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五年冬,
历仕三朝的大司空张衡去世,
皇帝为之悲伤不已,特意派遣使者,将之一路送回家乡安葬。
而等到第二年开春,
也许是上天终于为皇帝的诚意感动,
也许是“发生天灾就献祭一名重臣”的传统发挥了作用,
总而言之,
永和六年,困扰了皇帝许久,差点让他怀疑起自己努力究竟有没有作用的内外忧患,总算有所平息。
先是西北的羌人被汉军击退镇压,几个首领相继向汉朝投降,再次称臣恭顺起来。
之后,
便是新到任的荆州刺史李固通过怀柔招安的方式,宣布“与民更始”,从而消解了江南激烈的民变。
再之后,
匈奴中郎将张耽、度辽将军马续,又击败了匈奴与乌桓的联军,大汉的北疆终于恢复了平静。
皇帝因此振奋起来,又觉得“天命在我”了。
在这样的兴奋之下,
皇帝下令,更换“永和”的年号,将之改为“汉安”,以纪念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陛下最近真是有精神!”
后宫中,
皇后梁妠跟皇帝一起散步时,看着红光满面的后者,忍不住捂嘴轻笑,调侃起自己的夫君。
皇帝也跟着笑道,“国政通顺,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人自然会跟着精神起来。”
“你看,当年种下的小树,如今不也生出华盖了吗?”
路过花园的时候,皇帝指着角落里亭亭而立的树木,颇为感慨的说道。
十年树木,
转眼也过去了一半的时间,
当年细矮的树苗,在岁月的浸润下,已经扎稳了根系,伸展了枝叶。
虽然还不够高大,却也能为行人带来些许的阴凉。
大汉的帝后便在这棵树下停留,抚摸它的纹路,回忆着过去,感受着现在。
“可惜曹腾不在。”
梁妠忽然提起故人,话语中带着几分叹息。
前年的时候,
皇帝正因国事烦忧焦躁不已,
在听说宫中那些好不容易怀上身孕的妃嫔,要么未足月便流产,要么生了孩子,也总会夭折的消息后,
便将积攒的郁气与怒火,发泄到了负责照顾后宫的宦官们身上。
宦官们随后也不满起来。
在一些宦官眼中,皇帝之所以能够登上宝座,是依靠了自己的扶持。
不然的话,
当年阎氏再次海选新太子的诏书已经发了下去,岂会让居住在西钟殿内的刘保小儿触碰权柄?
而大权在握后,
皇帝只让宦官们风光了几年时间,便以祖宗之法不可违为理由,对其展开了打压禁锢。
若一视同仁,也就罢了。
奈何人心自有偏颇,皇帝也不能免俗。
在西钟政变中,没发挥多大功劳,本身也没有太高才能的曹腾,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和爱护。
不止让其担任了中常侍,还因着他的缘故,下令允许宦官养子,继承养父的爵位!
这是何等的恩宠!
虽说这道命令,也让其他宦官得到了恩泽,
但人性向来患寡而不患均的。
有了对比,
嫉恨便愈发深重。
不过,
这些人也没有闹出什么大问题。
毕竟皇帝对他们的枷锁仍然有用,
前面允许其养子袭爵,除却对曹腾等亲信的恩宠外,也有借宦官之手,削弱旧有世家的意图,并不是皇帝忽然迷了心窍。
因此,
那些家伙只能伪造书信,联络人手,诬告曹腾等宦官意图“废立君王”。
皇帝当即大怒。
然后将诬告者坐狱处置了。
曹腾虽是受诬者,却也跟着请罪,辞去职位返回家乡,以免朝臣借题发挥,再次掀起对抗宦官的风波——
时常侍奉天子左右,
曹腾对朝政也生出了敏锐的嗅觉。
他知道天子任用宦官的背后,存在哪些想法。
他不能让天子因为自己而受累。
皇帝最后,也同意了他的请求。
如今过去两年,
当年的风波已经平息。
“可以让曹腾回来了。”
皇帝看着面前枝叶青翠的树木,想起它当年,是曹腾搬过来的,便点头说道。
“另外,你的兄长也守孝快三年了,可以出入朝堂,继任大将军这个职务。”
大将军梁商一生恭谦谨慎,
虽然没有外戚邓氏那样的贤能,却也没有像窦氏、阎氏那样,给朝廷带来麻烦,增添压力。
加上梁妠性情柔和体贴,能为皇帝分担烦恼,很是受宠爱的缘故,
皇帝很欣赏自己这个岳家。
梁妠有些扭捏,转着手指说道,“可是父亲留下遗言,并不希望兄长坐到朝堂的高位上。”
梁冀性格激烈,
有父亲压着的时候,尚且能做出唆使妹妹争宠,谋害皇家血脉的事,
若身居高位,
谁也不知道他会如何。
可惜,
梁商梁妠这对父女,给了皇帝一种“梁冀再差也差不到哪去”的错觉。
何况他向来是用人不疑的。
曹腾被诬告的时候,皇帝心中,也未曾生出一丝对其忠诚的动摇。
“就这么办吧!”
