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阙关城头,张烈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的双臂早已麻木,只是凭着多年沙场养成的本能挥舞着战刀。
甲胄上的血迹层层叠叠,早已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外层的盔甲几乎都破烂了,摇摇晃晃的悬挂着,晃荡着,就像是这些年来缠绕在他身上的那些流言蜚语。
一名曹军嚎叫着扑来,张烈侧身闪避,战刀顺势抹过对方脖颈。
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张烈的脸上,他却连擦拭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然,也懒得擦。
下一刻还会有新的血肉喷溅出来……
『校尉!东面出现缺口!』亲兵的喊声嘶哑。
张烈踉跄着转身,看见数名曹军已经攀上垛口。
他暴喝一声,再次挤压出身躯的潜力,向那个垛口冲去,战刀劈砍之下,两名曹军应声倒地。
第三名曹军的长矛刺来,擦着他的肋下划过,甲片迸裂,划出一道血痕。
剧痛让张烈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反手一刀斩断矛杆,顺势前冲,将那名曹军撞下城墙。
听着下方传来的惨叫声,张烈踉跄了一下,撑在垛口上,剧烈地喘息着。
就在这短暂的间隙,一些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上张烈的心头。
……
……
并北那个小县城的土墙,比伊阙关矮小得多。
那年他刚当上县尉,手下只有几十个老弱残兵。
士族子弟骑马经过,看着他们修补城墙,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是去大漠行猎的。
鲜衣怒马。
穿着的一件衣袍都够张烈他们买一个月的粮草……
『张县尉,你这墙修得,怕是连只豕都拦不住吧?』
士族子弟似乎觉得自己讲得很中肯,很实在,很有趣,哈哈笑着,指指点点。
张烈他记得自己当时只是憨厚地笑笑,继续和兵卒一起搬石头。
那些士族子弟永远不会明白,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句玩笑的话,对张烈这样的人来说,却是日日夜夜压在心头的大山。
他们嘿嘿笑着,指手画脚,表示自己都是直性子,直肠子,有话都是直说……
『张县尉,我等都是就事论事,莫怪莫怪!包涵包涵!』
『就是就是,嘿嘿哈哈!』
……
……
战鼓声将张烈拉回现实。
又一批曹军涌上城头。
张烈举刀迎敌,手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
一个年轻的曹军士兵挺矛刺来,动作生疏,眼神里满是恐惧。
张烈轻易格开长矛,刀背击打在对方头盔上,少年应声倒地。
若是平日,张烈或许会留他一命,但此刻,你死我活……
张烈心中叹息,倒转刀身,将刀口扎进了那曹军少年的喉咙。
曹军少年抓住张烈的战刀,眼珠瞪大,咯咯有声,似乎是想要说一些什么……
张烈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
那是在并北,三个匈奴人闯入村庄。
只有三个!
但是他们先跑了……
张烈当时只是个普通士卒,握着长枪的手抖得厉害。
最后他杀了一名,赶跑了另外两名匈奴,不是因为武艺高超,而是因为他不怕死。
『莽夫而已。』
『唯有血勇。』
事后,并没有人夸赞他,而是这样评价他,『全凭运气。』
依旧免不了有人指指点点,『你有本事,怎么不救下那个村庄?不都杀了那些匈奴?就杀了一人,你骄傲什么?你是什么精锐?』
是啊,他就是个莽夫。
是啊,他不是什么精锐。
他不会吟诗作赋,不懂兵法韬略。
在投奔骠骑将军之初,连军令都看不太明白。
但他想学。
他们还在指指点点。
……
……
『城中如何?』
张烈在战斗间隙抽空问道。
『伤员都已经撤了!』新补充而来的一名老卒回答,『现在走的是民夫!』
『好!再坚持一阵!』张烈给周边的兵卒鼓劲。
『校尉!』张烈正准备走,老卒却从身上掏出一个酒葫芦,拉住了张烈,『喝一口!我请你!』
『……』张烈看了一眼,忽然笑起来,『好!』
他接过了酒葫芦,灌了一口。
军中严禁饮酒,老卒身上藏酒,明显是犯禁了,但是现在么……
劣酒划过喉咙,干涸撕裂的喉咙似乎在这一刻复苏过来,千方百计的发出痛楚的呻吟,试图让张烈明白需要歇息,需要放松,需要……
『好酒!』张烈将酒葫芦递给老卒,然后便是向前而行。
烈酒和血水混合而下,在胸腹内灼烧。
他想起来了……
夜幕降临后的军营里,别人休息喝酒,他捏着树枝在地上划拉。
一个字一个字地认,一句话一句话地读。
被巡营的士族子弟看见,那人惊讶地问:『张县尉这是做甚?』
他当时红了脸,支吾着说:『练、练字。』
后来那士族子弟也成了他的朋友,但是私下却是和他这样说,『何必如此辛苦?打仗靠的是勇武,识得几个字便够了。』
士族子弟认为他是在替张烈考虑,觉得张烈投入练字的功夫,实在是事倍功半,很是不智。
张烈没解释。
他怎么去解释,当年那些士族子弟嘲笑他字如狗爬时,他心中的羞愤?
