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鼓轰鸣。
伊阙关门再开,张烈一马当先,率数百精锐如猛虎出柙,直冲曹军侧翼。
即便是他们人数少于曹军,可是在张烈统领之下,无人胆怯,无人慌乱,结成阵列,如同一把锋锐尖刀,直扑曹军,顿时就杀出一条血路。
曹军正全力堵截围剿黄忠,未料关内守军竟敢出击,侧翼一阵混乱。
张烈势如疯虎,战刀舞动,所过之处曹军纷纷倒地。他带着人马,生生在曹军重围之中,杀到黄忠身边:『老将军!速随我退!』
黄忠已是血染征袍,见张烈来救,却没有喜色,而是又急又怒!
『汝何故如此!坏大事矣!』
但黄忠也知道此刻已不容多言,只能是二人合兵一处,奋力向关城退却。
……
……
伊阙关外战鼓轰鸣,震天撼地。
而关内的杜畿,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关内现有多少士卒?多少民夫?多少车马?』
一旁的伊阙关副将愣了一下,见到了杜畿投来的犀利目光之后,才猛然醒悟,『禀参军!关内能战者八百余,伤兵二百七十人,民夫八百余,战马五十,粮车百十乘,驽马七十匹……』
『传令,所有轻伤兵卒,只要能站立行动者,立刻到城中校场待命!』杜畿沉声说道,『民夫将重伤兵卒乘车即刻出关!前往雒阳!』
几个原本惶惶不安的文书小吏像是找到主心骨,急忙奔走传令。
杜畿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伊阙关舆图,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在早些年,斐潜还没有到河东的时候,也曾遇到匈奴袭边。当时郡守惊慌失措,下令全城戒严,结果守军与逃难百姓挤堵城门,自相践踏死者竟比战死的还多。
『击鼓安军!』杜畿继续看着舆图,在心中一边谋划着,一边吩咐道,『准备迎张黄二将军入关!弓弩准备!』
虽然说杜畿对于张烈让黄忠出关夜袭也有不满,但是杜畿知道,此时此刻最为关键的,不是抱怨,而是给张烈黄忠支持!
……
……
曹操见张烈也出得关来,不怒反笑,『鱼儿竟双双入网,甚好!传令,全军截其归路!两翼挤压,趁势抢关!』
他的眼中闪烁着胜利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伊阙关陷落的场景。
战场的经验差别,在此刻体现出来了。
张烈觉得他是『第一次』夜袭曹操,但是曹操已经遇到了『数十次』的夜袭。
至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绝世智慧之辈,自然是遇到了『无数次』……
战鼓之声,宛如惊天动地一般。
曹军兵卒嘶吼着,就像是一个个从黑暗里面奔出的野兽。
曹军步卒如山压来,紧紧跟随。
黄忠、张烈且战且走,每一步都可能会有手下倒下,每一步都可能要洒落鲜血。
他们的战袍早已被鲜血浸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不能退了!』
好不容易退到关前,黄忠忽然拉住了张烈,指着前方的吊桥,『在此吊桥拦截!否则城门关不上!』
老将军虽然身负重伤,但思路依然清晰。
张烈也反应过来,旋即大喝一声,『老将军先退!』
他想要黄忠先退回关内。
黄忠豪迈一笑,声音虽然虚弱却依然坚定:『既是同袍,当同进退!』
张烈愣了一下,旋即也是大笑,『好好!张烈在此,哪个贼将前来送死?!』
普通骠骑兵卒鱼贯入城,而黄忠张烈两人却带着亲卫拦在伊阙关吊桥之前!
