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之国带给他们的震撼总是一波接一波。
当船只沿着黄河进入洛水,再停靠在洛阳附近时,
张扬四周的使者又在心底默默想到。
洛阳,
这是中央之国的都城,
它强大、富裕,高大、威武。
其他的城市在它面前,都只能成为俯首的晚辈。
曾经在罗马史籍中记载,获得无数吹捧、夸赞,仿佛无限荣光垂下之地的西秦安都城、玉壁城,可能也无法与之相较量。
也许只有那前汉的都城长安,才能于这座庞大却整洁,人流如织往来的城市面前,保持傲然挺立的姿态。
“这里的人口有多少?”
使者忍不住发问,“一想到他们都是这个国家的公民,都有着诸夏的血脉,我总会为此生出一些惶恐的感觉来。”
在初次经过坐落于中原的城邑时,
使者便好奇的指着街道上的人群,询问大汉朝廷接收国书后,为其派来的向导,“这里面有多少公民?”
向导理解了“公民”的含义后,便哈哈笑了起来,对使者回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我大汉没有你们那样的区分。”
即便是在古老的商周之时,也只有“国人”和“野人”的区别。
而后者在接受了足够教化,承担起为国家纳税效命的责任后,便自然而然的成为了诸夏的一部分。
即便远在西海、新夏、泰西,乃至于大洋彼岸的殷洲,
只要大汉的国力足以支撑它将军队派遣过去、将官吏安排过去、将政令传达过去,
那么,
那里的百姓也会成为理所当然的“王臣”。
更别说本就是诸夏一部分的西秦和夏隋之国了。
可惜,
路途遥远,艰难不断,
在域外很多地方,
大汉只能以“天子”的身份,先册封承认一些诸侯,对之进行管理了。
使者听到这样的话,又想起自己东行经过的西秦故土、隋杞之国,便对自己的同伴说:
“难怪先人的笔记里,会将诸夏称之为‘吞噬世界者’。”
“几百年后,阳光照耀下的土地上,只怕都要迎接‘天子’的统治了。”
罗马见证了西秦的兴起,也见证了西秦的毁灭。
他们还记得在诸夏人到来之前,西海的模样。
而如今,
在那里打得肝脑涂地的,又有谁不自认为是嬴秦的继承者呢?
至于那些想要趁机起事的蛮夷?
则是刚刚冒出头,就被诸夏君子们精准点杀了。
同伴听到他的话语,便怀抱着希望说道:
“诸夏做过的事,奥古斯都也正在效仿,并取得了良好的成果。”
“不然的话,我们又何必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寻求更多的智慧和恩赐呢?”
罗马一定会像诸夏一样长存不衰。
而当其所创立的伟业得到继承,其国人的血脉不断繁衍,
“罗马”必然会迎来再一次的升格。
从一座城市,变成一个国家。
最后,
则会成为一个民族的名字,并在漫长的历史中得到永恒。
使者点了点头,因直视了洛阳这座都城繁荣,而显得有些低沉的神色又昂扬起来。
随后不久,
他们来到了诸夏天子的面前,并为之献上了奥古斯都精心准备的,那带着满满地中海气息的礼物。
天子对之很是喜欢。
虽然早已通过西秦和丝路的关系,对罗马有所了解。
但位于大陆东西的两个大国像这样的直接交流,还是第一次。
“朕应该回些礼物,来向你们的君主表达友好。”
他这样说着,下令让臣子从自己的宝库中挑选一批宝物,让使者们沿着来时的道路,再带回大陆彼端的罗马。
随后,
他又给予了罗马使团很多优待,哪怕听到后者提起,希望拜访一下大汉的“有道之士”时,也未曾变过脸色。
太平道固然为今汉带来过不小的麻烦,
但那终究是过去的事了。
头脑一直很清醒的天子明白,有些东西不会因为自己的厌恶排斥而消失不见。
所以,
他从未下达过弃绝大汉道派的旨意,只是像隋国那样,一再加强对那些道士的管控,并扶持沙门与之对垒。
那占地广阔,漆面还没有干透的白马寺,
总不能真的是因为天子信佛而兴建起来的吧?
有时间派人到处抓道士,愚弄民众禁锢他们的思想,镇压各地的反抗,
还不如将这样的精力用在培养继承人上。
毕竟前朝之事已经证明了,
哪怕父祖留下的江山再怎么壮美,但只要落到不争气的子孙手中,崩坏的速度便是超乎想象的。
“……随他们去吧!”
