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渐亮,济世堂后院的药香在空气中缓慢流淌。
清辞靠在板床床头,靛蓝布被搭在腰间,肋下的清凉刺痛感提醒着她昨夜的真实。窗外传来碾药的声音,规律的“咕噜”声夹杂着偶尔的咳嗽——是那位白发陈掌柜。
她试着挪动身体,伤处传来清晰的拉扯感,但不至于无法忍受。包扎的手艺很专业,敷料下的药膏散发着薄荷与三七混合的气味,显然是上好的金疮药。
“姑娘醒了?”
门被轻轻推开,陈掌柜端着黑漆木托盘进来,上面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黍米粥、两碟小菜,还有一只白瓷药碗。他看起来七十有余,白发梳得整齐,脸上皱纹深刻却不显苍老,反而有种经年累积的沉稳。
“多谢陈掌柜收留。”清辞试着坐直,老人已快步上前将软枕垫在她身后。
“李浩那小子送来的,老夫自然要管。”陈掌柜将托盘放在床边的矮凳上,自己在对面的竹椅上坐下,“先喝药,再进食。你这伤不轻,刀刃再偏半寸就伤及肺叶了。”
清辞端起药碗,褐色的药汁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她小口喝完,才问:“李浩他……”
“天没亮就走了。”陈掌柜接过空碗,将粥递给她,“说是去城东办件事,子时前会回来。”
子时。
清辞握勺的手微微一顿。昨夜李浩在柴院也提过这个时间——所有线头,都指向今夜子时。
“陈掌柜和李浩很熟?”她舀起一勺粥,黍米的温热顺着食道下滑,驱散了晨起的寒意。
老人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杆黄铜烟袋,却不点燃,只是摩挲着光滑的烟嘴。“他父亲李崇山,曾是我的师弟。”
清辞抬眼。
“四十年前,我和崇山同在岐黄谷学医。”陈掌柜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院中那株老槐树,“他天赋极高,却志不在医。学成三年便离谷入世,说是要医这世道,而非一人之疾。”
“后来呢?”
“后来他入了仕途,又卷入些不该碰的事。”陈掌柜摇头,“崇山最后一次来济世堂,是十八年前。那时李浩才五岁,被他抱着,怯生生拉着我的衣角叫‘陈伯伯’。”
清辞的勺子停在半空。她忽然想起昨夜李浩提到“故交”时的神情——那不是寻常旧识的随意,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托付。
“崇山留下一个木匣,说若他日有不测,让我转交李浩。”陈掌柜起身,走到厢房角落的老木柜前,从最底层取出一只深褐色桐木匣,约一尺长、半尺宽,匣面没有任何雕饰,只有岁月磨出的光泽。
他将木匣放在清辞床边。
“李浩昨夜来,我本想给他。他说今日事毕再取。”陈掌柜看着木匣,声音低沉,“但老夫有种预感……姑娘,若他子时未归,这匣子,你替他保管。”
清辞的手指触到冰凉木面:“为何给我?”
“因为崇山当年说过一句话。”陈掌柜重新坐下,终于点燃烟袋,青烟袅袅中,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他说,若有一日需将此匣交出,必是李氏已入漩涡,而能托付之人,必是愿为他涉险之人。”
老人看向她肋下的伤处:“你为他挡了一刀,不是吗?”
