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死后的世界吗?”
在一众先人的接引下,
刘保来到了蒿里。
他已经走过了阴司的流程,并凭借生前的功绩,在房价日益高攀的蒿里,得到了一处宅院。
不过,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享受自己的死后时光。
他只是不甘的问道,“真的不能请求鬼神,保佑我儿身体康健,长寿无忧吗?”
先人告诉他:
“帝王牵扯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寻常百姓祈求康健,希望逢遇良人的想法,还可以得到鬼神的回应。”
“但帝王却是不能。”
因为性格和执政功绩,被臣子追谥为“顺帝”的刘保,便只能发出叹息,“我原以为君主无物不有,比起常人,更能得到上天眷顾。”
谁知道在这些方面,还不如黎庶获得的恩泽要多。
先人们安慰他道,“生于帝王之家,享受了万民之上的权柄,不需要为衣食忧愁,已经是上天的恩遇了。”
而天地总是公平,
得到了许多好处,自然也要付出许多代价。
没有事事如意的道理。
若享受了帝王的尊贵,却不愿意承担起帝王的责任,只一味满足自己的私欲,
那么前汉的成帝、今汉的安帝,就是这等可鄙肉食者的典例。
“这样看来,也许投胎去富家做个寻常人,也是好的。”
刘保想着:
起码这样,
他可以和疼爱自己的长辈依偎在一起,没必要在十岁的年纪,便承担起维护宗庙社稷这样的任务。
路过的孙恩听到他的话,却摇着头说:
“没有接触过的事情,便不免对之生出几分虚妄的美好来。”
当权的厌恶了勾心斗角,就会有归隐田园的念想;
酒肉享用的多了,就会馋起解腻的清粥小菜来。
但是前者却没有考虑过,田园之中,不只有悠闲的牧歌,还有柴米油盐的困扰。
后者吃了两顿清淡的食物,又会厌弃起它的无味,怀念酒肉的刺激来。
“你知道今汉治下,寻常人家的生活吗?”
孙恩这样对刘保问道。
刘保不知道这位路过的老者是谁,先人对其的态度,也颇为奇怪,
但他还是用符合谥号的和顺做出了回应,摇了摇头说,“我生在深宫之中,幼年被抚养在宫外,却也只见过洛阳的集市和街道。”
孙恩便说,“那等之后得空,向阴司讨个批准,去人间的四方看看吧。”
中原很大,
人口很多,
在这片土地上,一日之内发生的事情,说也说不完。
哪怕想要向刘保介绍下当今地方的状况,也需要花费不少时间。
而孙恩只是路过,
他没必要挺着自己的老腿,去跟汉家天子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随后,
老者便背着手离去了。
刘保疑惑的看向先人,询问老者的身份。
和帝无奈的回答道,“这是黄巾军的领袖,建立燕国的燕文公。”
于是刘保瞪大了眼睛,先是惊讶这种与光武争夺天下的“大贼”,也能在阴间长存潇洒,然后又忍不住问道:
“汉室的寿数,真的跟他有关系吗?”
由于孙恩的出身,
让汉家天子对道士颇为警惕。
等皇帝频频早逝后,
更有传言说,是曾经与之作对的太平道,暗中对汉室下了诅咒!
孙恩对此等言论极为不屑,
上帝也在旁边笑道,“与其说是道士下咒,不如说是秀儿提前把子孙的福泽都给吸走了!”
吸到变成了死鬼,
都能一句话“咒杀”玄孙安帝的地步,
这不是更离谱吗?
想到这里,光武没有回答子孙的问题,只摆着手,让他不要再好奇了。
“先安定下来再说吧!”
但刘保仍旧没有前往自己的阴宅。
他迟疑了一会,又请求先人,“我想去见一见早夭的子嗣,应该做些什么呢?”
既然不能为阳世的子嗣谋求福泽,那么他也应该对阴间的孩子们表露一下作为父亲的情感。
和帝听到他的话,也跟着想起自己夭折的子嗣,便应了下来。
他去过几次,对那里的路很是熟悉。
于是,
两位汉帝来到了上帝专门为早逝孩童设立下的无忧之地。
刘保按照冥冥中血脉的指引,在这乐园中找到了自己的孩子。
生前连百天都没有熬过去的孱弱婴儿,此时正趴在自己的小床上呼呼大睡,胖胖的脸被枕头挤压出一块软肉来。
刘保见了,便忍不住落泪,抱着孩子不肯撒手。
他呼唤自己给孩子取的名字,结果没有回应。
和帝告诉他,“无忧乡的孩童知道什么呢?”
