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刘荣前几年,也曾像摸像样的搞了几场科举。
彼时,刘荣也不是不知道当今汉室,读书人数量太少,知识还没有普及,甚至都未必存在知识普及的土壤。
但刘荣却还是毅然决然的,将科举制度提前数百上千年,推上了华夏历史的舞台。
为什么?
刘荣的主要目的,当然不是为了选拔官员。
——全天下就那么几万读书人,老的老小的小,再去掉一批书呆子、老学究,能不能剩下三五万人都不清楚。
这还选拔个屁啊?
一道诏谕,把愿意来的都拉来做官,从而增强朝堂中央对地方的掌控力度,推动中央集权,才是刘荣应该做的事。
但刘荣却还是选择科举。
这么做的目的,便旨在通过这种近乎透明,且看得见、摸得着,根本不讲究出身贵贱的选拔方式,来为读书人、为‘知识’做宣传。
刘荣是想通过科举,来让天下人看到:除了入伍从军,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底层民众并不是没有第二条上升渠道。
尤其对于底层民众、贫苦老农而言,供一个读书人,可比供一个武夫、一个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猛人,要轻松许多。
还是那句话。
供养一个武人,尤其还是能在战场上游龙的猛人,其培养成本是无比巨大的。
从小到大的吃食,锻炼,药物,名士,几乎缺一不可。
脱产更是题中应有之理。
而这样一套培养模式,对于一个堪堪维持生计的农户家庭而言,无疑是空中楼阁。
——一个原本可以帮忙种地的男丁,却从小脱产,完全不参与家庭劳作,这本身就是一项巨大的成本。
更别提昂贵的肉食、药物,以及成本上不封顶的名师教导,任何一项,都不是底层所能染指、所能遐想的。
尤其要命的是:这样一套培养模式,最终也并不是百分百能培养出一个猛人,能在战场上百分百建功立业,并使家族鸡犬升天。
习武这个东西,是讲究天赋的。
如此海量的资源,十几二十年的时间砸下去,最终是有可能培养出一个胸大无脑,一身腱子肉,却没有半点脑子,更没有半点胆略——上了战场就尿裤子的懦夫的。
就算运气不错,最终成功培养出了一个猛人、勇士,上了战场,也照样可能在建功立业之前功败垂成,马革裹尸。
所以,对于底层农户——甚至对于任何家庭而言,这套培养模式,都是一个投入极高、成本极大,若成功则回报极为丰厚,同时风险又极大,有相当大的概率失败,且失败后果极为惨重的模式。
道理很简单。
一家农人,为了培养这么一个武人,很可能是兄弟姊妹好几家合力,一起熬十几二十年吃了上顿没下顿,补丁上面盖补丁的苦日子,才能勉强供的起的。
结果供出来了,可能不中用;
就算中用,也可能死在战场上,让十几二十年的投入、苦日子都打了水漂不说,还损失一个壮劳力。
这代价太过于惨重,风险也太大,根本不是底层民众所能承受的起的。
——就算不培养武人,寻常农户家庭意外损失一个壮劳力,都是要元气大伤,甚至可能就此家破人亡的!
而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宗族,连续十几二十年奉献所有,几乎是赌上宗族命运去培养一个武人,最终结果却有可能是这个武人,在前线成为炮灰?
这个下限实在是太低,也太令人接受不能。
反观读书,对于底层民众而言,风险就没这么高了。
武人要好吃好喝,要营养,要名师,要武器军械,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读书人就没这么多讲究了。
笔墨纸砚?
那根棍子在地上写字行不行?
名师指导?
爬墙跟,偷听老儒的诵经行不行?
有的是办法省钱,甚至近乎零成本汲取知识。
而且‘学成与否’所造成的后果,也就是上下限,对农人而言也相对更容易接受。
读不出来又怎么着?