清辞没有否认。她放下粥碗,双手覆在木匣上。桐木的纹理在掌心清晰可感,匣盖与匣身严丝合缝,没有锁孔,只有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形状奇特,似鱼非鱼,似鳞非鳞。
“金鳞。”她低声道。
陈掌柜烟斗中的火光倏然一亮。
辰时六刻,城东。
李浩站在“锦绣布庄”对面巷口的阴影里,看着那扇朱漆大门。金线图上,虚线的终点就指向这里——一间开了三十年的老字号布庄,门面普通,客流寻常。
但沈墨死前吐出的“金鳞”二字,和这张由三处暗桩情报拼凑出的金线图,都将矛头指向此处:二皇子在黑水城最深的一枚暗桩。
李浩从怀中取出那张薄如蝉翼的绢图。羊皮纸质的底图上,以金粉绘制着黑水城的地下水网脉络,其中三条主干道交汇处被朱砂圈出,旁注小字“子时收网”。而从城南柴院延伸出的一条虚线,蜿蜒穿过七条街巷,终点正是眼前这间布庄。
虚线旁,是沈墨以血写下的最后两个字:金鳞。
李浩收起图,目光扫过布庄两侧的店铺。左侧是“陈记铁铺”,右侧是“福来茶馆”,都是经营多年的老店。晨光渐高,铁铺传来打铁声,茶馆卸下门板,伙计开始洒扫。一切都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他等了半个时辰。
布庄的门始终未开。这不合常理——锦绣布庄素以早市闻名,辰时三刻必开门迎客,今日已近巳时,仍无声息。
李浩绕到布庄后巷。这里堆着几只空竹筐,墙角青苔湿润,昨夜下过小雨。他蹲下身,指尖拂过青石板缝隙——有新鲜的车辙印,宽度是独轮车的规格,深度却异常,载重不轻。
车辙从巷口延伸至布庄后门,消失在门槛下。
后门是普通的榆木门,门楣上挂着一面褪色的桃木符,刻着“出入平安”。李浩的目光落在门缝处——那里夹着一缕极细的丝线,金色,在晨光下几乎看不见。
金线。
他伸手欲触,又停在半空。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用边缘轻轻挑起丝线。线极坚韧,铜钱刃口竟未能割断。李浩凑近细看,金线表面有细微的螺旋纹,不是寻常丝线,而是——
“金蚕丝。”
声音从头顶传来。
李浩猛然抬头,后巷高墙之上,蹲着一人。青灰色短打,面覆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眼角有细密的皱纹,年纪不轻。
“锦绣布庄今日歇业。”那人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粗木,“客官请回。”
“我找金掌柜。”李浩站起身,铜钱仍挑着那缕金线。
墙头人沉默片刻:“这里没有金掌柜。”
“那,”李浩缓缓道,“金鳞在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墙头人身影骤动!
不是扑下,而是向后翻去,消失在墙后。几乎同时,布庄后门“吱呀”一声打开半尺宽,门内昏暗,看不清情形。
李浩没有立即上前。他侧耳倾听——门内没有呼吸声,没有脚步声,只有极轻微的、机簧转动的“咔嗒”声。
陷阱。
他退后三步,从怀中取出一枚火折子,吹亮,扔向门内。火光划过弧线,照亮门后狭窄的过道,以及过道两侧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孔洞。
弩箭孔。
火折子落地熄灭的刹那,机簧声暴响!数十支短弩箭从孔中射出,钉在对面的墙壁上,箭羽震颤嗡鸣。若是刚才贸然闯入,此刻已成刺猬。
李浩等待箭雨停歇,才缓步上前。门内过道约三丈长,尽头是向上的木梯。他俯身拾起一支弩箭,箭镞泛着暗蓝色——淬毒。
这不是普通的商户防卫。这是死士的机关。