“无非是吃了玩,玩了睡,睡醒了再吃……”
直到在睡梦中再入轮回。
“这些孩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将孩子的放回小床,
刘保看着在不远处嬉笑玩闹的其他儿童,又生出了新的问题。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阴间的轮回,是比较复杂的。
大概是因为做人有悲苦有欢乐,所以“投胎做人”这种事,既可以视为惩戒,也可以被视为奖励。
相应的,
转生为禽兽飞鸟,也有着类似的道理。
在远离尘世人烟的深林原野间行走奔跑,乃至于拍云逐浪,
对一些已经受够了人间琐碎的死鬼来说,也是极为奇特的体验。
刘保幻视周围,最后叹息着说道:
“不管如何,只要人间太平的话,总归是能继续欢乐的。”
但未来的人间,真的会太平无事吗?
刘保想起孙恩先前的话语,想起自己那两岁的继承者,慢慢沉默了下去。
他只能希望,
临朝称制的太后梁妠,能够像邓绥那样,继承夫君的志向,保护大汉的社稷的。
……
“你要好好照顾这个孩子。”
“不要让他出什么事情。”
阳世,
已然换了身份装扮的梁妠,看着虞贵人怀里正熟睡的小皇帝,轻声的嘱咐她道。
“等陛下满了五岁,身体强壮一些……我会感激你的。”
汉家制度,多尊嫡母。
因此小皇帝登基,只有梁妠才能以皇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而虞贵人无法得到额外的尊崇。
过去章帝坐上了宝座,
其生母仍旧在世,却也只敬明帝的马皇后,依重外戚马氏,而没有对亲生的外家有任何赏赐与提拔。
毕竟对汉家天子来说,
皇后是与自己拥有平等地位的国母,是可以调动臣子军队的一人之下者。
而后宫中的妃嫔,除却真心喜爱的,不过繁衍血脉过程中的附属品而已。
这是章帝根本不管窦皇后对着皇子生母发起进攻的原因,
也是窦氏的作为,引起了大汉先帝不满的原因。
归根结底,
梁氏、宋氏,对窦氏而言,并没有威胁。
结果后者仍旧不愿放过她们。
如今小皇帝刘炳继位,年号也改成了永熹,
身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梁妠愿意给予皇帝生母尊重与优待,让虞氏与自己分享“国母”的尊荣,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虞氏自然感动,抱着孩子发誓,一定会好好抚养他长大。
而做了太后的梁妠,则要将更多的精力,放到熟悉朝政上去。
她并没有邓太后那样的聪颖与天赋,性情也没有前人的坚定。
甚至先帝在时,主动与她谈论朝堂上的事情,她也多是左耳进右耳出,只想在皇帝的遮蔽下,做个轻松快乐的皇后。
但现在,
她必须承担起责任!
她要学着去处理以前不熟悉的政务,
要努力思索着朝堂之上,那些衣冠楚楚的臣子,表露出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要瞪着眼睛,打起精神,从无数的点评时政的奏疏中,找出有利于国家,又不会一时引起朝堂激荡的正确建议。
她的确是没有时间,再去照顾年幼的皇帝了。
好在虞氏这位皇帝生母,值得她交付信任。
于是,
永熹元年,
第一次掌权的梁太后,效仿起了邓太后的所作所为,推行起了节俭的政令。
梁妠还不知道如何管理好别人,
但她可以先管理好自己。
结果她的兄长梁冀听闻妹妹执政后的第一道命令,便皱起了眉头。
他是不喜欢邓氏的,
毕竟下场那样凄惨,谁想学他家?
梁氏在此之前,已经经受了许多苦难,为什么不能在成为正式的当权外戚后,过的潇洒一点呢?
节俭?
节个屁!
如今朝野之间,谁愿意节俭!
也就是先帝盯得紧,会加以约束,这才没有让贪贿斗富之事,摆在明面上。
现在又来了个小皇帝,话都说不清楚的年纪,
苦苦隐藏了多年的肉食者们,哪里还想继续收敛自己的獠牙?
“真是给自己找麻烦!”
