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武将一鞭打烂了快轮船的围栏,码头上炸了锅。
他不但一手掀飞了几个校尉,还砸了船!
这是真的不把皇城司放在眼里,彻底撕破脸。
码头上的人议论声嘈杂,但隔得远也听不清楚。
武将重又把铁鞭扛回了肩膀上,大步就朝船舱内闯了进去,口中大叫着“许源、许源”,就要一个船舱一个船舱的搜过去。
那几个被掀翻的校尉中,有一人认出来了,翻身起来喝道:“程国舅!皇爷饶不了你!”
程国舅哈哈一笑:“陛下是我姐夫,他最多骂我一顿。”
许源在船舱内,听着“程国舅”的称呼皱了下眉头。
可惜自己对朝中的事情了解的还是太少。
便在此时,程国舅已经低着头、猫着腰,像是一只钻进地洞捕食鼹鼠的猛兽,钻进了船舱中。
许源身后的舱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了,许源一回头就见赵北尘对许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招招手,示意许源跟自己走。
许源有些疑惑——赵北尘见他不动,过来拽着许源悄悄地溜了出去。
“咱们先躲一躲。”赵北尘低声说道。
他悄悄回了船上,又要带着许源躲避,显然是不想直接跟这位“程国舅”冲突。
赵北尘对这船十分熟悉,带着许源七拐八绕的,跟程国舅错开了,进到了底仓。
到了这里,赵北尘终于可以大声说话。
他苦笑了一下:“这位是皇后娘娘的四弟,容贵妃的四哥。”
许源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情况?
程国舅在朝中是个很特殊的人。
赵北尘本以为自己这么一提,许源就应该能明白。
但看他一脸的迷惑,似乎是压根没听说过这位程国舅。
赵北尘试探问道:“许大人不知道程国舅?”
许源摇头。
赵北尘有些麻爪。
皇城司作为天子爪牙,是不好私议天子家事的。
可不把程国舅的身份说清楚,许源便无法理解对方的份量。
纠结了一会儿,赵北尘还是决定以皇爷的差事为重,先在心中北向谢罪一番,而后缓缓开口道:“皇后娘娘十年前薨逝。”
许源便忍不住问道:“十年前……可是前太子被废的时候?”
赵北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庸王殿下乃是皇后娘娘唯一的儿子。”
嫡出皇长子,被册封为太子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许源也就明白了。
太子被废为庸王,皇后娘娘估计受不了这个打击,没多久便薨了。
“陛下同皇后娘娘伉俪情深,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再立皇后。”
后宫之主空悬十年,这当然是不合适的。
但陛下已经借着“庸王案”将朝堂清洗了一遍。
所谓的“合不合适”,也全看陛下心意。
这十年来,陛下是真正的乾纲独断。
“因为怀念皇后娘娘,所以陛下又纳了皇后娘娘的十一妹为容妃。
容妃为陛下生了两位皇子,分别受封靖王、辰王。
辰王殿下降生之后,容妃殿下晋贵妃位。”
顿了一顿,赵北尘又补充了一句:“靖王殿下自幼纯孝,在朝臣中颇有人望。”
“程国舅曾率兵两次征讨雪刹鬼,因军功受封定北侯,一品昭武将军。
这几年,他领晋、豫、鲁三省都指挥之职,在地方上负责募兵、练兵。
如今北边战场上的将领们,大都是他当年一手提拔的!”
许源明白了。
难怪这位程国舅飞扬跋扈,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真正的军方大佬啊。
而且……陛下想必是对程家有愧。
皇后去世,又纳了程家另外一个女儿为妃。
还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
忽然,许源又想到了一点:这位程国舅,想必是支持自己的外甥靖王为太子的吧?
所以他来拦自己是为了……
许源正想到这里,就听到外面甲板上,程国舅忽然又是一声大吼:“许源,你再不出来,老子可就要把你这些手下,全都丢到河里喂鱼了!”
接着,许源就听到刘虎嗷嗷的惨叫声。
赵北尘急忙劝阻:“许大人不要冲动……”
许源却是摇了摇头,迈步走了出去。
……
运河中邪祟众多。
方才被程国舅一脚踹下了河的那个衙役,虽然是立刻就被同伴救了上来,屁股上也被邪祟咬去了一块肉,鲜血淋淋的!
程国舅庞大的身躯就立在船舷边,手中像是拎着小鸡仔一样,抓着刘虎伸出船外。
刘虎已经瞧见船下河中,七八只狰狞的怪鱼、怪蛇,昂起头张开满是獠牙的大口。
还有几道阴影在水下逡巡!