他又怎么去解释他多想也能像那些人一样,谈笑间引经据典,而不是只能讷讷地站在一旁?
……
……
『校尉!西塔失守!』
又一个噩耗传来。
张烈咬牙冲向西面的方塔,身边亲兵已不足十人。
每跑一步,都觉得双腿灌铅般沉重。
甲胄破裂处,鲜血混着汗水往下淌。
西墙处,曹军已占据一段城墙,正与守军厮杀。
张烈怒吼着加入战团,战刀挥砍,竟一时将曹军逼退数步。
就在这短暂的喘息之机,他又想起讲武堂的日子。
那是他第一次与士族子弟同堂学习。
教官讲解兵法,有次他终于鼓起勇气发言,结结巴巴地说完自己的见解,堂内一片寂静,然后有人嗤笑出声。
课后,他听见两个士族子弟闲聊。
『与这等粗人同堂,真是辱没斯文。』
『可不是么?字写得歪歪扭扭,兵法学得一知半解,还敢大言不惭。』
那天他在校场练刀到深夜,每一刀都带着愤懑和不甘。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生来就能读书识字,而他连认个字都要付出百倍努力?
为什么他稍有差错就被嘲笑奚落,而那些士族子弟即便纸上谈兵也是理所应当?
为什么他努力到了讲武堂,依旧还有人在指指点点,表示讲武堂要是来得都是如张烈这般废物,那岂不是误了骠骑大事?
……
……
一支流矢呼啸而来,破了张烈的脸颊,鲜血顺着下颌滴落。
『校尉!!』
亲兵惊呼。
张烈用手背抹了一下,示意无妨。
一点皮肉伤,比起心头的创伤,能算什么?
曹军的攻势愈发猛烈。
张烈知道,关墙失守只是时间问题。
杜畿的命令是次第撤离,但他必须为撤退争取时间。
张烈则继续在城头奔走,哪里危急就去哪里。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重,但目光依然坚定。
又一个记忆浮现。
那是他刚升任校尉时,奉命护送一批文吏。
途中遭遇小股敌军,他率部击退敌人,保得文吏安全。
事后庆功宴上,却听见那些文吏在隔壁帐中议论,『那张校尉除了拼命还会什么?今日若是换个懂兵法的,何至于折损这些弟兄?』
『武夫便是武夫,勇则勇矣,无谋啊。』
他当时握着酒杯的手抖得厉害,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说什么呢?
说他为了制定行军路线,彻夜研究地图?
说他在遭遇战中选择的地形已经是最优解?
说他身先士卒冲击敌阵,亲手斩下了敌军甲士首级?