“天下这么大,我这个天子,能够依赖的又有多少人呢?”
“你是我的妻子,你的族人也当成为我的臂膀!”
梁妠听到他这样说,便也不再拒绝。
这位皇后的性格,有着今汉历代国母中,难得的柔和。
她得到父亲的教导,对皇帝,对自己的夫君,极为依赖和信任。
而皇帝既然发了话,
她为什么要去反对呢?
就像皇帝自己说的:
如果自己身边的人都不能信任,那还能去信任谁呢?
就这样,
随着冬雪落下,
“永和”的时代结束了。
大汉的君臣们在四方承平的喜讯中,迎接了早就预订好的“汉安”元年到来。
脱去孝服的梁冀成为了新的大将军,
躲在家乡逃避纷扰的曹腾,也带着养子重新回到了洛阳。
皇帝接见了他们。
叫做曹嵩的少年拘谨的对着天子叩首,干巴巴的说着“感谢皇恩”的话语。
曹腾被这个无能的儿子气的脸红,时常对他使眼色,让他不要在皇帝面前丢脸。
在家乡时,讨好自己这位养父的机灵劲儿哪里去了?
但皇帝没有生气,只哈哈大笑起来。
他甚至褒奖起曹嵩表现出来的忠厚老实。
“你有这样的子嗣传承香火,也是一件好事。”
心思不多,
倒可以与曹腾做一对真心的父子,而不是觊觎其家产,心偏去亲生父母那边的家伙。
后面那样的情况,
虽说有着礼法限制,可并非绝无可能之事。
何况以当世人的观念看来,
做宦官的养子,实在是一件屈辱的事,
哪怕入了朝堂,也会受到清流的排斥。
好在皇帝本就不需要宦官的力量,与清流联合在一起。
“好好侍奉你的父亲,好好传续这一脉的祭祀。”
皇帝挥了挥手,赏赐了曹嵩一些财物,并对之做出嘱咐。
曹嵩赶紧叩拜起来,恨不得指天发誓,表明自己对皇帝话语的重视。
“可惜派去宋国的使者还没有回来。”
享受着时隔数年的曹腾的服侍,皇帝在难得的松快中,关心起了西海那边的情况。
汉安之下,
他心头的郁气消散了许多,对西海意图挑战中原地位,宋帝谋划“天子”荣光的行为,也生出了迟来的怒意——
此前虽然也不舒服,
可国势牵扯精力,让皇帝实在没空去纠结这些虚名。
前几年洛阳连连地震,
更是震的皇帝心焦气燥,怀疑天命当真流转去了西方,以至于上天弃养了中原这个“嫡长子”,偏疼起了西海的“嫡三子”。
至于嫡次子?
那当然是新夏!
至于其他的诸夏分支?
哼,
那些地方国小民寡,其君只有称君称王的能力,连“皇帝”都当不了,更别说竞争“天子”了。
所以他们只能当庶子!
就这个嫡道!
“难道是被宋国扣押了吗?”皇帝想起苏武牧羊的故事,想起汉武扣押秦使的先例,想起安帝喂宋使吃牢饭的前科,便忍不住怀疑起了宋国。
“宋人虽桀骜叛逆,却也不至于苛待使者。”
为皇帝倒水磨墨的曹腾笑着说道,“想来是编书艰难导致的。”
“可《尚书》、《诗经》的篇幅,也算不上多啊?”
曹嵩又笑,“这几本典籍字数虽少,却耗了多少代人的精力,不可以寻常视之。”
“宋人想要追上先贤的步伐,哪会容易呢?”
“而且也不一定有那个能力!”
过去这么多年,还没能修好《物理》这本书,说不准是调子起高了,做起来却艰难,被卡在半空,不能落地呢!
如此,
更不能放他国使者提前离去了!
