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峰小竹楼,一缕剑气去而复返。
去时两人。
回时一人。
“你得意弟子呢?”
黄素揶揄开口。
这一个时辰,剑宫诸峰传讯不断,谢玄衣带着段照去了几座主峰拜访,最后去了玉屏峰,这事儿闹得纷纷扬扬。
怎么到头来,就一人回来了?
“这小子日子过得太好,得吃点苦。”
谢玄衣黑着脸,摆了摆手:“我给他关三十三洞天了。”
“啧啧……”
其中原因,黄素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抱剑努了努下巴,望向紫竹林不远处:“这样不太好吧?外面可是有位徐姑娘在等着呢。”
“还是师妹提醒及时,我险些忘了这一茬。”
谢玄衣怔了一下,而后笑眯眯说道:“徐念宁拜入剑宫两年,还没机会参悟先贤道碑,如今算算时候,也该去三十三洞天好好修行一遭了。”
“……”
黄素无话可说。
她一下子回想起当年在剑宫修行的日子了。
玄衣师兄还是那个玄衣师兄。
谢玄衣一步踏出,直接来到紫竹林尽头,那片树荫之下。
徐家家主,以及那位女子阴神,连忙起身。
他们在此等了约莫两个时辰。
不短,但也绝不算长。
“谢山主!你终于来了!”
徐家家主徐奇举起瓷盏,以茶代酒,沉声说道:“南疆一战,谢山主力压群魔,救下徐家无数性命。徐某当真要替全族上下,郑重道一声谢!”
“……言重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轻轻挥袖。
石桌那边一枚瓷盏顿时掠入掌心。
他将瓷盏端起,一饮而尽,回了此礼。
“此番徐某冒昧前往剑宫叨扰,其实不止是为了答谢南疆救命之恩。”
徐奇放下茶盏,十分认真地说道:“谢山主应当知道,徐家百年根基俱在并州,门中是些粗粝武夫,难登大雅之堂。这些年来好不容易出了一位剑道胚子,若非剑宫指点,断无这般进境。剑宫对念宁的再造之恩,老夫感激涕零。”
方圆坊刚刚放出天骄榜时,徐念宁排在第十七。
如今这份榜单重新更迭,徐念宁已经排在了第八,仅次于武宗武岳,玉清斋商仪,以及乾天宫宇文重。
这的确称得上进境飞快。
听到这。
谢玄衣目光掠过徐奇身后几名屏息凝神的徐家子弟,落在垂手侍立,低眉顺目的徐念宁身上。
他笑了笑。
这小姑娘,平日可不是这个模样。
徐奇也瞥了眼身后,尴尬笑道:“爱妻早夭,小女随我在马背上长大,自幼便喜欢与人争斗,这般性子,拜入剑宫,想必给莲花峰惹了不少麻烦……”
“咳咳。”
徐念宁握拳轻轻咳嗽一声,示意自己老爹别再说了。
“徐家主不必担心,念宁乃是绝佳的剑仙胚子。”
谢玄衣笑道:“想我年少之时,惹的麻烦,比她只多不少。”
徐奇大笑。
他招了招手,身后徐家弟子连忙让出道来,不远处停着两辆蒙着厚布的沉重板车,车轮深陷泥土,显然载物颇丰。
千里迢迢从并州而来。
自不会是空手。
徐奇笑眯眯说道:“如今剑宫山门正是百废待兴之际,这车上些许微物,都是凡俗铜铁,粗浅丹药符箓,不过用于修补阵基,供养外门弟子日常嚼用,想来是足够的……谢山主莫要嫌弃。”
“徐家主有心了。”
谢玄衣温声说道:“剑宫受战火波及,确需物力维缮。这份心意,我代剑宫收下。”
徐奇小心翼翼问道:“那小女……”
“徐姑娘既是黄素师妹弟子,便是剑宫亲传。”
谢玄衣淡淡说道:“您来得正巧,我和黄素商议过了,就这几日,准备送她去三十三洞天历练,参悟圣贤道碑。”
“???”
刚刚越过紫竹林的黄素,听到这番话,神色古怪。
“多谢谢山主。”
徐奇发出肺腑之言,再次深深一揖。
徐念宁挑了挑眉,有些不敢置信:“还有这好事?”
“还有更好的事儿呢。”
谢玄衣微笑说道:“就在刚刚,段照已经被我丢进去了,你若是现在前去,说不定还能做个伴。”
“那还等什么?”