那些人不会懂的,他们只会坐在安全的帐篷里,指指点点。
……
……
『校尉!曹军上来了!』亲兵的喊声带着绝望。
张烈回过神来,看见大批曹军已从多处攀上城头。
守军节节败退,伤亡惨重。
是时候了。
『传令!撤下关墙!』
张烈高喊,『按计划撤退!』
他看着士兵们开始有序后撤,自己却站在原地未动。
几名亲兵想来拉他,被他挥手推开。
『我断后。』
短短三个字,不容反驳。
张烈站在关墙阶梯口,一人面对涌来的曹军。
战刀早已卷刃,甲胇破损处处,但他站在那里,如山岳般不可动摇。
一个曹军军官看出他是首领,大喝一声扑来。
张烈格开对方的刀,反手一击,军官倒地。
又一人冲来,再一人……
他不知杀了多少人,只感觉手臂越来越沉,视线开始模糊。
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小县城,站在低矮的土墙上,远眺着荒凉的边疆。
那时他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守护好那一方水土,让百姓少受些苦难。
后来跟随骠骑将军,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也承受了更多的非议。
更多的指指点点。
那些士族子弟永远不明白,他们轻飘飘的一句嘲讽,对张烈这样的人来说,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
……
『校尉!快走!』
最后几名亲兵在下方喊他。
张烈这才缓缓后退,每一步都艰难无比,他感觉脚底下似乎踩着不是砖石,而是软塌塌的皮毛或是麻布。
下得关墙,看见杜畿安排的士兵正在街道上布置陷阱。
猛火油的味道刺鼻。
『校尉,您的伤……』
一个年轻士兵看着他,眼中满是担忧。
张烈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咳出一口血来。
士兵慌忙上前搀扶,却被他轻轻推开。
『执行你们的任务。』他哑声道,『我去看看后方。』
街道上,撤退的队伍正在有序前行。
张烈看着这一幕,心中稍安。
然而就在这时,他似乎听见几个文吏在一旁阴影里面窃窃私语……
『都是那张校尉贪功冒进,否则何至于此……』
『武夫便是武夫,不懂兵法硬要逞强……』
张烈的脚步顿住了。
那些话语如针般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转头定睛细看,那阴影里面却没有人,似乎是隐藏着几只魑魅魍魉,在黑暗之中隐匿身形,叽叽咕咕。
指指点点。
夜色之中,张烈的脸色苍白如纸,摇晃了一下脑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转身前行。
『校尉!您去哪?』士兵惊呼。
『断后。』张烈头也不回,『你们快走。』
他知道杜畿的安排很好,陷阱布置得当地,撤退有序。
杜畿比他有能力,他放心了。
他更知道,再周密的计划,也需要有人来执行。
甚至是需要牺牲……
而他,愿意做那个牺牲者。
他从来都没有畏惧死亡,害怕牺牲。
街道拐角处,曹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出现。
张烈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战刀。
第一个曹军冲来,被他劈倒。
第二个,第三个……
他如同磐石般立在街道中央,任凭曹军如潮水般涌来,寸步不退。
记忆也如潮水般涌来。
小时候家里穷,读不起书,只能趴在学堂窗外偷听。
先生发现后,用戒尺打他的手心,说『贱民之子,也配读书?』
后来从军,因为不识字,只能做最危险的先锋。
每次冲锋在前,不是因为他勇敢,而是因为他没有选择。
他何尝不想要做好?可是他不认识字。
直到遇到斐潜,才有了学习的机会。
那些夜晚,他在营火旁练字,手指冻得通红,却依然坚持。
为什么?
不就是想证明,普通人也可以通过努力改变命运吗?
可是那些士族子弟,他们永远不会懂。他们生来什么都有,却还要嘲笑努力攀登的人。
他们,指指点点。
一刀劈出,又一个曹军倒地。
张烈的手臂已经麻木,全凭意志在支撑。
远处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是曹军引爆了城门处的火药。
关城大门轰然倒塌,更多的曹军涌入。
坏了……
怕是走不了了……
张烈却笑了。
火焰开始在各处燃起,杜畿布置的火攻陷阱启动了。
街道很快变成一片火海,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张烈喘息着,咳嗽者,大笑着……
火越大,越能延缓曹军的追击,给撤退的队伍争取更多时间。
几个士兵想来拉扯他,被他厉声喝退:『走!这是命令!』
他站在火海中央,战刀拄地,勉强支撑着身体。
曹军先是被张烈拦住,后又被大火阻隔,竟是无法追击上前。