吓得刘虎哇哇大叫。
除了他之外,郎小八几个也都被程国舅捉了出来,尤其是郎小八,鼻青脸肿的,显然是反抗了,然后被程国舅狠揍了一顿。
程国舅大声喝道:“许源!我数三声,你要是再不出来,老子可就要松手了!”
“一……”
许源已经走上了甲板,面色冷肃。
“住手!”
程国舅看见他,咧开大嘴笑了,却是一松手——刘虎惨叫着落向了河中。
下面的邪祟们挤作了一团,搅动的水浪大作,邪祟们的獠牙大口急不可耐的开合着,发出嚓嚓嚓的声响。
一条绳子飞过来,缠住了刘虎将他拖回了船上。
刘虎惊魂未定,连滚带爬的躲到了许大人的身后。
“哼!”程国舅一声冷哼,却是飞快的连连起脚,将郎小八等人全部踢飞出去,朝着河中坠落!
许源沉着脸,却是把恶浊网一张,将所有人都捞了回来。
程国舅大步冲了过来,扬起了手中的铁鞭,不由分说照着许源兜头便打!
赵北尘急匆匆追了上来,急切喊道:“国舅爷手下留情——”
许源也懒得说话,抓过了郎小八的佩刀,举刀朝着程国舅迎战上去。
当!
一声大响,铁鞭重重的砸在了刀上。
许源脚下的甲板咔嚓一声破碎,许源整个人从甲板上,被砸进了下一层!
“嘿!”国舅爷一声冷笑:“就这点本事……”
他还没说完,就见那破洞啪的一声又炸开来,许源已经从下一层直冲了上来。
他手中的刀,已经被国舅爷一鞭砸的卷刃弯曲。
许源腾空跃起数丈,索性把刀一扔,然后吐出了剑丸,化作了阴阳铡的形态。
而后手持着巨大的铡刀,虎虎生风的一刀劈向了程国舅。
程国舅眼睛一亮,喝了一声“好”,便跟许源杀做了一团。
众人只见甲板上两团人影快如闪电,根本看不清动作,只听到刀鞭交锋的金鸣声不断炸响,震的人耳膜生疼!
两个人两团灰影,好似两道旋风!
杀得赵北尘站在一旁眼皮子直跳,心中惴惴不安:国舅爷不会玩脱了吧……
今日这一出,当然也是皇爷安排的。
这是对许源的第二试。
朝堂中所有人都知道,程国舅支持的乃是靖王。
但程国舅这么一闹,实际上对靖王是很不利的。
程国舅当然也知道。
可陛下安排了,程国舅便是心中一万个不愿,也得乖乖执行!
战团中,程国舅仿佛是杀得畅快了,纵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很久没见到这么扎实的斗将法了!”
他又是一声大喝:“小子,老夫要动真格的了!”
程国舅忽然一鞭打出,巨响一声将许源震退了。
而后一鞭接着一鞭,一鞭沉过一鞭,将许源逼到了船舷边。
岸上,围观的众人一片哗然,便有人忍不住叫嚷起来:“国舅爷这就不地道了,比武不胜就用水准压人家!”
程国舅刚才是用四流武修的水准跟许源打。
这会却是将力量释放到了三流。
国舅爷带来的那些家丁,一个个也是凶神恶煞,登时就跟那些人对骂了起来。
骂不上几句,便觉得不痛快,直接冲过去动手。
安阳府民风彪悍,人人尚武。
虽然畏惧国舅爷的权势,可是对一群狗仗人势的家丁却也是不愿忍气吞声。
码头上一片混乱,人潮涌动。
许多人跟家丁们撕扯着,然后暗中踹上一脚、打上一拳,接着便往人堆里一钻,赶紧跑了!
跑的远了就急忙脱下外衣,裹着抱在怀里跑得更快了……
程国舅才不理会那些虫豸们聒噪。
眼前这小子“斗将法”精妙,而且还修了别的武技和身法。
国舅爷刚才打了半晌,发现只靠武功自己竟然拿他不下!
那就不管你那么多了,直接把水准提了起来,给你来个一力降十会!
别跟老子扯什么不讲武德。
老子真要输给了这小辈,那不是更丢人?
程国舅眼看着把许源逼到了船边,哈哈大笑着一鞭打出:“给老子下去吧——”
却不成想,许源的身子忽然好像没了骨头一样,猛地一扭竟然从自己的肋下钻了出去!
搜骨如虫!
程国舅不免惊讶,这小子还有这一手呢!
但也无所谓,他就要转身去追,不成想身后忽然有什么东西撞了自己一下。
这一撞的力量极为巨大,而且时机拿捏得十分到位,正是国舅爷一鞭打出去,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时候。
国舅爷庞大的身躯便往前扑去,嗖一声飞出了船去!