皇帝抚摸着唇边的胡须,先是认同曹腾的话,转头又联想起了中原那些经学家们。
那是真能一本书吃三代的。
“只希望他们能从西海带回些好东西,以冲淡中原的浊流。”
末了,
皇帝只是淡淡说道。
他收敛了精神,又处理起了政务。
中途宫人来报,说是虞贵人再度有了身孕。
皇帝闻之顿时大喜。
“竟是她有了?只愿这次是个皇子!”
虞贵人,
是皇帝专门下令,拣选民间良家子后,纳入后宫的妃嫔。
她的出身,在后宫一众世家大族之女衬托下,显得极为低微,可身体却比贵女们要结实健康太多。
皇帝的长女,便是由她生下的,并且成功活到了今日。
可不像后宫其他女子那般,怀了不一定能生,生了不一定能养活。
“真是不枉朕一番努力!”
皇帝回想起这一年来的耕耘,对曹腾发出了心有余悸的感慨。
喜爱美人,
这是世人的本性。
前汉之时,
面对久久无子的成帝,替他着急上火的臣子甚至上过一道奏疏,指着成帝的脸骂:
“作为皇帝,传承血脉是责任!”
“因此陛下应该不分美丑,不论身份,为祖宗社稷献出身体,耗费精力,努力生个孩子出来!”
“哪怕宫中的仆妇,宫外带孩的寡妇,只要能替皇室繁衍子嗣,就是好的!”
成帝当时只觉臣子把自己当成了配种的牛马,气的拍桌将之骂了一顿,转头拥抱起了赵氏姐妹。
他是真的为了美人,不管江山社稷了。
但刘保做不到这么潇洒。
他在这方面的私心,甚至比和帝还要重一些。
和帝在得知自己的身体情况后,直接将刘祜召入洛阳,养在宫里做了准备。
而刘保至今也没有召见适龄的宗室子弟来到国都。
为此,
他宁愿自己吃点苦,受点累!
听到皇帝这样的话,
赶过来恭贺的梁妠不由得低落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动作。
她很快便恢复了笑容,跟皇帝说起了为虞贵人安胎的事。
皇帝愈发高兴,最后竟又赏赐了曹腾和曹嵩这对父子。
他说:
“你们今日回来,便有了这样的好消息,应当受赏赐!”
曹腾也跟着笑的合不拢嘴。
他瞥着儿子,感谢着皇帝的恩德,“这回的赏赐,当拿回家去供奉起来。”
“指不定日后能沾染上面的福泽,让曹嵩这小子也能结个如意种子出来。”
大概是养于宦官膝下的缘故,
旁人难免会对着曹嵩指指点点,说些不合时宜的话语,使得还年少的曹嵩,已经对成婚生子,有了点滴概念。
他又涨红了脸,羞涩扭捏起来。
而看到这一幕的何博,也在旁边发出哈哈大笑。
他对嬴渠梁说,“这让我想起了你父亲的故事。”
“可惜送的不是玉佩,不然就更像了!”
秦孝公听的一头雾水。
他先前还在阴间潇洒快活,
结果上帝一听说曹腾带着儿子进京面圣,便将之提溜到了身边,旁观以前的一切……
总不能是让秦国先君为汉家那还在肚子里的下一代,送上祝福吧?
“所以是什么意思?”孝公直接发问。
但上帝只是挥了挥手说,“等以后你就知道了。”
不过,照着辽东慕容、西海宋国的情况看,指不定某些人与事,不会发生了。
“嬴秦都亡了,我还管以后干什么?”
孝公更加想不明白了。
好在他有着近乎老刘家的洒脱,并没有纠结上帝的玄乎言行。
在洛阳皇宫中转了转,欣赏了下老刘家的大宅院后,
孝公便转身离去了。
由于上帝突然说起了他的父亲秦献公,让已经死去很久,宗庙社稷也倾颓多年,对人世有了几分疏离的孝公嬴渠梁,一拍脑袋萌生了一点久违的孝心。
他有些惭愧:
自己变成了死鬼,可以享受阴间的福泽长乐,
父亲却是长眠于关中的地下,陵墓也因为嬴秦退出中原数百年,而荒废成了一座长满枯草老树的土山。
这着实不孝顺!
于是,
秦人在阴间的老祖宗一声令下,始皇帝、西秦太祖,都撸起袖子,吭哧吭哧的跑到献公陵墓那里,展开了踏青扫墓的活动。
当看到父亲坟头那满是沧桑的老树时,
秦孝公忍不住笑了一声,想起汉家天子亲手种下的那棵。
“这不比洛阳宫里的那些,长得好多了!”
(爱腐竹小说网http://www.ifz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