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到底同意了宋国的邀请。
皇帝派遣了学宫培养的人才,还有一些思想开放,并不拘束于文章经典的学者,前往西海参加编修格物之书的盛会。
经学家们对此虽颇有微词,但大体是没有反对的。
因为“辩经”这种事情,是不能逃避的。
自己的话语不发出来,
替世人百姓说话的权力,就要被别人夺走。
搞得久了,
人心都服从他人的教导,遵从他人的规矩,
中原的大汉天子,也要走上周天子的老路。
何况宋国的使者提前告诉了大汉的学者士人,西海帝王已经为那本还没有面世的经典,确定好了名字——
就叫做《物理》。
述天地之道,
明万物之理。
比起和帝时期便修成的《明物》,这本著作要更加庞大,细观其内容,有类于《明物》、《论衡》这两本书的结合。
而这个名字的气魄,也是十分深厚广大的。
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所以许多古老的,代表着人的智慧得到全新凝结的书籍,名字取得都很朴素。
比如《书》,
比如《诗》,
比如《易》。
等后面写的书多了,才有了五花八门的名字,来突出其中内容,与前辈们的不同。
因此,
当大汉的学者们听到这个名字时,便能窥探到其中蕴含的野心。
他们自然是不想让西海做这门派开创者的,
可要由自己接手,便意味着朝廷会再度加强对格物的扶持,进而动摇儒术独尊的地位。
这可绝对不行!
考虑到这点,
中原的士人这才妥协,暗地里还期望皇帝将格物学的栋梁们全都派出去,以免留在中原,碍自己的眼睛,跟自己抢饭吃。
……
“西海帝王愿意做这样的事,可见那边格物之学的昌盛。”
“你们到了那里,要多看一些,也要多想一些。”
“国家正需要你们这些年轻人出力,来清扫宇内蒙昧,重整威风,稳固中原的地位!”
出发那天,
张衡代表皇帝,走出洛阳城,送别西海的使团,还有大汉派去西海,参与盛会的学者。
他谆谆的说着,花白的头发还有胡须,在夏日的阳光下散发着衰老的气息。
他的年纪已经大了,
年轻时的四处奔波,也让张衡的身体存在着不少的隐忧,
得到皇帝信重,身居高位后的工作,随之而来的朝堂风波,更是让他疲惫不堪。
这是张衡在先前针对格物的辩论中,赢得了胜利,却仍旧说服皇帝派人前往西海的重要原因。
他能够感受到西海走出动乱后,迸发出的活力,
也能够感受到,今汉百年,沉积下的脏污。
这个国家已经像自己这个人一样老了,
实在太需要年轻人来为之注入活力。
西海宋国的创建,还没有两代人的时间,还透着开国的简朴刚健气象。
那是此时的汉朝急需的。
让一些乐于接受新事物的年轻人过去,指不定能够“采阳补阴”,让大汉返老还童一些。
张衡想着:
自己老了,
可皇帝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四岁。
他需要更多有能力,有志向,有魄力的臣子,来辅佐治理,来缔造中兴的伟业。
“我们知道的!”
后生晚辈向着张衡躬身拜别,将他的教导铭记在心里。
路过的何博目睹了这一幕,一点也没有为之感动,只伸手嘲笑道:
“这是新一轮的水鬼抓交替吗?”
王延世抓了王景,
王景又抓了张衡。
现在,
张衡也开始抓人了。
王景没有说话,只看着张衡脸上的岁月痕迹,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
有一些死鬼,
早已凭借上帝的恩泽,以及自己生前的功绩,得以在蒿里享受长久的死后富贵,并在那样的长久中,逐渐丧失对时间的感悟。
但王景还做不到这一点。
他还“年轻”,
与之见过面,相处过的旧时友人,还没有完全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中。
他因此可以见到他们的苍老、死去。
而张衡,
王景还记得这位后辈,刚刚踏入洛阳,于太学读书时的少年飒爽模样。
眼下,
昔日的少年,已经老到走远一些,便要气喘吁吁,攀着拐杖的地步了。
“他不是一个很合格的辅世良臣,他的天赋更多体现在对事物的研究上。”
王景说,“如果当年我不向和帝举荐他,也许张衡可以像王充一样,不受尘世俗物的烦扰,享受自己的生活。”
朝堂之上,人与人的争斗无处不在。
而在列位公卿中,
聪明者有之,愚钝者有之。
接踵而来的国政事物中,
顺利有之,意外也有之。
跟他们往来交手,实在是让人疲惫至极,烦恼至极。
张衡对权力,没有剧烈的追求,因此也无法通过斗争胜利后,反馈而来的庞大权势,得到满足和补充。
他只会为内斗拉扯造成的损耗感到伤心和无力,
只会为那需要花费更多精力,来弥补损失的结果,感到格外的厌恶。
他从来都没有为当上三公之一的大司空开心过!