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张烈的思绪异常清晰。
他想起家乡的黄土坡,想起并北的风沙,想起第一次见斐潜之时,这一位同样出身士族的年轻人却说:『在我这里,不论出身,只论功绩。』
是啊,骠骑给了普通人机会。
但这条路,依然如此艰难……
即便是他如此努力,但是他每一次的错误,都会被士族子弟放大到极致,然后指指点点,批评谩骂。
火焰越烧越近,热浪灼人。
张烈缓缓闭上眼睛,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些士族子弟,或是高亢,或是尖锐的嘲笑声。
但这次,他没有感到愤怒,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丝解脱。
他累了。
他不想要再听某些人指指点点了。
最后时刻,他用尽力气挺直腰板,如同松柏般屹立在火海之中。
一个真正的军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辜负自己的职责。
战至最后一刻。
……
……
撤退的队伍中,几个文吏凑在一起,还在窃窃私语。
『那张烈真是死有余辜,若不是他……』
『可不是么,一介武夫,不懂装懂,真是该死……』
杜畿骑在马上,刚巧经过,听到了这些言论,不由得脸色铁青。
他突然勒住马缰,转身看着那几个文吏。
『拿下。』
声音冷如寒冰。
士兵们一时愣住,不知所措。
『我说拿下!』杜畿指着那几名文吏,厉声喊道。
几个文吏被士兵押到杜畿马前,还在辩解,『杜参军,我等何罪?』
杜畿目光如刀,扫过那几个文吏惶恐的脸,又看向周围默不作声的众人。
『悖议英杰,其罪当诛。』杜畿一字一顿的说道。
一个文吏强自镇定,争辩道:『杜参军明鉴,我等只是私下议论,随便说说而已……何来悖议之说?且不论这张……是否英杰……参军啊!言者无罪啊!』
杜畿冷笑一声,『好个随便说说!言者无罪!那我问你,军法之中,「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你可知晓?!』
那文吏顿时语塞。
杜畿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提高:『张校尉力战而殁,以身殉国。尔等不仅毫无哀戚之意,反而背后诋毁,乱我军心!此等行径,不杀何以正军法?』
另一个文吏挣扎道:『杜参军!我等只是……评点一二,何况张……张校尉也有错处……』
『点评?错处?』杜畿打断他,『尔等躲在安全之处指手画脚,对前线浴血奋战之人妄加评议,这也配叫点评?即便是张校尉有错,尔等不勇于建言于前,担责任事,却在事后妄言乱语,这也配说什么错处?』
文吏摇头,『不,不,不是这样……参军你,你这也不是在指点评论于我等么?』
杜畿气极反笑。
杜畿看着这几名文吏,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愤怒,『我知道,你们这些人,自幼读圣贤书,习得满口仁义道德。可你们何曾真正理解过战场?何曾体会过将士们用生命捍卫的到底是什么?你们可以脱身而出,又是凭着什么?!』
杜畿的目光变得深远,『你们讽他不懂兵法,可知道他每战必身先士卒?你们有命在此指指点点,可知是谁替你们挡住敌军追兵刀枪?你们说张校尉这里有错那里有错,可是当他慷慨赴死的时候,你们这些人,除了耍嘴皮子,还会什么?!』
被押着的文吏面如死灰,仍强辩道:『杜参军……你也是士族出身,何必……』
『正因为我是士族出身,才更知你们这等行径的可耻!』杜畿厉声道,『今日我杀你们,不是为了张校尉一人,而是为了千千万万如他一般,出身寒微却为国捐躯的将士,不会在牺牲之后,依旧受尔等指点辱骂!』
杜畿挥手下令:『斩!』
刀光闪过,几颗人头落地。
全场寂静,唯有火把在夜风中噼啪作响。
杜畿环视一周,缓缓道:『此等小人,朝堂上有,军中有,哪里都有!他们自以为高人一等,对他人的努力和牺牲嗤之以鼻,只会讥讽他人错处,从未赞许他人善举!今日我杀这几个小人,明日也还会有其他小人出现!但只要我们记得张校尉是怎么牺牲的,记得将士们是如何用生命捍卫我们的,这些人的言论,就永远只能在阴暗角落里流传,无法堂堂正正存于天地之间!』
他调转马头,望向伊阙关方向。
那里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
曹军的追兵随时可能到来,杜畿不能耽搁太长的时间。
『继续前进。』杜畿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把伤员照顾好,一个都不能少。』
队伍再次启动,沉默而有序。
每个人都在思考杜畿的话,思考张烈的死。
天空星光混沌,一如这个时代无数普通人挣扎求存的命运,黯淡却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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