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伦蒂拉像一把笔直刺进幻想与童话的刀子,在永无止境、不见底地坠落中,被一块松软甜蜜的蛋糕接住了。
她脚下的道路向两侧延伸,一边通向希望,另一边去往未来。她沉落于不愿醒来的梦境中,哪怕她清楚这一点,懊恼、失望、惭愧于这一点,也难免执拗地劝说自己:只有一晚。
只有这一晚,她能和孤独与恐惧分道扬镳,不必再伪装出那副明艳温柔、满肚端庄的模样。
她从前应该清楚苔藓的气味,岩石的触感,积雪的温度。
可驻足记忆的悬崖前,缺损的黑色风洞只有呼啸而来的、吓人的嚎叫。
她心底阴冷的积水正在沸腾,蒸煮出的烟雾正融化她填补灵魂某处孔洞的坚冰。
冬日至繁春,只要一枚敏感的种子。
“…我听了您的许多故事。”
告别蜘蛛小姐,结了晶的音符依然湿砂砾般粘在埃伦蒂拉的耳中。
缎面般的草皮敷满了宽畅的拱厅。
根根垂丝从天而降,风帘般遮蔽住了窸窣脚步的回响。
每一层,每一间,每一个甬道。
室内的瀑布,玻璃杯中的旷野,茶室旁的自然绿幕——她目不暇接,想象中的煤油、煤灰,染黑靴子的遍布伦敦城的粪坑与尿塘并不存在于入夜后的世界。
她闻见的都是令人心旷神怡的,隔着生起汽雾的玻璃张望一株又一株曼妙的影子。
“我的故事?”
罗兰放飞了他掌中四只翅膀的白色鸟儿。它们成群结队,衔着蓝色的、三角形的方糖于绿色垂丝中穿梭。
蓝宝石似的糖块不止是甜的。
——你有多旺盛的想象力?
“是您的故事…”埃伦蒂拉捏着一枚,将它轻轻放在舌尖上:“…小蜡烛和我讲了许多。”
“怪不得它今天躲起来了,”罗兰撇嘴:“我看都是些让人头疼的故事。”
“不,先生。都是些…是些…”埃伦蒂拉趁罗兰不注意,手臂向后掸了掸漫卷发丝中的糖块——四只翅膀的鸟儿们太过好客,不消几分钟,她的红色枝蔓便丛生出许许多多蓝色的小光斑。
“都是些英雄的、正义的故事…”
少女偏头望着男人的侧脸。
她缺失的记忆并不能告诫她一名淑女不该如此直勾勾盯着一名男士瞧:她不知羞赧,由着人的天性,朝自己渴望的事物去。
“那不全是我的功劳,埃伦蒂拉小姐。茶话会的朋友们帮了我许多忙——倘若她们见了你也该很高兴…你喜欢结交不同的朋友,是不是?”
罗兰挥手掀开一张张垂丝,邀请少女继续向内。
她们听见了泉水温柔的叮咚。
“我…不知道,先生。只是一个偶然,小蜡烛从管道里和我见了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到梦里来…父亲…父亲说过,许多事都太危险了…”
埃伦蒂拉听从罗兰的示意,步子放慢了些。
一条清泉泪痕般蜿蜒过咀嚼泥土的绿色皮肤。
“你的父亲爱你重于生命。”罗兰打了个响指,一眨眼,他裤腿下的皮鞋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赤着迈进了泉水中,转身看着在‘岸边’踌躇的姑娘。
“爱我…是的,先生,他爱我,担心我。”
埃伦蒂拉抿了抿唇。
可…
‘爱’是什么?
埃伦蒂拉站在崖边,朝记忆的深渊提问。
回应她的只有刺痛皮肤的冷风。
“但偶尔离经叛道有助于长寿,你难道没有看过最近伦敦医报上的新闻吗?贝特莱斯皇家医学院最权威的医生研究过——人要快活着干坏事,总比循规蹈矩的善良人活得更久…”
埃伦蒂拉怔了一下:“先生?是哪一天的?”
罗兰眨了眨眼:“我还以为你很少关注这些…”
“不,先生,有人给我读,关于医报…”埃伦蒂拉蹙眉沉思。她并不记得医报上登过这样奇妙的新闻——也许侍仆没有给她读?
罗兰话音一转:“我记错了,小姐。那是我朋友的朋友的导师研究出来的,恐怕还没来得及登报…”
他悄悄接近岸边犹豫的姑娘,在她将信将疑的视线中伸出了手。
手掌朝上。
“来吧,我们得穿过这条小溪。”
埃伦蒂拉攥着裙褶,像块被晒透了的玻璃,想法几乎全写在了脸上。
她的腿。
她那两条动起来咯吱作响,每日要用油脂润滑关节的…
金属腿。
她要踏入小溪,就要拉起裙角。
然后。
将自己最‘恶心’的部分展现给她最崇拜的先生
埃伦蒂拉失去了许多,甚至只活在一块小小的悬崖上——可她并非没有常识,眼神还算不错,自然清楚人类是没有‘铁腿’的。
照顾过她的女仆没有。
柯林斯先生没有。
小蜡烛…
小蜡烛是一条蛇。
“我不大喜欢溪水,先生,不如我们——呀!”
她没有说完话就被捉住了手腕,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将她扯进了小溪里——来不及升天的裙摆完完全全被溪水泡了个透,干瘪地贴在两条遍布管道与齿轮的嶙峋瘦腿上。
红发姑娘含着泪,丝缕挂在嘴角,抬起头,莫名注视着让她丢了脸、也再也提不起尊严的男人:
一副精美的、举世无双的、被撕掉了下半截的油画。
可他并没有像故事中的男士们那样,为自己的冒犯而向淑女致歉——埃伦蒂拉早就该知道,能拥有一条会讲话的白蛇的男人,绝不与侍仆口中‘规范故事’中的角色一样。
否则。
哪还有什么趣味?
趣…味?
埃伦蒂拉浑身僵硬:她怎么会想起来这个词?
“我的朋友说,人活着就是为了不停的冒险。埃伦蒂拉小姐,你同意吗?”
漫过波纹的脚步在水花中交织成旅途的影子,它们无拘无束,一会向左,一会向右,没有目的地穿梭在自然与幻想的流苏中。埃伦蒂拉只能瞥见那束被翠色箍住的黑色发尾,比思维还敏捷的快活心绪如闪电般击穿了畏缩不前的自卑与端庄。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模糊。
葡萄藤般的枝蔓轻柔拂过她湿漉漉的脸颊。
它们在她丰饶的季节中叽叽喳喳地娇笑叫着,呼喊着,告诉被某种力量莫名牵引前行的女人:
睁大眼睛,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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