“一群异乡人,即便能说一口流利的诸夏雅言,可又能在大汉见多少人,学得多少智慧呢?”
接见完使者,天子回到后宫之中,并对皇后这样说道。
后者认同他的观点,并认为这样的磊落,才符合明君的气度。
若对着几本经书摘文斥句,大兴文字之狱,连慕其文明而来的贵客请求都不通过……
难免会显露出刻薄阴冷的气息。
而这样的统治,
也许可以通过愚弄民众的思想,禁锢百姓的口舌,实现一段时间的稳固,
可终究无法长久,并会为后世留下深深的伤痛。
……
“接下来,你还是好好休息吧,不必再为这样的事情而忧劳心神。”
静静的听完天子今天在朝堂上做的事,
皇后看着丈夫脸上那淡淡的病容,颇为萎靡的神情,便伸出手臂,为其摘下头冠,散开发髻,轻轻按揉起了头上的穴位——
就在罗马使者靠岸之时,
诸夏的天子,大汉的皇帝,伴随着一场暴雨后的凉风,忽然晕厥倒地。
他像他的父亲那样,中风了。
好在医治及时,并没有让他留下太多的病症。
皇帝很快又坐到了桌案之后,处理起那时刻存在的政务。
想要成为一位明君,不付出辛苦是不可能的。
皇后因此很担心他。
但皇帝的意志总是那样坚定,他告诉皇后:
“国事是不能有任何疏忽的。”
“我这里一旦有所放松,那蔓延到地方,就可能生出一场灾祸来。”
“些许的病痛而已,你不用如此为我的身体担心。”
长寿的父亲在前,他不觉得自己会出什么问题。
不然的话,
罗马使者可见不到这位尊贵的天子,世间毫无疑问的万王之王。
皇后拿他没有办法,只能趁着下朝闲暇之时,为之按揉一阵常有紧绷肿胀之感的头脑,捧来医者熬煮的疗养汤药让他服用。
奈何这些举措,都没有发挥太大的效用。
就在罗马使者前往川蜀之地,访问那里声名鹊起的几位有道之士时,
一场秋雨落下,正在朝堂上与臣子讨论攻打燕国,收服辽东的皇帝,再度倒在了宝座之上。
久久未能拔除根本的病气,在此时迎来了爆发,在皇帝体内得意洋洋的冲撞征伐,让他的身体在短短时间里,变得消瘦苍白起来。
皇帝知道,自己是没办法像父亲那样长寿了。
于是在恢复些许精力后,
皇帝召见了自己的太子,对跪倒在床榻之前的继承人嘱咐道:
“我的身体很不好,大汉的江山马上就要托付到你的手中了。”
“希望你可以延续先代的德行,治理好这个国家,完成我未尽的功业。”
太子流泪应下。
然后皇帝又说,“皇后虽然不是你的生母,却养育了你长大。”
“在我去后,你要好好照顾她。”
太子再次应下。
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随着生机流逝而杂乱起来的思绪,又回到了去年春天的夜晚中。
身形淡薄飘渺的父母再度出现在他眼前,带着些许悲伤的神色。
被他嫌弃愚蠢的弟弟刘荆也跟随在父母身后,撇着嘴巴,眼睛东看西看,就是不与皇帝对视。
皇帝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他忽的张开口,用最后的声音告诉太子:
“管教好你年幼的兄弟,不要像广陵思王那样贪玩无用!”
太子下意识的应下,然后才疑惑起父亲为什么突然提到自己那位早已去世的叔叔。
但当他抬起头,想要探究一二时,却发现皇帝已经闭上了眼睛。
很快,
代表逝去的白布,也在一片哀声下,盖在了他的脸上。
贤明的君主在秋天的收获中去世了。
他被安葬在陵墓中,没有太多的随葬品,只带了绘制了大汉山水的疆域图、历年来地方送来的,以表丰收的嘉禾,还有黄河崭新的水脉图随行。
“这些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功绩。”
“比起始皇帝的俑人、诸多先帝的金器车马,要珍贵得多。”
站在鬼神面前,被追谥为“明”的皇帝这样说道。
何博把他略带骄傲的神情记录下来,打算后面放给始皇和武帝看。
刚死下来就这么勇,
等会前辈们找上门就知道厉害了。
而当刘庄走完死后流程,马上就要退下的时候,他忍不住对着上帝问道:
“大汉的天命还能持续多少年?”