他踩上木梯,台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二楼是仓库,堆满布匹的木架整齐排列,空气中弥漫着樟脑与尘灰的气味。窗户全部用木板封死,只有缝隙透入几缕微光。
李浩在布架间穿行。指尖拂过一匹匹绸缎,锦缎,粗布——直到触到最内侧架子上一匹靛蓝棉布。
触感不对。
棉布应该柔软,这匹却硬挺。他掀开布匹,后面是墙壁,但手指敲击传来空响。李浩沿着墙缝摸索,在齐肩高处触到一道细微的凸起。
按下。
墙壁无声滑开,露出向下的石阶。一股阴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铁锈与某种难以名状的腥气。石阶两侧嵌着萤石,发出幽绿微光,延伸向地底深处。
李浩拾级而下。
石阶共四十九级,尽头是一条石砌甬道,宽可容两人并行。甬道壁上每隔十步有铜灯盏,灯油将尽,火苗微弱跳动。地上有拖拽的痕迹,新鲜,不止一人。
甬道尽头是一扇铁门,门上有锁,锁孔形状奇特。
李浩取出金线图,对比锁孔——与图上“金鳞”二字旁的纹样完全吻合。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是沈墨死前塞入他手中的铜符,形如鱼鳞。
铜符插入锁孔,严丝合缝。
转动。
铁门内传来齿轮咬合的沉闷声响,门向内开启。门后是一间石室,约五丈见方,四壁凿有壁龛,龛中摆着——
账簿。
不是一本两本,而是数以百计的账簿,按年份排列,最早可追溯到二十五年前。李浩抽出最近的一册,翻开,内页记录的不是布匹进出,而是人名、时间、地点、银两数目,以及简短的备注。
“癸卯年三月初七,城南漕运司王主事,五百两,漕船查验放行。”
“四月十二,城防营校尉赵,八百两,夜巡路线调整。”
“五月廿一,府衙刑房书吏刘,三百两,卷宗调换。”
一页页翻过,李浩的手指逐渐发冷。这不是普通的贿赂账册,而是一张覆盖黑水城官场、军务、漕运、刑狱的巨网。每一笔银钱,都对应着一个被收买的关节,一个被操控的环节。
而这些记录的末尾,都盖着同一个印鉴:一枚金色的鳞片纹。
金鳞。
李浩合上账册,目光扫过其他壁龛。除了账簿,还有信函、契约、地图,甚至几封盖着官印的空白文书。最内侧的壁龛中,放着一只铁匣,匣未上锁。
他打开铁匣。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叠纸。最上面是一张名单,列着三十七个名字,每个名字后标注着官职、弱点、控制时长。李浩的目光在名单上游走——他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黑水城知府,周明远。
漕运总督,郑世荣。
守备营参将,吴天雄。
甚至,京中某部侍郎。
名单末尾,有一行朱批小字:“网已成,待收。子时,水门。”
水门。黑水城地下水网的闸口,控制着全城地下暗河的流量。李浩想起金线图上那个朱砂圈——三条主干道交汇处。
子时收网。
收什么网?如何收?
他继续翻看铁匣中的纸张。下面是一张工程图,绘制着水门的内部结构,其中几处机关被红笔圈出,旁注:“此处改动,可逆流。”
逆流……
李浩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三日前,他在城南茶楼听到的两个漕工闲谈。
“听说没?老水闸那边的暗河,这几日水位不对。”
“怎么不对?”
“该涨的时候不涨,该落的时候不落。昨儿刘老三下去摸鱼,差点被卷进漩涡,说是水底有怪声,像……像齿轮转。”
当时他只当是醉话。此刻联系这张工程图,一个可怕的推测逐渐成形。
如果有人控制了水门机关,使暗河逆流,会怎样?