他们像礁石一样屹立在潮水般涌动而来的的曹军兵卒面前,为战友争取着宝贵的时间。
伊阙城头上也是尽可能的以弓弩箭矢掩护,遮断曹军兵卒追杀。
箭雨不断落下,在黄忠张烈等人周围形成一道屏障,尽力保护着着伊阙关前的这块『礁石』……
……
……
杜畿站在校场之上,他目光扫过关场内黑压压的人群,看到许多民夫瑟瑟发抖,不少伤兵拄着兵器勉强站立。
『吾乃骠骑府参军从事杜畿,奉荀使君之令暂理关务。』杜畿的声音沉稳有力,『众将士听令!重伤者退毕,轻伤者出!轻伤毕,民夫出!某与众将,留此断后!凡不遵号令,乱军者,杀无赦!』
杜畿突然提高声调,『曹军其力已竭!我等只要有序撤退,必可全师而还!』
人群中响起细微的骚动,但很快平复。
几个老卒军校带头喊道:『但凭杜参军吩咐!』
撤退,就怕生乱。
一旦产生混乱,那就谁也别想走。
杜畿别看表面上镇定,但是直至此刻,心中才是稍安。
杜畿挥挥手,让校场之中的兵卒民夫即刻行动起来。
很快,在各个部分的中低层士官军校的号令之下,校场内的兵卒民夫各自散去,有序蠕动,次第离开。
什么才是精锐?
或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
杜畿站在高台之上,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心中方有些恍然。
与其说是骠骑军和旧汉军的不同,不如说是骠骑斐潜所带来的屯田制、军功制、抚恤制等等,让士卒百姓明白了只要听从指挥就能活命,就能得功赏……
百姓民众确实是散沙,但是经过煅烧之后,何尝不能成塔?
……
……
曹军阵列里,曹操已经下了楼船高台,骑着战马赶近前来。
他的目光冷静地巡视着战场,评估着战场形势。
见得此状,典韦便是再次请令,准备带伤以一战二。他简单包扎了肩上的伤口,双戟已然在手:『末将愿往!必取二将首级!』
曹操却是摇头笑笑,没让典韦用武力蛮上,而是令人推上火药车来。
『何必与困兽角力?』曹操觉得胜券在握,转头看着典韦,『汝伤势如何?』
典韦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曹操目光停留在典韦伤口之处,微微笑了笑,『即便是小伤,也不可大意。某之安危,还要仰仗于汝。』
典韦大为感动,『敢不为主公效死!』
曹操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回伊阙关的方向上。
他准备打通伊阙太谷关,重新冲进河洛平原,除了要断斐潜的粮道,施展老战术之外,并不是为了二次攻打潼关长安,偷斐潜的老巢,而是为了再次展现出一定的『实力』,重新笼络豫州兖州徐州等地的士族……
这些传统的,旧大汉的士族大姓,地方豪强。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曹操和斐潜两个人周边的小圈子,就是代表其各自利益的『政治集团』。
而那些分部在大汉各个郡县的士族,那些从地方土地兼并,从经学世家起步的士族,并不是具备完全意义上的『阶层』,或是『集团』。
当然,广义上称之为『阶层』,或是『集团』,也是可以的,毕竟所有的事情都不能绝对化。
如果说将『阶层』或是『集团』的定义狭小一些,也就是『政治利益的一致性』,那么这些士族大姓地方豪强真没有什么『坚定』的一致性,而是左右摇摆不定,就像是藤蔓,一定要附着在某些『坚定』的树干上,才能向上攀爬。
曹操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必须要在此时此刻,让中原的士族,至少是一部分的士族感觉到他曹氏政治集团,还有和斐潜抗争的能力……
而且退一万步来说,如果曹操他现在以优势兵力,而且亲率大军,若是还拿不下这一个残破关隘……
不过就算是以虎搏兔,亦当全力。
……
……
黄忠和张烈虽然拦截了大部分的曹军跟着溃兵冲进关中,但是等他们两个带着剩余护卫撤进关内的时候,便是无法顾及吊桥了。
吊桥的绳索链条,被曹军砍断。沉重的桥面轰然落下,扬起一片尘土。
而且即便是吊桥绳索没被砍断,当桥面上有那么多人的情况下,也是根本拉扯不上来……
『铛!』
城门之处,张烈架开了一名曹军兵卒的战刀,然后一脚将其踹得倒飞出去,撞在了随后跟来的另外两名曹军兵卒身上,趁着间隙闪身进了关门,『快关城门!』
他的声音嘶哑,却依然有力。
十几名骠骑兵卒顿时大喝一声,奋力将城门合拢,并且试图架上粗壮的门闩。
城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缓缓关闭。
曹军兵卒自然不肯让城门这么容易被关上,不仅是全力和骠骑兵卒对抗,还在门缝里面试图用刀枪来戳杀骠骑兵卒。
长矛从门缝中刺入,不时有士兵惨叫倒地。
骠骑兵卒也自然反过来也用长枪去戳曹军……
一时之间有些僵持不下。
城门处变成了一个小型战场,双方在门缝间殊死搏斗。
『火油!』张烈一身是血,喘息了几下便是大叫道,『快往城门洞外倒火油!』
『不,不得用火油!』杜畿从关墙上下来,制止了张烈的号令,『火油当用在关内……见过黄将军……来人,快给二位将军疗伤……』
医师急急上前,替黄忠和张烈,以及其他伤兵进行治疗。
黄忠有些懵圈,『你……』
张烈便是如此这般的解释了一下。
『撤出伊阙?』
黄忠有些茫然,连带着眼神都有些发散了……
怎么不早说?