他在空中回头,才看清了撞自己的,竟然是一辆马车!
还看到了许源那小贼,正拖着大刀,站在穿上朝着自己大笑嘲讽!
“他娘的……”
国舅爷暗骂了一句。
这个哑巴亏只能认了。
谁让自己先以水准压人,不讲武德呢?
程国舅伸手一拍自己腰间的玉带,其中射出来三根鱼线,前端挂着鱼钩。
分别挂在了快轮船上不同位置。
而后三道鱼线一起回收,稳稳地将程国舅拖回了船上。
许源横刀在身前,一脸的肃然。
这一阵,算起来是程国舅输了。
他首先动用了三流的实力。
然后又被打下了船。
但实力上自然是三流的程国舅稳压许源一头。
许源宠辱不惊,脸上一片肃穆,没有半点得意地样子。
但是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中,却都是熊熊的战意!
你若是还要胡闹,我也不惧跟你斗战到底。
程国舅却又将铁鞭扛在了肩头,然后道:“去了北都,你最好也能如今日这般不畏强权!
查到什么就说什么。
更不可搬弄是非、颠倒黑白!
否则——”
程国舅却是将身躯一抖,全身骨节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原本就十分庞大的身躯,竟然是又变高了一倍!
三丈多高的身躯,真真是如一头荒古凶兽,立在甲板上,恶狠狠的瞪着许源:“老子的真实水准乃是二流!
你也不想一个权势滔天、二流水准的武修,一辈子追杀你吧?”
许源沉声道:“我是个办案的,我去北都,只负责查清真相。”
“你最好如此。”程国舅身形回落,冷冷丢下一句,又是一跳回到了岸上。
然后一挥手:“回!”
家丁们立刻跟着他离开了码头。
许源忍不住摇头:“程国舅这是怕我包庇懿贵妃呀……”
赵北尘没说什么。
这位国舅爷……虽然遵从陛下的吩咐,闯上船来对许源进行了第二次的试探。
可最后说的那番话,也是在为他自己近日的行径开拓。
难怪当年部众遍布北军,早已经是实质上的军方第一人,最终却能安然退下来,还捞到了一个地方练兵的养老差事。
募兵、练兵都要银子。
这是个肥差。
“石油已经补充完毕,咱们快走吧。”赵北尘做出一副头疼程国舅的模样,催着许源回舱。
船头兽口张开,吐出一团巨大的黑烟,快轮船再次加速离开了安阳府码头。
甲板上刚才打坏的地方,也不用修了,到了北都再说。
许源若有所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却一时间又找不准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赵北尘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毕恭毕敬的开始写此行的第三份折子。
提起笔来、却不由有些愣神。
赵北尘这辈子,是真没见过许源这样的官。
你说他年轻气盛?可最开始自己带着他躲到底仓的时候,他没说什么就跟着去了。
你说他老成持重,可程国舅真的欺负到了头上,他又毫不犹豫的反击出去。
而且还的确有能力反击。
今日这第二试,试的便是许源在面对强权时的应对。
但这个结果是好是坏……赵北尘是真判断不清。
再回想这一路上,在黔阳府时宠辱不惊,从内到外都十分冷静。
遭遇三流邪祟暗中跟随,也是不慌不乱,很快便想到了应对的手段。
赵北尘至少看出来一点,喃喃自语道:“这家伙……只怕内心深处,对我朝的权贵是没有半点的敬畏。
皇爷命他去查懿贵妃的案子,真不知是对是错啊……”
……
程国舅一行快速离开了运河码头,他便将手中的铁鞭一丢。
两个家丁急忙接住。
被带的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然后两人合力,一前一后抬着铁鞭。
两个家丁也是武修,但国舅爷这铁鞭出奇的沉重。
“刚才敢跟你们动手的那几个,是好苗子。”国舅爷赞许一声。
当兵的首先得有个好胆魄。
身边家丁立刻道:“小的这就去找到他们。”
“嗯,”程国舅点了点头:“找到了好生操练一番,跟下一批新兵,一起送去北军。
能不能混出头,就看他们自己了。”
“是!”
北军和雪刹鬼连番大战。
北边苦寒,猛兽、邪祟出没。
雪刹鬼更是凶残。
把他们派过去,其实很难说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还是……坑了他们。
若是死在了北边,那便是被坑了。
传扬出去,便是胆敢触犯国舅爷,死有余辜!
