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五月七日。
京杭大运河,水波浩渺。
伴随着北国的尘埃落定,京杭运河之上,千帆再度扬起。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的方向并非是往北,而是向南。
一艘高大的楼船破开平静的水面,稳稳行驶在运河中央。
陈望身着蟒衣,穿着一袭罩甲,斜挎着一柄雁翎刀,凭栏而立于舰首,凝望着不远处的运河岸边。
江风轻柔,拂动了陈望额前散落的碎发。
陈望目光沉静,正凝望着不远处的运河岸线。
一众甲士罩袍束带,分立于舰首四下,甲胄在日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无数旌旗迎风飘扬,猎猎而动。
代正霖带着两名参谋司的武官,稳步从后方的位置走来,一路行至陈望身侧略靠后的位置才停了下来。
运河之上风平浪静,加之他们所乘乃是作为旗舰的大福船,行驶之间平稳异常,如履平地。
“姜瓖奉命,已经领兵离开了大同,大同的城防现在由当地的卫军接防。”
“长城以北的蒙古诸部将牧场北迁二十里,自济宁大胜传于漠南之后,无有单骑胆敢犯边。”
代正霖微微躬身,向着陈望禀报道。
“曹总兵已经领兵往西,预计在五月二十日时便可以进抵大同,接管大同、宣府两地防务。”
姜瓖归附之后,九边收复的营镇又添了大同与宣府两镇,同时山西回到辖管范围也不过只是时间的问题。
曹氏在大同等地根基深厚,想要彻底的取代姜瓖,掌控大同等地,最好的人选无疑是曹变蛟。
所以陈望没有犹豫,直接便将宣大总督的位置交给了曹变蛟。
陈望抚摸着身前的栏杆,问道。
“关宁那边的动向如何?”
代正霖微微躬身,回答道。
“济宁之败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辽东,清国境内一片哗然,惊慌失措。”
“宁远的围城清军已经尽数退去,祖宽领兵追击五十里而还,斩首级三百五十七级而回。”
代正霖顿了一顿,他看了一眼西北的方向,继而说道。
“郑芝豹奉命率水师北上,惠登相已经领山东镇第一师经由海船运输,往朝鲜而去,预计在五日之后,便可以进抵朝鲜王都汉城。”
陈望微微颔首,沉吟了片刻,继续问道。
“高杰的身体好些了吗?”
代正霖躬身回禀。
“高杰身体康复的已经差不多,箭矢贯甲入肉,但因为盔甲与内衬的阻挡,伤势并不严重,经由军医诊断,已经可以远行出征。”
“传令给高杰,让他领山东镇下第二师自海州进朝鲜。”
朝鲜孱弱,虽然国疲兵弱,但是要想掌控整个朝鲜。
仅凭惠登相麾下的第一师还是有些不够。
如果像是清庭那般,只需要朝鲜输送粮米以供战事,惠登相所领的万余山东镇兵自然是够用。
毕竟清廷在朝鲜只是留下了少量的驻军,便让整个朝鲜都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但是陈望想要的,不仅仅是朝鲜的臣服。
而是……整个朝鲜。
“李氏,已经统治着朝鲜太久的时间了。”
虽然在李氏执政朝鲜的期间,对于明庭,李氏朝鲜一直是恭顺有佳。
明朝对于朝鲜一贯以来都没有多少统治的想法。
准确来说,明朝对于周围的藩属,在中后期后根本就没有统治的想法。
代正霖微微一怔,心中震动。
“总镇是要对朝鲜用兵??”