要是早些……
可是战争就是如此,哪里会有什么次序竟然,安然有序?
任何时刻,任何地点,都是错乱,繁杂。
杜畿也没空和张黄二人多寒暄,『二位将军还能战否?现在需要拖延曹军,腾出人手来在关内布置陷阱!』
『某来!』张烈站起身来,示意亲卫重新给他披挂,然后一巴掌按在了黄忠肩上,阻止了黄忠起身,『老将军……某之前不该贪功夜袭,害得老将军……待回军之后,某再向老将军负荆请罪!』
张烈说罢,也不等黄忠回话,便是带着剩余的亲卫往关墙奔去。
『老将军可骑得马?』杜畿看着黄忠腿上的伤口,问道。
黄忠扶着护卫站起身来,『可!』
杜畿也不废话,『还请老将军领兵卒于关内街道维持秩序,但有不法乱军之辈,直斩之!』
黄忠拱拱手,自是领命。
趁着曹军重整阵型的空隙,关内撤退进行得井井有条。
民夫和兵卒用猛火油浇灌关楼支柱,在主要通道下埋设绊索和铁蒺藜。
伤兵被小心抬上铺满稻草的粮车,同时医官也渐渐的跟着这些伤兵撤退。
杜畿穿行在忙碌的人群中,不时停下吩咐……
『杜参军,老朽要留下来断后!』一名苍头老卒忽然拦住了杜畿,『老朽没有负伤!当留此断后!』
先重伤,后轻伤,随后民夫和老弱,最后才是断后的兵卒。
这是杜畿定下的撤退规矩。
而显然这名苍头老卒不愿意『遵守』这个规矩。
杜畿摇头说道:『老丈岁月如此,当随车撤退。』
『参军不知!』老卒激动道,『永寿年间羌乱,老朽在陇西当兵……当时,当时都尉率先逃命,却将百姓……如今骠骑将军麾下,都是好汉!老朽当下又没有负伤,万万没有就此撤离的道理!』
杜畿心中震动。
他看着老卒。
老卒脸上布满风霜,眼神却是坚定无比。
杜畿将自己腰间的战刀解下,递给了老卒,沉声说道:『既然如此,老丈便是去关上协防!待张校尉撤兵之时,也要一同撤退,万不可恋战。』
老卒郑重接过战刀,忽然低声道:『参军……与那些官,不一样……』
杜畿默然。
他知道老卒说的『那些官』是什么人……
那些人何曾见过边关白骨,何曾听过伤兵夜哭?
若不得胜,便是叫嚣辱骂守将兵卒无能。
若是胜了,便是其评点之功。
大汉天下,又有多少将领军校,是被那些人千夫所指活活骂死?
何止是一个伏波将军?
或许被骂死之后,还要嘲讽一句,言其心志太弱?