而同样厌恶官场的王充,则是选择了急流勇退,独善其身。
“王充也有报效国家的想法,只是他跟你没有缘分,退的时间也早些,这才没有被抓交替!”
何博为此笑着说道。
王景又是一叹,转而看着逐渐远去的车马说,“不知道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大汉会是什么样子。”
变得更好?
还是变得更差?
想起死鬼们四处游荡,收集而来的八方讯息,王景和大汉先帝们,都有些倾向于后者。
再贤明的君主,
再有能力的臣子,
也没办法阻挡岁月汇聚而成的洪流。
当今天子继承了祖宗传下的皇位,也继承了祖宗传下的问题。
他做不到像明帝那样,依靠父亲遗留下的威望,以及个人严谨超群的性格与能力,约束放荡的群臣世家,
也做不到像武帝那样,具有天然的霸道和冲劲,无视先前的一切,按照自己的意愿改造整个国家。
他只能像章帝、和帝一样,
在前人的基础上修修补补,以期待慢慢的更换百年老船上的配件,达到“换得多了,便成就一艘新船”的目标。
为此,
他对于吏治十分关注,
在教育方面,也投入了远超前人的精力。
他把很多东西放在了未来。
阴间的死鬼们对此评价道:
“想法是没有问题的。”
“很多问题的根源,本就在于人心。”
“将人心梳理通畅,让官吏从怠政变得敢于作为,国家的确会跟着好起来。”
治国先治吏,
这是王朝建立以来,固有的道理。
只是不愿意另起炉灶,很多东西便要花费时间才能达到。
可皇帝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吗?
他的后继者就会按照他的想法,在划定的道路上继续耕耘下去吗?
对此,
上帝直接不管,只是对王景说道:
“不如看一看西海的风景。”
“那里也是诸夏的土地,那里能够繁荣美好,也是能够令先人感到快慰的。”
王景想起自打宋国发扬嬴秦传统,宣称要统一天下所有的“度量衡”,对格物之道进行规范,树立标准后,鬼神对其显露出的热情和期待,忍不住开口问道,“西海繁荣而中原迟滞,难道天命真的要偏移去西方吗?”
何博仍旧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摆着手说,“竞争上岗,难道不好吗?”
诸夏如今有这么多土地,分化出了这么多国家,
总不能一直都让中原独美吧?
何况分封诸侯,使之去蛮荒之地开拓疆域,本就存在诸侯势大、天子势微的隐患。
但这样的政策,还是得到了周天子的推行。
总不能周天子都能接受的事,
汉天子不能接受吧?
“国无外患,多有灭亡的危险。”
“现在有地方跟中原抢夺天命,也能给那些家伙带去一些紧迫感,催着他们变动起陈旧的制度来。”
卷嘛,
对国与国的关系来说,
卷一卷,还能更健康。
要是大家都躺在地上,比谁烂得慢一点,晚一点,
那人间也就没有未来了。
王景听了,也默认这番道理。
只是一切还没有定论,
死鬼们还要继续观望。
万一汉帝刘保能够长寿,并在长久的执政中,没有改变自己的初心,坚定的推行“裁旧换新”的政策,使得中原风气大为改善呢?
万一西海后面的宋帝,也像今汉一样,有多生疾病,多有早逝者,以至于国势停滞,大好江山遭受腐蚀呢?
这些假设,
不说眼下和未来,
在史书上也是存有先例的。
可能这便是鬼神喜欢游荡人间的理由吧。
毕竟历史总是会在不经意间,给后人开个玩笑,引发些意料之外的动静。
……
“当世英才,尽入我彀中!”
当四方擅长实务,具有经世致用之能的人才,多汇聚于西海时,
宋帝赵承业站在城楼,眺望着殿前广场上争辩讨论、学习记录的学者与官员,忍不住抚摸着胡须,露出得意的笑容。
由于父亲长寿,
赵承业继位时,已然年过四十,是孙儿都满地跑的年纪。
而有着扫荡西海,澄清万里的先帝在前,
赵承业这位后继之君,再想做出一番开疆拓土上的功业,也着实艰难。
毕竟前人将能打下来的,已经收入了八成,剩下的玉壁等地,多倚仗地势,只要一打起,便会引发一场极为艰难的拉锯战。
西海还需要休养生息,不能轻易陷入一场战争泥潭中。
可赵承业这般年纪,这般地位,如何能忍受自己的无为呢?