做个账房先生也好,替人写写书信也罢,总归是一门活计。
至不济,实在实在没读出来,也不过是脱产十几年。
确定读不出来了,照样可以拉回来帮忙种田,恢复为家里的壮劳力。
总不至于读书读不出来,就把人读死了不成?
很多时候,华夏底层民众就是这样。
他们是最淳朴,同时又最精明、最有开拓精神,同时又作为谨慎的群体。
当你想动员他们,给他们画大饼时,你跟他们说‘成了如何如何’‘只要成功就怎样怎样’,确实是有一些效果的。
但再有效果,也抵不上这么一句:就算没成,也还能如何如何。
就算失败了,也不至于如何如何。
就好比后世新时代,华夏蹴鞠发展惨不忍睹——发展越差,家长越不愿意让孩子去踢,越没有孩子去踢,又反过来发展的越差。
那家长们为啥不让孩子们踢?
真的是因为华夏蹴鞠发展的不好,孩子没有机会踢世界杯、没有机会成为世界级球星吗?
然,也不尽然。
很多时候,华夏民众——尤其是底层民众,在为子嗣规划未来时,都更看重下限有多低,而非上限有多高。
你给一个华夏家长说,你的孩子有天赋,只要学蹴鞠,就有很大概率成为球星,那他们或许会心动,却依旧会慎重。
但你要是跟他们说:我带你孩子去练,练不出来我也能保障他的文化课,保证他有大学上,那家长大概率就不会再反对了。
归根结底,华夏底层民众,是无比现实的一个群体。
他们会憧憬天上掉馅饼,但绝不会为了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微弱可能性,去进行太过巨大的投入。
他们幻想中彩票,但绝不会卖房梭哈;
他们幻想发大财,但绝不会破釜沉舟。
他们永远会为自己、为儿女留好退路,然后告诉自己:实在不行,好歹还能如何如何。
从积极的方面来讲,这种谨慎,便造就了华夏底层民众与自身地位,以及所掌握的社会资源严重不符的抗风险能力。
从负面的角度来讲,这也算是一种认知局限性。
只不过,你绝对不能说他们没见识、没格局。
因为他们之所以能代代传延,之所以能让炎黄血脉延续五千年,正是因为这种本能给自己留后路的谨慎。
总是给自己留后路、总是不把路走死,才是华夏民族得以传延不绝的根本原因。
而读书,便是刘荣为这个时代的华夏民族、为汉室的底层百姓,所找到的那一条风险较低、成本较低,且失败代价并不太过惨重的上升渠道。
——武人,不是底层民众培养的起的。
培养一个武人,最终却填了前线的绞肉机,更是底层民众无法承受的惨重代价。
但读书人,底层民众咬咬牙,还是有可能培养的起的;
读书人没读出来,最终不得不回到田野之间,重新做回农民,也是底层民众相对更容易承受的结果。
前者不亚于倾尽所有,培养一名随时可能死去的角斗士——纯粹就是在赌。
后者则是让一个男丁脱产十数年,去试一试,实在不行还能让一切回到原点的尝试。
而在这个时代——在这么一个读书人奇缺,科举根本没有土壤的时代,刘荣依然决意举行科举的目的,便在于此。
提醒底层民众:读书也可以出人头地。
把儿子培养为读书人,成本没那么大,风险没那么高,失败代价没那么惨重。
如果目的达成,让天下百姓民都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刘荣的第一步就算是走成了。
这第一步走成,后面的第二步、第三步,也就都会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当全天下人,都意识到有一条名为‘培养读书人’的出路后,至少会有一小部分人进行尝试。
当今汉室民五百余万户,哪怕是每一百个家庭中,出一个敢于尝试的家庭,也有足足五万户。
正如后世那句细谈:哪怕是万里挑一的天才,新华夏也有足足十三万。
——哪怕是百户只出一人的幸运儿,如今汉室,也能有足足五万人。