梁冀在府邸中哼声说道。
等到他听说了妹妹对虞贵人那饱含深意的许诺后,气性便更大了。
对梁妠而言,
这是她与虞贵人坚决站在同一战线上的诚意。
即便日后两个寡妇可能会为了权力而争斗,
但根本要务,还是保证两岁天子的安危。
可对梁冀来说,
让虞氏有向上爬的机会,便会分润梁氏作为外戚的利益。
饭就这么多,
一人吃多了,其他人就会少分几口。
何况在权力方面,
谁都企图大权独揽,做天下说一不二的人物。
于是,
梁冀便暗中找来了宫中相识的宦官。
他父亲梁商在时,的确老实本分,只安心做个朝堂摆件。
不过出于对自身富贵,皆源于天子的认知,以及对宫中女儿的担忧,
梁商曾与皇宫中的一些宦官,有所往来。
他没有做什么阴暗的事,
只单纯的给宦官们送了些钱财,让他们别在皇帝面前说自己,还有女儿的坏话——
以顺帝时,
那些宦官因为嫉妒曹腾,而敢拿“废立天子”之事诬告的做派看,
这些无根之人,的确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梁冀因此,与某些人结下了深厚友谊。
……
“梁妠还是天真了些。”
得知梁冀行动的邓绥,无奈的摇了摇头。
她关心着刘保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儿,自然也会对梁妠有所了解。
已经死下来的梁商也曾经说过,他的女儿性情柔顺,没有什么阴暗的心思,能够击败后宫中的一系列对手,成为顺帝的皇后,也是出乎他这位父亲意料的。
不然的话,
他也不至于结交自诩为清流的同僚们厌恶的宦官,只为了了解女儿在宫中的动向。
因此,
当看到梁妠掌权后,为了推行节俭的政策,减少了宫中宦官仆女薪俸,却没有对小皇帝、虞贵人身边的宫人进行更换,只允许自己信任的宫人近身时,
对于一些事情,她便有了预料。
“她效仿我的行为,想不到连错误也要跟着模仿!”
殇帝刘隆的夭折,是邓绥无法释怀的伤痕。
哪怕死后从鬼神口中得知,
刘隆的确死于伤寒,
她也时常自责,没有安排尽心尽力,体贴入微的人,去照顾和帝的遗孤。
那么小的孩子,
一点磕磕碰碰,免不了就要引来性命之忧。
因此,
想要让一个天生体弱,长到三岁却连路都走不稳当的幼儿出点意外,实在是太容易了!
不需要毒酒,
不需要行刺,
只需要安排一些粗心大意的宫人过去,
只需要让小皇帝吃的用的,没有往日那般温暖清淡,
只需要带着小皇帝出去晒太阳,为之增补元阳之气时,让他遇见一些害怕的东西……
一切就会水到渠成。
于是,
当两位母亲为刘炳准备三岁生辰,庆祝他活过了汉殇帝刘隆,有望长大时,
刘炳忽然打了个喷嚏,有些着凉的样子。
室内随即燃烧起了取暖的火堆。
跳动的火焰映照在小皇帝的脸上,烧得他整个人都红彤彤的。
身体里面有点冷,
身体外面又在发热,
小皇帝哭喊着自己难受,不久后便重病,便死去。
两个皇家的寡妇哭的十分悲伤。
但风是无形的,凉气也无法让人触碰。
没有痕迹,
她们想不到内里如何,
柔和的性情,也让她们无法在周边宫人大哭大悲时,像邓太后那样果决的“一刀切”,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将宫人直接更换一批。
……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看着为小皇帝头七招魂的白幡都没有撤去,直接入宫劝说妹妹从宗室子中选拔新皇帝的梁冀,顺帝刘保抱着刘炳,神色间仍有未褪去的痛恨。
“难道他还没有享受到足够的权力吗?”
梁太后临朝,除了提拔自己生前信任,做出过足够功绩的臣子,对梁氏也极为倚重。
因为朝堂上的波澜让她失去判断,又不愿胡乱施政,败坏了先帝打下的基础,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信任自己的家族。
任用外戚,
这也是大汉祖制,自有其道理。
是以原本就当上了大将军的梁冀的权势,得到了更进一步。
刘保实在想不通他的做法。
难道他想要像王莽那样篡位吗?
旁边的何博告诉他,“人心难测。”
“也许他只想做独一无二的权臣外戚,对谁当皇帝,一点也不在乎?”
顺帝仍旧愤怒,“没有帝王,他怎么做外戚?”
“他怎么能做这样的外家!”
何博于是笑了起来,“这种亲戚之间争权夺利的事,民间也是常有的。”
“其中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更是超乎你的想象。”
“你要想理解梁冀脑子里的想法,还是应孙恩的话,多去民间看看吧。”
虽然许多可以引以为戒,启发智慧的类似事件,早就被上帝带领着死鬼,编成了各种段子,放到《世说新语》里面,
但道理说再多也没用,
事情教人,却是一次就行的。
顺帝便被何博拉走了,
怀里的儿子褪去了一脸病容,正好奇的玩着父亲小时候,长辈给他找来的小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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