……
……
与此同时,一队曹军死士,借着大军混战的掩护,推着火药车潜至伊阙关城门洞下。
这辆特制的车辆覆盖着涂满了泥的牛皮。
他们一边尽可能的避开城头弓箭的攒射,一边顺着吊桥往城门洞推。
到了城门洞附近之后,并未试图直接冲入城中,而是迅速将车辆上的火药桶搬下来,紧贴着巨大的城门和门轴堆放压实……
火药被仔细地填充在城门的缝隙处,确保爆炸时能产生最大的破坏力。
『丞相,火药车就位了!』
一名军校到了曹操面前禀报,声音中带着压抑的兴奋。
『点火。』
曹操淡然说道,仿佛只是在吩咐一件平常事。
军校一愣,『丞相!城门洞里还有我们的弟兄……』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典韦顿时脸上横肉一绷。
军校顿时心中一凛,连忙口称领命,急急退下。
曹操抬头眺望着伊阙关。
关墙之上,三色旗帜和大汉军旗飘扬。
曹操笑了笑,眼神之中充满了对于即将到来的胜利渴望。
曹操何尝不知,火药爆破关门之时,周边的曹军兵卒多半会遭殃?
但是战争么,必要的『牺牲』,也是在所难免……
若是什么时候都只是在意那些许的『牺牲』,又怎么能成就大局?
难道不是么?
曹操只是忘记了,或者说,他同样也被山东中原的旧大汉所影响了,忘记了是谁在承担牺牲?
固然也有曹氏夏侯氏的族人伤亡,但是更多的依旧是平民、士兵、弱势群体,而不是决策者自己。
每个『牺牲』数字背后都是具体的人、家庭和破碎的生活。
同时所谓的『大局』又是什么?它是否真正值得付出生命代价?
这个大局是保卫国家主权,还是其他可能更值得商榷的目标?
即使认为牺牲是必要的,也绝不能轻率地对待生命。每一个牺牲都应该被铭记和尊重,而不是仅仅被视为统计数字。
更不应该成为某些人口中轻飘飘的一句话……
……
……
杜畿见几个年轻士卒正在准备拆解关内议事厅的『汉』字大旗。
『这个,不必拆。』杜畿说道,『拆了骠骑军旗就是……这个旗……就让它留着……』
兵卒也没有多想什么,应了一声,便是将『汉』字大旗留在此处。
杜畿仰头望着『汉』字大旗,眼眸之中闪动了一些华光,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汉』字大旗在风中,忽而向北,忽而向南,忽左忽右,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又像是在旗杆上宛如热锅,始终无法得有安身之处……
旧有的大汉之中,愿意飘在上面挥舞,指指点点,发出各种声响的旗帜,太多了,而愿意默默地,低下头来的做事的,还是太少了。
大汉清流……
呵呵。
『报!』一名兵卒冲到了杜畿面前,『关内民夫已经撤离完毕!黄将军询问其他兵卒何时撤离!』
杜畿精神一震,『立刻派人知会张校尉!次第撤离伊阙!』
话音落下,杜畿也立刻跟着兵卒离开了议事厅,只留下那『汉』字大旗,在风中摇着,召着……
……
……
张烈此时正在关墙之上鏖战。
他脸上身上,都是血迹斑斑,整个人就像是在血海里面捞出来一样。
如果不是身上的甲胄精良,张烈现在多半已经横尸在关墙之上了。
外层的甲胄已经破裂不堪,就连内层的铠甲也有多处的破损。
而且因为身披双层重甲,虽然防护力得到了提升,但是体力和耐力的消耗也是极大!
张烈的手脚都不由自主的会颤抖,这是脱力的先兆……
没有喘息的空间,也没有休息的时间,唯一能够调整气息的间隙,便是砍倒了前面的对手之后,迎来下一名敌军之前!
刀枪在眼前晃动,血色在周边纷飞!
但即便是如此,或许是因为对于夜袭失败的愧疚,或许是感怀自己的某些方面的不足,张烈嘶吼着,就像是受伤的凶兽,在关墙之上奔走,将蚁附而来的曹军兵卒一波波的打下去!
他至少在这一刻,是在奋力而战!
关墙之上,随着骠骑守军的撤离,守兵的数量渐渐减少,城墙之上的争夺,越发的激烈,张烈等人肩负的压力越来越大。
张烈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砍倒了几名曹军,又是打退了几波的曹军进攻,只是知道自己身边的兵卒护卫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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