只要这五万人,在家庭、宗族的支持下开始读书,那刘荣就有信心在未来几十年,将他们之中一半以上的人,都纳入汉室的官吏体系。
而后,见到好处的底层民众,就会自发地,更为积极地尝试。
读书人越来越多,官员质量越来越高,国家越来越强大,朝堂中央越来越富庶,官员待遇越来越好……
只要这个良性循环形成,那刘荣就不担心未来,华夏还会缺‘做官的读书人’了。
但可惜的是,刘荣的一厢情愿,终究还是没能抵得过时代的滚滚车轮。
——知识传播,在当今汉室实在是没有土壤。
一来,是纸张还没有普行天下,没能成为‘知识普及化、大众化’的载体。
二来,便是时代的局限性,使得学阀、贵族们对知识的垄断,依旧处于不可撼动的原始阶段。
贵族、学阀们,根本没有意识到知识,是需要传播才能更具价值的。
他们只狭隘的认为:这本书只有我家有,那未来,无论哪个统治者需要用到这本书的内容,就都要求到我家的头上。
掌握知识的人藏着掖着,底层民众求学五门,饶是刘荣这个穿越者开了天眼,也是拿他们没有太好的办法。
——强按牛头喝水,要么会把牛淹死,要么会被牛顶死。
放在国家大事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一个政策再怎么正确、再怎么积极,只要没有施行的土壤和广泛接受度,那强行推行,就只会造成两种后果。
要么,是政策被扭曲,偏离最初的初衷,弄巧成拙,好心办了坏事。
一如千百年后的王安石变法,出发点伟大的不能再伟大,结果却离谱的不能再离谱。
再或者,便是遭遇既得利益集团的强烈反噬——如刘荣人亡政息,甚至被反向清算,被未来的重臣开历史倒车之类。
无奈之下,刘荣也是难得念起了儒家的好。
说一千道一万,说儒家这儿不行,那儿不好,说老说去,有教无类四个字,刘荣是无论如何都黑不动的。
尤其是在这个知识垄断严重,甚至被普遍认为‘本应如此’的时代,儒家能喊出这个口号并身体力行的践行,无疑是彰显出了其独特的格局和前瞻性。
虽然儒家只有一个,偏偏刘荣还不怎么喜欢;
但没关系。
儒家的存在,让刘荣找到了解决这一难题、解开这一毛线团的接入点,或者说是‘线头’。
——凡是就怕对比。
好比后世的企业,大家都摆烂,或许还能相安无事;
但只要出现一个卷王,那大家就是不卷也得卷了。
因为有对比了。
因为有了参照,让老板意识到你们在摆烂了。
这鱼,也就是无论如何,都摸不下去的了……
“儒家~”
“嗯……”
心中有了大致盘算,刘荣便也不再迟疑,当即以非正式的口谕形式,召了几位有资格代表儒家的大儒、大家入朝觐见。
这些人当中,有的在长安——如公孙弘、董仲舒;
也有的在关东,如辕固生、鲁申公、胡毋生等。
召见这些人,自然不是刘荣闲着没事儿干,而是要‘反向杀鸡儆猴’,通过表彰儒家有教无类的教化之功,来倒逼其他学派,也学习儒家‘有教无类’的教育理念。
刘荣知道这么做未必能成功,就算成功,效果也未必能有多好。
但刘荣不在乎。
——对于封建帝王而言,一件事能不能成、能不能有效果,根本就不是事先需要考虑的问题。
甚至都不是事后需要反思的问题。
如果日后,此事果真不成,刘荣也不会反思‘早知道就不这么干了’。
而是会严厉的斥责其他学派:朕都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了,你们居然还这么不给面子?!
好啊!
尔等,皆非汉臣呐!!
朕生气了!!!
你们自己看着办!!!!
刘荣确信,只要自己能说出这么一句话,那有教无类,就再也不会是儒家特有的教育理念了。
诸子百家一大抄嘛!
别的都抄了,怎么能漏掉‘有教无类’这种难得积极、正面,且有功于华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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