列祖列宗在前,千秋史册在后,
他必须做点什么,来得到后人的怀念与供奉。
于是,
便有了如今的场景。
“我听说,汉朝的皇帝用分科考试来选拔人才。”
皇帝转头向出使过中原的臣子说道,“这是很好的政策,我也想在西海推行这样的制度。”
诸夏自古以来在选拔官员这件事上,有依赖血统的,有依赖军功的,也有依赖道德的。
只是居前者太容易使后来者怠惰,丧失进取改良之心,一心依赖着祖先的功业,养出一大批鼠目寸光的肉食者,对上不敬,对下欺凌。
居中者虽有能力,然而多体现在武功上。
而只知道打仗,是治不好天下的。
诸夏的国家这么多,朝代也更换了几次,
“可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的道理,早已得到了验证。
至于居后者,即便较之以前的制度,要先进了一些,也的确提拔了许多有能力有品行的官员。
可时日久了,弊端也显露明显。
毕竟察举有两种标准,
能力不够的人,总会想着用品行来凑。
而品行道德,是可以伪装的。
当世间的许多人,为了获得地位与权势,将自己塑造成一副谦谦君子的面相时,
那谁还能分辨得出真正的禽兽呢?
这样下去,
总有“朝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的一天。
因此,
生活在西海,还十分重视格物这等有利于生产与治理之术的皇帝,便想顺应格物的道理,为“人才”定下一个明确的标准。
分科考试,取其优者。
便十分符合皇帝的心意。
才能无法通过血统传承,
品行也可以伪装,
但考试就是考试,
不会写的就是不会写。
只要对试题和考试过程管控严格,
那么总能为国家选拔出大量符合要求的人才。
“我的年纪已经大了,总要为后人留下些什么。”
看着忙于编书的各国学者,
皇帝乾刚独断,在阁楼中定下了宋国的选才之制。
当然,
具体细节,还是需要与朝臣商议的。
好在宋国建立至今,才过了二代。
皇帝自己,也曾追随父亲南征北战,加之监国数次,本就具有不低的威望。
他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即便开国的功臣之中,已经有了为子孙谋求长久富贵的人,
却也不至于在这生机勃发的年代,将自己的私欲,凌驾到整个国家上。
而在宋国将修书与定制这两件大事并举同行之时,
汉朝的学者也在为西海数百年积攒下的智慧发出感慨。
即使再愚钝,
他们也能通过那些省力方便的器物上,推测出其对人间诸多事物的重要影响。
而细细想来,
诸夏能够稳坐凌驾于四方蛮夷之上位置,不就是因为那锋利的刀剑、坚固的镰犁吗?
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
在耕与战。
若只侧重一方,就犹如只用一条腿走路的人一样,迟早要摔倒在地,磕碰出伤口,流淌出鲜血来。
大汉的学者们因此在西海学习起来,希望能将这里好用的东西,引进到中原,以缓和灾祸带来的伤痛。
其他地方来的学者,自然也是这样。
“如此,再过几十年,‘天子’的称号,就可以挪到我西海帝王头上了!”
见证这般“万国来朝”的景象,
赵裕和嬴辟疆这对前后辈,不免抚须含笑。
汉帝们没空阻止前者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只忧虑着中原新爆发的各种灾祸。
“谶纬还是有用的!”
怀抱着深切的烦恼,光武帝抱着手说:
“永和这个年号,也算得上一种反方向的‘谶语’了吧!”
先前“阳嘉”的时候,天下即便有些动荡,却也大体承平,并有所发展。
怎么永和才开始三年,
外患频发,连带着内忧也兴起了呢?
“这个年号不吉利,以后还是不要再用了!”
其他国家的死鬼颇有同感,纷纷想办法托梦,交代在域外建立了一番基业,成为一方王侯的子孙,避开这个“诅咒”。
“所以我们要奉宋国为正朔,向之称臣吗?”
泰西,
正请来高德道长占卜,询问自己作为受封诸侯,刘氏楚王,究竟该奉哪个皇帝,用哪个年号的现任楚君,摩挲着下巴,对着占卜出来的结果说道。
“可我家宗庙,是受到中原天子的册封,才得以建立的。”
“如今受其恩泽少了,联络也不多,便为求人口财富的资助,转向朝拜西海的宋国,是不是有些失礼了?”
道长直接问他道,“中原远还是西海远?”
“那当然是中原远一些。”
“泰西的诸夏种子,从中原来还是西海来?”
“那当然是从西海来。”
“大王觉得大军进发,谁更能打到你呢?”
“……罗马!”
“那大王要向罗马称臣,引进那里的人口吗?”
楚王赶紧摆着手说,“那我还是向宋国低头吧。”
“反正不是嬴秦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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