若是混出了头,那便是国舅爷识英雄、重英雄,提携他们给了机会。
将来他们都是程国舅一系。
逢年过节,往国舅府送的孝敬不能少。
他在朝数十年,这种权势的手段使的炉火纯青。
程国舅的确欣赏他们的胆气,但这胆气发在自己身上,终究是心里不痛快的。
……
北都乃是一座古老雄城。
青灰色的墙砖砌成的城墙,充满了岁月的厚重沉稳。
在这样邪祟遍地的时代,罕见的能给人一种“安全感”。
皇城位于整个北都中轴线稍偏北的位置上。
这片万亩的土地,是整个皇明戒备最为森严的地方。
皇城内外,有禁军三万,皇城司校尉三千!
还有七大门的七位一流!
此外,常年在北都西北观星台上的监正,总有三成的心意,牵挂在皇城中。
半上午的时候,赵北尘离京后的第二道密折送了进来。
经过了层层检查后,才由一个小太监双手捧了,低着头快步送到了御书房外。
在这里,被司礼监掌印太监拦下。
这位整个皇明所有宦官的“老祖宗”,亲自将折子送了进去。
北方天气寒冷,御书房的地下建有“地火龙”,烧的里面暖洋洋的。
当今天子穿着明黄色的天子常服,端坐在御案前看着一本奏章。
他的鬓间有些花白,面容凝重威严,让人看不出喜怒。
但掌印太监服侍陛下多年,从一些外人不会注意的细节上,已经看出来陛下此时心情很不好。
他便在廊下站住,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等了一会儿,陛下拿起御笔在奏折上写了几句,然后合上放在了一边。
“有事?”
陛下的声音传来。
声音在宽敞的御书房中回荡,苍老却又中气十足。
掌印太监轻手轻脚上前,将折子呈上去:“赵北尘送来的。”
皇帝皱了下眉头。
按说第二份折子不该这么快送来。
这便说明路上出事了。
皇帝心中不悦,有些人啊,还真是胆大包天!
什么事都敢干。
他拿起折子看了。
赵北尘忠实的只报告自己的所看到的一切。
皇帝喜欢这样的臣子。
朕让你做什么,你去做了便是。
别的,朕自会判断,尔等不要置喙。
就比如这次,赵北尘和许源都想不明白,是什么人下的手。
但皇帝略一思索就有了答案。
从黔阳府到汉阳府,地方上势力最大的当属洛家。
但洛家做事还算讲规矩。
不敢跟邪祟勾结。
这一路上最大的一片化外之地,便是洞庭湖。
几年前除妖军在洞庭湖畔建了个军寨。
而后除妖军里便有许多人开始做起了邪祟料子的生意。
这背后操纵一切的人,是除妖军的武耀将军卞闾。
皇帝的手边不远,就放着许源的全部资料。
之前仔细地看过。
这时有打开来,很快便翻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部分。
卞闾、白画魂。
“让皇城司暗中查一查卞闾。”
“遵旨。”
掌印太监退下去做事。
皇帝则又将那折子看了一遍。
许源的能力如何,皇帝还是觉得不能过早定论。
但……这马车匠物中飞出那黄鸟,倒是真有些新奇,勾起了他的一丝兴趣。
……
又是夜晚。
许源明显听到船上的声音比前两日多了。
占城署的众人都睡不着。
郎小八他们此前都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机会去北都!
明日就要到北都了,众人激动的难以入眠。
许源也有些睡不着。
下午的时候,许源终于想明白了。
这一路上不断停靠、不断出事,绝不是偶然的。
这其中总能见到一些赵北尘推波助澜,或者是故意纵容的痕迹。
“有人指使赵北尘试探我。”
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许源对那一位的观感很复杂。
皇明此时吏治败坏,但说不上民不聊生。
事实上此时的皇明在军事上极为成功。
老百姓们也能吃饱肚子。
但毕竟邪祟遍地,这个时代说不上好。
可邪祟的责任不在当今天子身上。
而吏治败坏的情况,在他继位之前已经很严重了。
这是每一个王朝后期,都不可避免的情况。
可锅虽然不在他的身上,他也没有励精图治、扫除积弊。
也可能是做了却没什么效果。
但你身为天子,做不好——那自然是有责任的。
许源也在想,进了北都若是陛下召见,应该怎么应对。
最终却是毫无头绪,只能临场应变。
夜渐渐深了。
随着临近北都,运河中的邪祟似乎也少了许多。
外面只有水声传来,偶尔才能听到一声惨厉的尖叫。
这次去北都,最重要的任务还是摘掉了河工巷罪名的帽子!
许源又一次明确了自己的目的,知道多想无益,便彻底放空了心神,不多时便睡着了。
(爱腐竹小说网http://www.ifz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