徐念宁摩拳擦掌:“择日不如撞日……”
她一刻也不想等了。
能去三十三洞天,是多少剑宫弟子的心愿?
……
……
“于是乎,这两人就这么被你忽悠进了三十三洞天?”
当夜。
莲花峰小竹楼前,篝火摇曳。
司齐,黄素,祁烈,谢玄衣,聚在竹楼前,篝火铁架之上,烤鸡滋滋冒油。
四人围坐,气氛极好,莲花峰已经十几年未有过这般光景。
“莲花峰可以清净一段时日了。”
谢玄衣笑了笑。
“的确是难得清净。”
“我那弟子,不比师兄座下那个傻小子聪明多少。”
黄素罕见地抿了一口酒,摇头感慨道:“头一次见到,有人进三十三洞天这么开心……也不知这两人出来,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徐念宁听到自己有机会参悟道碑之时,甚是欣喜。
殊不知。
三十三洞天的试炼,相当痛苦。
即便是谢玄衣这等级别的天才,第一次踏入其中,也吃了许多苦头。
这三十三座洞天,虽有诸多道碑诸多机遇,可也封印着一众大妖——
以他们洞天八境九境的修为,踏入其中,需要步步小心,处处谨慎。
稍有不慎,就可能身受重伤。
“这般齐聚,真叫人满心欢喜。”
祁烈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他在心湖之中默默叹了一声。
就是有点可惜……
这些年。
他不止一次幻想过莲花峰同门齐聚的场面。
未曾想。
这场齐聚,竟真能重现。
玄衣师兄还活着。
但这场齐聚,终究还是有人“缺席”。
周至仁背叛剑宫,身死道消。
妙音师姐仍在闭关,不知何年出关。
“师兄……你既去了三十三洞天……”
念及至此,祁烈举起酒坛,痛饮一大口,借着酒劲问道:“妙音师姐闭关情况如何?”
“……”
谢玄衣不语,只是举起酒坛,默默饮下一口。
今日。
他将段照丢入三十三洞天之后,转身便前去冰魄洞天,寻姜妙音。
以谢玄衣如今修为。
即便三十三洞天所有大妖,加在一起,也未必能够胜之。
单单是展露一小缕气息,便吓得那些大妖不敢露面。
久居冰魄洞天的雪魈,远远感受到谢玄衣的剑意,连忙避退到数里之外,连面都不敢露……上次和谢玄衣碰面,它便吃了大亏,后来剑宫掌律赵通天亲至,要它为姜妙音护法,它没得选择,只能在冰魄洞天结阵,镇守。
这一次。
它想逃都逃不掉。
谢玄衣亲自出手,隔着数里,将雪魈拘了过来。
短短数月不见。
雪魈再看到谢玄衣,被吓得肝胆欲裂。
上次见面,谢玄衣好像才刚刚成为阴神没多久,气息都不太稳固——
但这一次,它在谢玄衣身上感受到了远超“阴神”境的强大气息……如果没有猜错,眼前这年轻人已然凝道。
这就是转世剑仙的修行速度么?
雪魈有一种错觉。
谢玄衣要杀它,甚至无需出剑,只需轻轻弹指,便可将自己彻底抹杀。
谢玄衣并没有为难雪魈,只是找它寻了大阵这段时日的影像,询问了姜妙音的闭关情况。
姜妙音在渡问心劫。
这一劫,有些人轻松可渡。
譬如玄芷真人,山上耕田,心中无矩,成就阳神之境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这问心劫,轻轻一脚,便就此踏过。
还有些人,这一劫渡了十年。
譬如周,为了等谢玄衣问拳,日夜苦修。
倘若没有武运龙脉前的这一架,周想要破境,不知还需多少年岁。
心中执念越深,这问心劫越是难渡。
姜妙音的“心劫”……
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姜山主的‘问心劫’很不顺利,这些时日,大阵虽没有异样,但洞天内日夜大雪,严寒异常。”】
【“我曾几次踏入大阵,冒昧观看……姜山主以泪洗面,不知在心劫幻梦之中看到了什么,伤心欲绝,憔悴万分。”】
雪魈不敢撒谎,老老实实回答。
谢玄衣听到这答复,心里很不是滋味。
修行者的心劫,终究要自己去渡。
他可以帮周圆了问拳心愿,可姜妙音的心劫,自己又该如何去圆,如何帮解?