黑水城依水而建,半数建筑的地基都与地下河网相连。一旦暗河逆流,水压失衡,那些薄弱地段会首先崩塌——码头仓库、沿河民宅、甚至……城墙根基。
而这仅仅是开始。逆流会导致上游积水,一旦水门重新开闸,积蓄的水量会如猛兽出笼,冲向地势低洼的城南。
李浩的手微微颤抖。他抽出最后一张纸。
这是一封信,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有寥寥数语:
“子时三刻,水门开闸。水过城南,痕迹尽湮。金鳞之人,借水遁去。此后黑水,再无旧网。”
信末,画着一枚金色鳞片,鳞片中心,有一点朱红,如血。
李浩盯着那点朱红,忽然明白这是什么了。
这不是计划。
这是屠杀的通知。
城南地势最低,聚集着全城最稠密的贫民居所。子时三刻,正是夜深人静,百姓熟睡之时。水门开闸,逆流积蓄的河水会如城墙般压下,顷刻间淹没半个城南。
而他们要湮灭的“痕迹”,恐怕不只是这间密室里的账簿。
还有那些可能知情的人。
那些可能阻碍这张“网”完全收起的人。
比如,曾暗中调查漕运账目的城南书吏。
比如,三日前在码头仓库发现异常货箱的巡更老卒。
比如——李浩的手指收紧——比如今晨在济世堂养伤的那个女子,清辞。她肋下的伤,来自昨夜柴院外的伏击。那些人要灭口的,不只是沈墨,还有所有可能接触过“金鳞”线索的人。
子时三刻,水淹城南。济世堂,正在城南。
李浩将名单、工程图、信件全部塞入怀中,转身冲上石阶。他必须在午时前赶回济世堂,带清辞离开。不,不只是清辞——必须通知城南百姓撤离。
但如何通知?以什么理由?谁会相信一个无名小卒的“预言”?况且,若“金鳞”的网已覆盖官场,他刚去衙门报信,下一刻就可能被扣上妖言惑众的罪名下狱。
石阶尽头,布庄仓库。
李浩刚踏出密室暗门,就听见楼下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不止一人,靴底沉重,是官靴。
“搜!每个角落都搜仔细!”
是衙役。
他闪身躲到布架后,透过缝隙看去。七八名黑衣衙役已冲上二楼,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壮汉,腰佩宽刀,正是府衙捕头雷横。
“头儿,这里没人。”
“密室找到了!”另一人喊道。
雷横大步走向暗门所在的布架,盯着敞开的密室入口,脸色阴沉。“有人先来了一步。”他蹲下身,查看地面灰尘上的脚印,“一个,男性,体重约一百三十斤,身高七尺有余。离开不到一刻钟。”
他站起身,目光如鹰扫视仓库:“搜!他走不远!”
衙役分散搜索。李浩屏住呼吸,缩在布架顶层的阴影里。脚步声在下方来回,有人用刀鞘拨动布匹。
“头儿,这里有血迹!”
李浩心头一紧——是他左臂的伤,昨夜在柴院被划了一刀,包扎后本已止血,但刚才在密室翻找时可能又崩裂了。
雷横走到那处,指尖蘸了点血迹,捻开:“新鲜的。他受伤了,跑不远。”他抬头,目光缓缓扫过仓库上方的横梁、布架顶端。
“上面也搜。”
两名衙役开始攀爬布架。李浩缓缓移动,从这架挪到相邻的木架。仓库宽大,布架密集,但可供藏身的空间有限。他瞥向窗户——全部封死,唯一出口是楼梯,但那里守着两名衙役。
下方,一名衙役已爬上他刚才藏身的布架顶端。
“没人!”
“继续搜!”
李浩已挪到仓库最内侧,背靠墙壁。前方是三名搜过来的衙役,后方无路。他手指摸向腰间——那里有沈墨留下的最后一枚烟丸,掷地可生浓烟,但只有三息时间。
三息,够他冲到楼梯吗?
不够。
但可以一试。
他捏住烟丸,正要掷出——
“轰!”
仓库外忽然传来巨响,似是重物倒塌。紧接着是惊呼声、奔跑声。
“走水了!隔壁铁铺走水了!”
雷横脸色一变:“留两人守在这里,其他人跟我来!”