他生前对这种玄之又玄的事,并不是很看重。
不然的话,
治河成功后,他应该去到泰山,向上天传达自己的功劳,而不是跑到原陵那边。
可他死了,魂魄就站在冥土之中,接受着那黑色太阳的照耀,怎么可能还不信那些东西呢?
结果上帝告诉他,“你想知道,就自己去看嘛!”
“我又不拦着你!”
这样说罢,
上帝比刘庄还要迅速的消失了。
他忙着去阳世窥探罗马使者在中原的行动呢!
像这种流传到后世,必然会成为重要历史的事件,他怎么能不多多记录?
直面了上帝的做派的刘庄却是愣在原地好一会儿,随后才缓缓回神。
性格严谨的他,
可不是很容易接受自己以后会有个“自由散漫上司”的事实。
“哼!”
“善恶到头终有报……这不得狠狠治你!”
见到兄长皱起的眉头,经常与之作对的刘荆忍不住笑话起来。
他老早期待这一幕了!
生前刘庄是储君、是皇帝,
谁也不能忤逆他的意思,只能按照他规定的要求做事。
现在好了,
他再怎么爱管事,还能管到上帝头上去不成?
西门大夫早就把这个特殊的生态位给占据了!
刘庄听他这么说,眉头便皱的更加厉害。
“怎么死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不懂事?”
刘荆昂着脑袋,“你管我?”
“我现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刘庄就说,“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要对我不敬,以至于宁愿亲近刘疆,也不愿亲近我这个同胞兄长。”
刘荆哼了一声,“想知道?那你自己找去!”
“反正我不认你是我大哥!”
“刘贺才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长!”
刘庄脸上浮现疑惑,不知道对方话里的人物是谁。
毕竟天底下姓刘的人太多了,名“贺”的人也太多了。
好在刘贺及时架着车赶到,并对刘荆发出一声招呼,“走,太祖约咱们去看两个村的狗打架!”
“去晚了它们就散了!”
刘荆当即趴到车上,响应太祖的号召。
在离去之前,
他还不忘记对刘庄扯着嗓子说道,“你等着吧!”
“你管谁都管的那么严,你那个当上皇帝的儿子,才不会一直那么乖巧听话呢!”
可不是所有人都有着严肃板正个性的。
刘庄并没有因此生气,只是疑惑的看着兄弟跟别人吵吵闹闹的离开了。
马车后面,只留下一路扬起的烟尘。
“刚刚驾车狂飙过去的是谁?”
他向身边路过的死鬼请教。
对方就说,“是前汉的昌邑王。”
刘庄当即警惕起来,身体微微后仰,“那他口中的‘太祖’……”
死鬼挥了挥手,驱散了刘庄最后的期待,“就是汉太祖刘邦啊!不然还能有谁?”
刘庄于是沉默了下去。
汉家史书上常以“天人”来形容数年之间横扫天下,覆秦灭楚平诸侯的太祖高皇帝。
当初评议《太史公书》时,刘庄还对班固说起过自己对其内容的不满——
太史公把汉太祖写的过于“生动”了,并对与之为敌的项羽多有溢美之词。
这在刘庄看来,是对君主不忠诚的表现。
现在……
想来太史公还是挺忠的。
“还是先去父母那里看看吧!”
放下多余的思绪,刘庄摇了摇头,找到了父亲的住所。
他看着那远不如生前华美宫殿的宅院,有些心疼作为王朝中兴之主的父亲,甚至后悔起自己遵循父亲的遗嘱,对之进行薄葬,以至于让其在阴间“受苦”。
不过刘秀并不在意。
他还安慰起儿子:
“比起其他人,这房子已经很好了。”
“而且阴间自有法度,哪能再以生前论之。”
刘庄于是只能换了个话题。
“那母亲何在?”
“她住在自己的院落中,同我隔了两栋宅子。”
“嗯?”刘庄又警惕起来。
他慌张的问,“母亲为何不与父亲住在一起?”
“她现在又在何处?”
“她见你得到上帝的接见,认为还要不少时间才能出来……正好郭氏和吕后约她出去逛街,便答应了下来。”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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