作为参谋司的主官,代正霖的军事嗅觉十分的敏锐。
他清楚的知晓,只是控制整个朝鲜,使得朝鲜臣服,惠登相所率领的山东镇兵马已经足够,完全没有必要再派遣高杰北上。
联想到此前在军议之时陈望的言论,代正霖已经猜到了一些陈望的想法。
“朝鲜……毕竟还是太祖定下的不征之国……”
“我知道。”
陈望目光平静如水,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但是,我不在乎。”
在明朝初期,洪武二十八年,朱元璋定下不征之国。
这其中的原因有很多。
朱元璋建立明朝,击败蒙元,开国建元,重登华夏君位之后。
他要面对的,是历经战火摧残的山河。
在整个洪武时期,东南沿海并不安宁,那些曾经的反对者,逃到了海外不断的袭扰东南沿海。
蒙元的威胁仍在,元庭虽然接连战败,但是仍然拥有着强劲的势力。
这也是为什么,朱元璋在平定九州之后,仍然执意北伐的原因。
中国在当时联绵的战乱之中,百姓困顿,国家贫苦,朱元璋所打的仗,基本都是不得不打的仗。
在最后的时候,能够不打仗,朱元璋便选择不打仗。
这最深层次的原因,在于朱元璋,对于当时处于他统治之下的中国,有着一个非常深刻的意识。
当时的北国,已经丢失了数百年的时间,尤其是燕云十六州离开的时间更久。
北人不以为自己为汉,而风俗甚至于南地汉人也有着巨大的差异。
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朱元璋清楚,当务之急是要让华夏归心,南北达成共同的认同。
百姓,已经苦不起了,已经负担不起了。
所以朱元璋的选择,不断的削弱蒙元的势力,打压东南沿海的海盗。
对于西南之地,以少量的兵力压服大多数的土司,同时打压反对的土司。
而在西域之地,固守河西走廊,暂时稳定边疆。
到了统治后期,朱元璋将施政重心转向内政,全力恢复社会民生。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他并未大规模裁撤军队,而是将兵力维持在足以应对战备需要的规模。
但是。
在那个时候,朱元璋并没有定下什么所谓的不征之国。
在陈望仔细的审视了一遍史书之后。
他敏锐的察觉到了被很多人都所忽视的一点。
朱元璋定下不征之国,在洪武二十八年。
而朱标逝世,是在洪武二十五年。
正是因为朱标的逝世,才使得朱元璋改变了他原先心中定下的国策。
朱元璋这样的雄主,只手擎天,使得天下倾覆的雄主。
此前在河西走廊、在西南,在沿海布下了诸多后手,哪怕是在国家明显困顿之时,仍然没有大幅度的削减军队。
难道朱元璋,真的满足于只收复燕云十六州,只是取下河西走廊,却不愿意取下西域,取下漠南,重开汉唐之盛世,名垂于千古竹帛之中。
明明在此前的数十年来,朱元璋都是一个雄才大略,欲与唐宗汉武相比,又怎会甘愿偏安于神州旧疆?
这背后藏着的,或许不是帝王的退缩,而是一位父亲对儿子深沉而隐忍的期许。
朱元璋想要做的。
是要为朱标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他的功劳已经足够名留于青史之上,朱元璋的心中清楚。
他为自己设定的使命,并非开创所有的辉煌。
他将全部心血倾注在培养继承人上,不仅要留给朱标一个国泰民安的盛世。
更要为他扫清一切障碍,让他能够大展宏图。
他想要朱标,想要这个深爱的儿子,成就一番更大的基业,为天下,为后世所铭记,这是朱元璋作为父亲的望子成龙。
也是有一位帝王对继承人的最深重期许。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太子朱标铺就一条通往千古明君的康庄大道。
他想要为朱标留下一个兴盛的国家,一个已经从战乱之世恢复过来的强盛之国。
他也为朱标,准备了一把由淮西勋贵和百万雄兵铸就的利剑。
在他死后,淮西的勋贵和他留下的百万雄师,将会在朱标的带领之下,北定大漠,东平日朝,南擒越南,西复西域。
大明,在那个时候。
将会在朱标的带领之下重新恢复到昔日唐朝最为鼎盛的疆域。
而朱标,也将会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之一。