大部分衙役冲下楼。留下的两人背对背,警惕地扫视仓库。李浩趁他们视线转向楼梯的瞬间,从布架跃下,落地无声,一个翻滚躲到楼梯下方的阴影里。
两名衙役毫无察觉。
楼下传来救火的嘈杂声。李浩等待片刻,从楼梯下闪出,迅疾冲下楼梯,穿过一楼店面,从后门冲入小巷。
巷内无人。
他贴着墙根疾行,在巷口停步,侧目望去——锦绣布庄门前已聚集数十人,街对面陈记铁铺浓烟滚滚,火苗已窜上房梁。街坊们提着水桶奔走,衙役在维持秩序。
不是意外走水。
李浩看见,铁铺斜对面的茶馆二楼,一扇窗后站着个人,青灰色短打,面覆黑巾——正是早晨在布庄后巷墙头那人。
两人目光隔街相撞。
蒙面人抬手,在颈间横划一下。
然后转身消失。
李浩没有停留,转身混入救火的人群,朝城南方向疾行。怀中那些纸张如烙铁般滚烫,每一张都写着死亡倒计时。
午时已过。
距离子时,还有六个时辰。
城南,济世堂。
清辞喝完第二碗药,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肋下的刺痛感已减轻许多,陈掌柜的医术果然了得。那桐木匣放在枕边,她指尖无意识地描画着匣面的纹路。
“姑娘,”陈掌柜推门进来,神色凝重,“外面有些不对劲。”
清辞睁眼。
“一刻钟前,街口来了几个生面孔,在茶摊坐着,眼睛却一直瞟着济世堂。”陈掌柜压低声音,“刚才伙计去买药,看见巷尾也守着两人,虽作寻常百姓打扮,但站姿是军中的架势。”
清辞坐直身体:“李浩有麻烦了。”
“恐怕是。”陈掌柜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缝隙向外看,“这些人不进来,只是守着,像是在等什么。”
“等子时。”清辞低声道。
陈掌柜回头:“什么?”
清辞将昨夜李浩的话,以及今晨的推测简单告知。老人听着,脸色越来越沉,手指不自觉地攥紧烟袋。
“水淹城南……他们敢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如果账簿上那些名字都是真的,他们没什么不敢。”清辞掀被下床,肋下一阵抽痛,她咬牙站稳,“陈掌柜,济世堂可有后门?”
“有,但未必没人守。”老人扶住她,“你想做什么?”
“李浩若在城东发现真相,一定会赶回来。但若那些人已盯上这里,他回来就是自投罗网。”清辞快速整理衣衫,将桐木匣用布包好系在腰间,“我得去迎他,至少要知道他现在何处,是否平安。”
“你伤未愈——”
“总比坐以待毙强。”清辞打断他,目光坚定,“掌柜,您也需早做打算。若真如我所料,子时前必须疏散街坊。您德高望重,说的话,他们或许会听。”
陈掌柜沉默良久,重重点头:“老夫这就去联络几位老街坊。但姑娘,你一个人太危险,我让伙计阿福跟着——”
“不必。”清辞已走到门边,“人多反易暴露。掌柜,若我申时未归,您就带着账簿和这匣子,去城西白云观找玄明道长。李浩说过,那是可信之人。”
“姑娘!”
清辞已推开后门,闪身没入小巷。
午后的阳光斜照青石板,巷内寂静。她贴着墙根移动,每到一个巷口都先窥探。果然,济世堂所在的街巷,四个出口都有人蹲守,虽伪装成货郎、闲汉,但目光锐利,不时扫视过往行人。
清辞退回巷内。硬闯不行,只能另寻他路。
她抬头看向两侧房屋。黑水城的民居多为砖木结构,屋檐相连,高低错落。若是平时,以她的身手翻墙上房并非难事,但此刻肋下有伤,发力不便。
正思索间,身后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清辞瞬间转身,背靠墙壁,右手已摸向腰间——那里藏着李浩留下的短匕。
脚步声在转角处停住。
“清辞姑娘?”
是个少年的声音,压得很低。
清辞没有应答。
“我是阿福,陈掌柜让我来的。”少年从转角探出半张脸,约莫十五六岁,面黄肌瘦,但眼睛很亮,“掌柜说姑娘可能需要帮手。我知道一条路,狗洞,通隔壁街的染坊,染坊后门临河,有小船。”
清辞盯着他:“陈掌柜让你来的?”
