迅速的被虫蚁侵蚀,随即迎来崩塌的惨剧。
“难道天下就不能有第二个邓氏了吗?”
李固见到拥立了新皇帝,变得更加跋扈嚣张的梁冀,只能来到和帝与邓绥合葬的慎陵凭吊,追思永元时代的昌盛繁荣,怀念那极为贤良的邓氏外戚。
有不知名的人路过这里,见到李固这个伤心的老头,便摇着头说道:
“好外戚的结局就在眼前,谁还愿意赴其后尘呢?”
连独子都能废弃不管的安帝,早已斩断了皇帝与外戚之间,那看不见,也难以触碰,但的确存在的“政治信任”。
犯罪的外戚被惩罚流放也就算了,
邓氏那样的贤良,都能落得那样的下场。
即便有忠厚的老臣抬着棺材,请求安帝为冤死的邓骘等人重新安葬,也遭到严厉拒绝……
如此,
哪个外戚还愿意为汉家任劳任怨的做多年牛马呢?
要么完全撒手不管,
要么就将权力,死死地握在自己手中,将皇帝完全架空!
李固也是明白前人之事,会对后人有多大影响的。
毕竟诸夏是个热爱记录历史,并从中学习的民族。
但他对汉室的忠诚,却让他不愿意去深思。
他只是疑惑那路过的人,“这里是天子陵园,你是何等身份,竟然敢出现在这里?”
哭陵这种事,
臣子做了自然无妨,
百姓却是不能做的。
邓骘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身向荒凉的墓园深处走去。
诚此其言,
邓骘只是过来看一看妹妹的埋骨之地。
他不常来人间,也很少跟其他死鬼打听阳世的动静。
所以听说了梁氏的情况后,
跟李固一样突发奇想,跑到慎陵这里,来回味一下从前。
现在既然看过了风景,
也该返回冥土了。
李固在后面追他,还唤来几个守陵的卫士,却没有任何收获。
他只当对方是跑了,又跟着流泪悲伤起来:
“不过两年而已,慎陵便已经沦落到闲散游民,都能闯入的地步了吗?”
顺帝尊重自己的祖母,也钦佩祖父缔造的“永元之隆”,
所以其掌权之时,
多次下诏,对慎陵进行修缮,并要求守陵之人尽忠职守,不要让四周之人,打扰到祖父母的在天之灵。
结果顺帝一死,冲帝也相随而去,
内心为这连接的逝去,而疲惫伤寒不已的梁太后,连临朝理政都有些无力了,
更何况派人来慎陵,定时扫墓、祭拜?
“祖宗基业就是这样败坏的啊!”
离去之时,
李固回头看着慎陵的方向,见风吹过其中生出的荒草野花,心里暗暗想到。
不过,
这也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名为时代的洪流之下,
明君尚且不能让自己的愿望得以实现,
何况他这个做臣子的呢?
……
“为什么求神拜佛的人这么多?”
“最能够庇佑人的,不应该是自家先祖吗?”
与洛阳相距遥远的河北冀州之地,
六岁的张角正被父母带着,来到家乡附近的庙宇中,供奉当地的鬼神。
听说祂是掌管漳水的神灵,在这片土地上,享受了数百年的祭祀。
张角的父母、祖父母,乃至于上数十八代的老祖宗,都在这古老的庙宇前烧过写满了祈愿的木牍,在里面的炉子中插过虔诚的香烛。
没办法,
谁让他生长在巨鹿这个地方呢?
这座同样古老的城市,就建立在漳水的西岸。
往北走,可以到达广阔的大陆泽。
那也是个受到漳水,以及其他河流冲刷、汇集的地方。
春夏阳光灿烂的时候,
大陆泽的水会和漳水一样,荡漾起漂亮的光泽。
秋冬的时候,
虽然水会变得少一些,但里面的游鱼仍旧保持着活力,让附近的百姓,还有从更北边飞过来,想要前往温暖南方的飞鸟,得以填补下自己空虚的肚子,补充一下力量。
不过张角没有到过那里。
还很年幼的他,连漳水的主干都没有见过,更不用说需要行走好一阵才能到达的大陆泽了。
以上的许多描述,
都是听他父亲讲来的。
张角的父亲是个小商人,经常往来于周边,买东卖西,积攒了一些钱财的同时,自然也增长了不少见识。
张角还没懂事的时候,
他就时常被喝了两杯浊酒的父亲抱在怀里,听后者吹嘘自己在外面的见闻。
那指指点点的样子,
仿佛天下之大,都逃不过他的掌握。
说到东边一点的沙丘,
张父就会提起死在这里的赵武灵王,然后说起赵氏父子间的相爱相杀,更是眉飞色舞。
说到再东边,隔着漳水的广宗,
就会提起第一代广宗王的事,
听说是前汉时期的人,
好不容易等来当时皇帝的恩赐,得了块小小的地方享受王侯的尊贵,结果还没爽快几年,就被王莽搞掉了。
那位跟汉太祖最疼爱的子嗣同名的广宗王,一气之下就往西边跑去,到很远的地方安了家,
后面中原的汉室再有他的消息,便是他的子孙派来使者,说刘氏在泰西洲建国的事了。
总而言之,
很神奇的一个人,
跑出了不一般的风采。
只是张角小小的脑袋实在想不明白,父亲是怎么知道这位故事的。
等说到他们的老家巨鹿,张父的口气更是了不得,
带着孩子在城郊之间乱逛的时候,动不动就指着一处说,那里是当年西楚霸王项羽跟秦军火并的地方。
参战的有多少,死了的又有多少。
好像当年大乱斗时,他就在现场一样。
现在到了附近的庙宇,
自觉很是博学的张父,自然又对着妻儿说起了与之相关的故事。
他说的很投入,
张角听的也很认真。
等父亲说干了嘴巴,喝口水缓缓的时候,
他才举着小手提问:
“鬼神真的做过这么多事吗?”