朱元璋的心中,或许就是带着如此深重的期许。
他相信,他知道,他期望。
他的儿子,能够做到这一切。
只是,这最终的一切。
这份深沉的父爱和宏伟的蓝图。
最终都随着朱标的早逝而化作泡影。
太子的早逝,不仅让大明帝国失去了最理想的继承人。
更是彻底击碎了朱元璋心中最后的万丈豪情。
这位曾经睥睨天下的开国雄主,在接连经历马皇后与朱标离世的打击后,他的脊背终于不再挺直。
朝堂上的朱元璋依然是那个乾纲独断的帝王。
但深宫之中的他,却只是一位接连失去至亲的普通老人。
大明王朝的开拓之路戛然而止,转而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蓝玉案的掀起,不征之国的确立,让明帝国就此陷入了守成之中,也彻底让明帝国就此原地踏步,不能再进。
江风轻柔,带着湿润的水汽,拂过了陈望坚毅的面容。
他不是朱元璋。
他现在的处境与当年的朱元璋截然不同。
“太祖高皇帝建立大明之时,天下久经元末战乱已是满目疮痍,民生凋敝至极,选择休养生息,无疑是一个明智的抉择。”
“连年战火让中原十室九空,再不与民休息,新生的王朝必将重蹈元朝覆辙。”
陈望沉下了目光,看向潺潺流动的河水。
“但是,我们如今的情况,却并非是元末之时的民疲军乏的国家。”
如今的大明,虽然历经十数年不断的天灾人祸,又饱受战乱疫病的摧残。
但是现在的大明,比起当初朱元璋初建之时,却仍然要强大的多。
哪怕是经历了这一连串的打击,大明仍然有上亿的人口,依然是这个世界最雄厚的力量。
千年的文明积淀仍在血脉中流淌。
朱元璋建立的明朝,让华夏文化重新根植于这片土地。
如今他才三十岁,整个中国,即将被纳于他的统治。
比起当年已过不惑之年的朱元璋,他有着更多的时间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当欧洲各国乘着大航海时代的东风扬帆远航之时。
这片土地更需要的不是固步自封的守成,而是放眼四海的开拓。
所以。
陈望不准备重蹈朱元璋的覆辙
朝鲜半岛与中原仅一江之隔,本来很快就应该纳入版图。
然而“不征之国“的祖训与文官集团的保守,让这个近在咫尺的疆域始终可望而不可及。
那些高坐庙堂的文臣,为了维持表面的太平盛世,为了将更多钱粮中饱私囊,不惜不断打压武将,甚至主动放弃疆土。
从西域到南疆,北原到东荒,大明的版图在百年间不断的萎缩着。
但是。
一切。
都将止于今日。
朱元璋所需要考虑的一切,都不在陈望所考虑的范畴之内。
这些问题,也如今也已经不是什么问题。
陈望握紧了身前的栏杆。
“这些旧日的藩属们,占据着富饶的土地太久。”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广袤的东方大地,虽然幅员辽阔,可以容纳百川万山。
但是……
却容不下第二个政权。
“收复朝鲜,将会是一个先例,也是我释放给天下万国的信号。”
陈望的目光向前,越过万千的旗幡。
吞并朝鲜,将成为一个崭新的开端——一个让万国震颤的先例。
“我要让天下的万国都知晓,日月所照,霜露所坠,皆为汉土。”
“我知道,这无疑会在整个天下的万国诸藩之中掀起轩然的大波。”
陈望微微侧身,以手扶栏,注视着站在身侧的代正霖,也注视着一众站立的靖南军诸将。
“但……那又如何?”
这一切陈望都知晓。
这一切也并不重要。
江风卷起浪花,拍打着船舷。
“如今天下的万国。”
“有谁?”
“能够挡住我靖南军的兵锋?“
陈望毫不怀疑。
也毫不犹豫。
无论有多少人质疑,无论有多少人会反对。
都无所谓。
因为。
他麾下的兵马,将会为他扫清所有的阻碍。
让一切反对的声音,全都归于沉寂。
“一切的伟大之作,都需要牺牲来铸就。”
陈望缓缓抬起手,仿佛已经触摸到了那片即将归入版图的土地。
“天下诸万国或许不能理解。”
“但他们终将,也必须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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