“掌柜说,姑娘是好人,李浩哥也是好人。”阿福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这是李浩哥去年给我的,说若有急事,凭此物可信。”
清辞接过玉佩。普通的青玉,雕着简单的云纹,确是李浩之物。她曾见他佩戴过。
“带路。”
阿福点头,转身钻进巷子深处。清辞紧随其后。少年对这片街巷极为熟悉,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堆满破箩筐的墙角。他搬开两个箩筐,露出墙根下一个尺许见方的破洞,边缘被磨得光滑,显然常被使用。
“我先过。”阿福伏身钻过,清辞随后。墙那边是染坊的后院,晾晒着各色布匹,空气中弥漫着靛蓝和茜草的气味。院中无人,阿福领着清辞穿过布匹间的缝隙,来到一扇小木门前。
门外是一条狭窄的水道,黑水城的支流之一,水色深绿,水面漂着几片枯叶。岸边系着一条乌篷小船,仅容两三人。
“上船。”阿福解开缆绳,“这水道通三条街外的石桥,从桥下过,可避开主要街口。”
清辞跳上船,肋下一痛,她闷哼一声扶住船篷。阿福撑起竹篙,小船无声滑入水道。
“阿福,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清辞坐在船头,观察着两岸。
“我从小在这片长大。”少年撑篙的动作熟练,“爹娘早没了,是陈掌柜收留我在药铺打杂。这些巷子水道,我闭着眼都能走。”
小船穿过低矮的石桥,进入更窄的水巷。两侧是高耸的砖墙,头顶一线天光。水声潺潺,衬得巷子愈发寂静。
“姑娘,”阿福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李浩哥是不是惹上大麻烦了?”
清辞看向他。
“今早天没亮,李浩哥来找掌柜,我送茶时听见几句。”阿福低着头,“他说什么‘金鳞’、‘子时’、‘必须毁掉’。掌柜当时脸色很难看,给了他那匣子,但李浩哥没要,说办完事再来取。”
“他还说了什么?”
阿福摇头:“后来他们声音压得很低,我听不清。但李浩哥走时,拍了拍我肩膀,说……”少年顿了顿,“说如果晚上他没回来,让我护着掌柜出城,去北边。”
清辞心头一沉。李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小船拐过一个弯,前方水道渐宽,隐约传来人声。阿福停下竹篙,示意清辞俯身。两人趴在船底,任由小船随水流缓缓漂出巷口。
外面是黑水城的主河道之一,河面宽约十丈,两岸店铺林立,行人如织。清辞透过篷隙看去,只见石桥上有衙役设卡,盘查过往行人车辆。
“今天查得特别严。”阿福低声道,“说是搜捕江洋大盗,但我看不像——那些衙役手里拿着画像,问的都是‘有无见过此人’,画像上的人……”
“怎样?”
阿福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那是一张粗劣的拓印画像,但眉眼轮廓,赫然是李浩。
“我在码头捡的。”阿福将纸揉成一团扔进河里,“姑娘,李浩哥到底做了什么,官府要这样抓他?”
清辞没有回答。她盯着河面,那张纸很快被河水浸透,墨迹晕染,画像模糊成一片混沌。
小船顺流而下,避开桥卡,在一处僻静河湾靠岸。阿福系好船,率先跳上岸:“从这儿上去,穿过鱼市,就到城东了。但鱼市人多眼杂,姑娘最好遮掩一下。”
清辞点头,从船上扯下一块旧篷布裹在头上,遮住大半面容。两人混入鱼市的人群。午后的鱼市正是最热闹时,腥气扑鼻,人声鼎沸。清辞低头疾行,阿福在前开路。
穿过鱼市,是一条相对清净的街道。两侧多是木器行、竹编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再往前,就是城东地界了。
“姑娘,前面就是锦绣布庄所在的街。”阿福指着前方十字路口,“但我建议绕道,刚才来时我看见布庄门口有衙役。”
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十字路口人来人往,一切如常,但若细看,会发现街角茶摊坐着两人,目光不时扫过布庄方向。
“有后巷吗?”