“那是不是跟他提任何愿望,都可以得到实现呢?”
张父肯定的点了点头。
可实际上,
他对鬼神的情况,并没有真的了解。
刚刚给儿子说的那些,基本上也是在外做生意时,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可父亲在儿子面前,哪里能说“不行”呢?
于是张角“哦”的张大了嘴巴,心里琢磨起,等会自己应该向鬼神许什么愿望。
结果还没有想好,
小孩的思绪就被一阵笑声打断了。
张家三口顺着笑声看过去,发现是两个路过的老者。
他们长着又长又白的胡子,穿着道袍,很有贤者的气质。
张父对这种一看就很有学识的人有些畏惧。
因为以当今之世的情况来说,
能“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人物,通常有着世家出身。
这不是平民可以接触的。
好在两位老者并没有对他们显露出任何排斥,还为自己突然出现,听到了他们私下的谈话,表达了歉意。
张角父母自然是接受了的。
随后,
那自称姓周的老者从怀里拿出一块饴糖,把张角诱惑到了身边,逗弄起了这个小孩。
张角嗦着糖块,嘴巴并没闲住,还在好奇的问老者:
“刚刚为什么发笑呢?”
“我父亲说的难道不对吗?”
张父在旁边尴尬的搓手,心想以后在儿子面前吹牛显摆,要更加小心。
这回闹腾到贵人面前,肯定是要丢脸的。
张母也很紧张,在暗中不断掐着丈夫的手臂,埋怨他话多误事。
若是一来就去上香拜神,完事后转身便走,哪里会有这等压力?
幸好,
那两位老者内外如一,并不是什么性格傲慢的人。
姓周的说,“鬼神虽然有灵,但不会事事有回应的。”
人有人的道,
天地有天地的规矩,
鬼神所发挥的作用,
有类于照顾草木花朵的园丁。
偶尔修剪一下出格的枝丫,浇灌稀缺的一些水与肥,
至于草木花朵的根系钻的多深,
枝叶多繁茂,香气多浓郁……
便不关祂们的事了。
只要不遮住天空,
万物自己会向着阳光生长的。
张角疑惑道,“可如果不能够实现愿望的话,又大家为什么会那样崇拜鬼神呢?”
姓孙的老者就说:
“大概是为了寻求心中的安宁吧。”
人间许多事,杂乱的就像线团一样,扯住了这个,又绊住了那个。
只有鬼神能无视其中的一切,以全然的外部干预,来解决相关的问题。
而且凡俗人世,
用来区分人与人之间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肉食者吞噬血肉时缔造的痛苦,被吞没者无法向其他人诉说,也寻求不到他人的帮助,便只能祈求鬼神,寄托希望于死后、于来世。
当俗世原有的规则崩坏,道德也随之沦丧的时候,
信仰便成了支撑人心的梁柱。
这是各种教派能够长久流传,并有后来者追随信奉的一大原因。
人心需要用鬼神之说来安慰自己,并对掌握权利的肉食者进行约束。
可惜,
张角还年幼,没到能够理解其中玄妙的年纪。
他只是嗦着糖,对鬼神生出了失望的情绪:
要是鬼神很多时候,只坐在神台上当摆件,听取信众祈愿,也全看缘分来实现,
那他刚刚罗列出来的愿望该怎么办?
他好不容易才想好自己要吃什么、玩什么呢!
孙恩见他低沉的模样,直接抚摸着胡须笑了出来。
他又对小孩说道:
“再者言之,若鬼神真的能随意实现他人愿望,只需要凡人叩拜的够多,赞颂的越好……”
“那你们还能来到这里,见到漳水里的河伯吗?”
呼之必应的神,
可不会有凡人叩拜敬仰的机会,
早就被贵人圈占起来,为自己招财进宝,谋求富贵去了!
张角听到他这样说,还是不太理解。
“为什么不能?”
“鬼神要是那么好,大家一起分享祂的恩泽,不是更方便利人吗?”
周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转头对孙恩说:
“我知道鬼神为什么总爱跟小儿往来玩耍了。”
“只有这赤子之心,才算人间最美好的东西。”
孙恩继续含笑。
他询问张角父母:
“这个孩子有读书吗?”
张父就说,“家里有着钱财,打算给他启蒙,再送去学些医术。”
平民出身,
连“寒门”都配不上的跟脚,
学医的确算是一种很好的出路。
起码比起商贩,更容易获得他人的尊重,
与上位者接触时,也更有挺直腰板的底气。
“这样也好。”
“我们在行医一道上,颇有研究。”
“有空的话,可以来教导下你家孩子吗?”
张角父母怎么会拒绝呢?
送上门的老师,
这可是世间极为稀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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