最终谢玄衣在冰魄洞天站了数个时辰,默默离开。
莲花峰小竹楼短暂寂静了片刻。
篝火噼里啪啦响着。
谢玄衣的沉默震耳欲聋,祁烈哪里还能不懂。
“师兄……”
祁烈再次饮酒,借着酒劲笑着说道:“我听说忘忧岛那边,有一门‘入梦之术’,可入幻梦之中,替人解决烦恼忧愁。”
谢玄衣哪里不明白祁烈意思。
他吐出一大口浊气,轻声说道:“过段时日,我去请忘忧岛主出手。”
其实不用祁烈提醒。
谢玄衣在踏入三十三洞天之前,心中便隐隐有此念头。
白泽秘陵之中,他曾吞下一枚“入道果”,在幻梦之中,无声无息渡了一次心劫。
十四岁那年。
姜妙音替自己守夜。
他放弃了“灭之道境”的顿悟,选择与姜妙音山顶赏月,共度一夜,过了生辰。
那场幻梦,记忆犹新。
谢玄衣总觉得,这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一段记忆……
那场幻梦中,姜妙音为自己解开了一道心结。
若有机会。
他想进入姜妙音幻梦之中。
这场心劫若是由自己而起,那么自己以身入梦,或许便有机会,替姜妙音渡过此劫。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司齐举杯,笑着说道:“师兄弟们难得齐聚,这不得好好喝上一场。”
说罢。
他饮了一大杯,被呛得剧烈咳嗽。
司齐并没有动用元气,去化散酒气,即便被呛得咳嗽,依旧在笑,只不过笑着笑着,便笑出了眼泪。
“快哉,快哉……”
司齐仰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当即就要继续豪饮,手背却被人狠狠拍了一下。
啪一声。
黄素干净利落地一巴掌打断司齐喝酒,她恶狠狠瞪了一眼后者,没好气说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数么?喝了有一两么,就在这快哉快哉……真隐峰还有那么多阵纹没修,那么多活儿没干,你若是喝断片了,明天谁来负责?”
“……”
司齐下意识怂了,缩了缩脖子,松开拿酒坛的手掌。
谢玄衣和祁烈对视一眼,两人神色微妙古怪,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司齐和黄素,是同时被带回剑宫的。
因为资质问题。
司齐在莲花峰没有修行多久,便转去了真隐峰……他对修行不感兴趣,即便无比勤奋,终其一生,最多也只是修行到阴神境。
黄素则不一样。
她不仅仅早早成就阴神,未来更是有机会登顶阳神。
不过……
虽然两人分在两峰,但这些年联系却是从未疏远,反而是愈发熟络密切,若是遇到烦心事,便聚在一起喝酒。
“小师妹说得对,你少喝点。”
谢玄衣咳嗽一声,第一个站出来打圆场。
“对对对……酒不是好东西,是该少喝。”
祁烈轻声笑道:“剑宫大业为重,司师弟今夜可得量力而行,千万不要贪杯。”
两位师兄一番好意。
若在平时,司齐也就认了,如今一杯下肚,头脑发热,属实顾不上那么多了。
深吸一口气。
司齐反手攥住黄素柔荑,鼓起勇气呵斥说道:“姓黄的婆娘,你未必管得忒宽了些……平日里我惧你三分,是给你颜面,今夜我倘若偏要再喝一杯,你当如何?”
“???”
黄素怔了一下。
她满脸通红,咬牙切齿道:“你你你……你在说什么胡话,你要多喝,那便多喝是了!谁乐意管你!”
说罢。
黄素端起酒坛,当先饮了一大口。
酒液顺延唇角流淌,打湿衣襟。
“你若当真想喝,我陪你喝!”
黄素重重放下酒坛,冷哼道:“玄衣师兄和祁烈师兄在场,今夜谁都不准走!不醉不归!”
谢玄衣和祁烈面面相觑。
两人谁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好!来!”
司齐恶狠狠举起酒坛。
本来喝酒只是小口小口的两人,变成了对捉厮杀最激烈的两人。
反倒是谢玄衣和祁烈,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两人对视一眼,均都露出了释然开怀的笑意。
“来。”
谢玄衣举起酒坛,与祁烈师弟轻轻碰了碰。
一口饮下。
灵酒入喉,异常醇厚,令人心生恍惚。
谢玄衣望向头顶,眼神朦胧。
今夜莲花峰的月儿格外圆。
好多年,好多年,未曾见过这样的圆月了。
……
……
不远处。
一道莲花法袍高大身影,默默站在小竹楼阴影中。
老人负手而立,看着远处摇曳的篝火,眼中露出些许欣慰笑意。
……
……
(月隐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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