“有,但窄,且是死胡同。”
“去看看。”
两人绕到街后,钻进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巷。巷内昏暗,两侧墙壁高耸,尽头果然被一堵砖墙封死。但清辞的目光落在墙根——那里有几处新鲜的刮痕,青苔被蹭掉,露出下面的砖石。
有人曾从这里翻墙。
她蹲下身细看。刮痕的高度、间距,像是成年男子蹬踏所致。墙头瓦片也有两片碎裂,痕迹很新。
“阿福,蹲下。”
少年依言蹲身,清辞踩上他肩膀,忍痛发力攀上墙头。墙那边是锦绣布庄的后院,院中一片狼藉——花盆破碎,晾衣架倒伏,地上有杂乱的脚印,还有几处深色污渍。
是血。
清辞的心沉下去。她翻过墙头,轻巧落地,肋下伤口一阵撕裂痛,她扶墙喘息片刻,才直起身。
后院通往后门的石板路上,血迹断断续续,一路延伸到后门。门虚掩着,门板上有一道深刻的刀痕。
她推门进去。
布庄一楼店面无人,货架倒塌,布匹散落一地,柜台被掀翻,账本纸张凌乱。空气中除了尘灰味,还有淡淡的血腥气。
清辞蹲下身,指尖沾了一点地上的深色污渍。已半干,是血,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
血迹从店面延伸到楼梯。她握紧短匕,拾级而上。
二楼仓库比一楼更混乱。布架东倒西歪,绸缎锦缎被撕扯得满地都是。墙壁上有数十个孔洞——弩箭孔,箭已不见,只留下深嵌墙体的箭镞。地上散落着折断的弩箭,箭镞暗蓝。
毒箭。
清辞捡起一支断箭,指尖发凉。李浩来过这里,遭遇了机关,但他应该躲过了——地上没有大量血迹。
她的目光扫过仓库,最终落在最内侧的布架上。那匹靛蓝棉布被掀开,露出后面的暗门。暗门敞开,石阶向下延伸。
她走下石阶。
甬道内灯火将熄,萤石幽光映着石壁,地上拖拽痕迹杂乱,有靴印,有血印。尽头铁门洞开,门锁被破坏。清辞进入石室,壁龛中的账簿被翻得七零八落,显然已被搜查过。
但铁匣还在。
她打开铁匣,里面空空如也。李浩带走了所有东西。
清辞退出石室,在甬道中仔细搜寻。火光摇曳,她看见石壁某处有新鲜划痕——是利器划过,留下一个浅浅的箭头标记,指向左侧墙壁。
她伸手摸索,在齐腰高处触到一块松动的砖。按下,墙壁无声滑开一道窄缝,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缝后是另一条更窄的暗道,潮湿阴冷,有流水声。清辞侧身挤入,暗道向下倾斜,走了约二十步,前方出现微光。
是出口。
出口外是一条地下河,水声哗啦,河面宽约两丈,水流湍急。岸边系着一条小木筏,筏上扔着一件染血的青灰色外衫。
是李浩的衣服。
清辞捡起外衫。左袖被利刃划破,血迹已干。衣襟处沾着几点暗褐色,是更早的血迹——不是他的血。
她将外衫翻过来,在内衬角落,摸到一个硬物。撕开缝线,一枚铜符掉出,形如鱼鳞,与开密室锁的那枚一模一样,但背面刻着一个字:沈。
沈墨的铜符。
李浩故意留下这件衣服,留下这枚铜符,是在告诉她什么?
清辞握紧铜符,环视四周。地下河两岸是天然石壁,头顶是岩层,有缝隙透下天光。这是一条天然水道,人工开凿的痕迹很新,石壁上有镐凿印记。
水声来自上游。她逆流望去,水道蜿蜒,远处隐约有更大的轰鸣声。
是水门。
李浩去了水门。
清辞跳上木筏,解开缆绳。筏子顺流而下,速度很快。她俯身抓紧筏缘,水流冲击着木筏,溅起冰凉水花。肋下伤口被水浸湿,刺痛加剧,但她咬紧牙关。
木筏转过一个弯,前方豁然开朗。
那是一座巨大的地下洞窟,高逾十丈,宽不可测。洞窟中央,一道石砌水闸横跨水道,闸门紧闭,闸上铁索粗如儿臂,连接着岸边的绞盘。绞盘旁立着数座石台,台上机括复杂,齿轮咬合。
这就是黑水城地下水网的总闸,控制着三条暗河的水流。
此刻,水闸前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李浩,背靠绞盘,手中握刀,刀尖垂地,身上数处伤口,但站得笔直。
另一个,青灰色短打,面覆黑巾,手中长剑斜指地面。正是早晨在布庄后巷,以及茶馆二楼出现的那人。
两人对峙,剑拔弩张。
“李浩!”清辞喊道。
两人同时转头。蒙面人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冷笑:“又来个送死的。”
李浩看见清辞,瞳孔骤缩:“走!”
话音未落,蒙面人已动!
剑光如电,直刺李浩咽喉。李浩横刀格挡,金铁交鸣,火星四溅。两人瞬间交手十余招,刀光剑影在幽暗洞窟中闪烁。
清辞跳下木筏,肋下一阵剧痛,她踉跄几步,扶住石壁。蒙面人剑法凌厉,李浩刀势沉稳,但身上有伤,渐渐落了下风。
“小心!”清辞惊呼。
蒙面人一剑荡开李浩的刀,左掌拍向他胸口。李浩急退,仍被掌风扫中,闷哼一声撞在绞盘上。蒙面人长剑紧随而至,直刺心口——
清辞拔出短匕,用尽全力掷出!
匕首破空,蒙面人回剑格挡,“铛”一声击飞匕首,但这一瞬的耽搁,李浩已滚地躲开,刀锋横扫,斩向蒙面人下盘。
蒙面人纵身后跃,落在三丈外,目光扫过清辞,又看向李浩,忽然笑了。
“也罢。”他收剑入鞘,“子时将至,你们就留在这里,亲眼看着这张网,如何收起。”
他转身走向洞窟另一侧的暗道,身影没入黑暗。
李浩拄刀站起,咳出一口血沫。清辞快步上前扶住他:“你怎么样?”
“没事。”李浩抹去嘴角血迹,目光急切,“你怎么来了?陈掌柜呢?”
“济世堂被盯上了,但掌柜暂时安全。”清辞快速道,“我跟着你留下的痕迹找来。李浩,账簿上的名单我看了,水门工程图我也看了,他们要在子时开闸,水淹城南,对吗?”
李浩看着她,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对。子时三刻,开闸放水。城南地势最低,又是贫民聚居,一旦水至,顷刻成泽国。届时‘金鳞’之人可借水遁走,而所有可能知情的线索,都会被大水抹去。”
“账簿上那些官员……”
“一部分会被灭口,一部分会因‘救灾不力’被问罪,换上‘金鳞’的人。”李浩声音沙哑,“然后,一张全新的、更牢固的网,会覆盖黑水城。而背后的人,可以彻底控制这座连通南北漕运的枢纽。”
清辞倒吸一口凉气:“背后的人……是二皇子?”
“账簿最后一页,有一封未署名的信。”李浩从怀中取出那封信,展开,“字迹是模仿的,但用印习惯改不了——每句话结尾的朱点,是二皇子门客特有的标记。他在京中笼络文士,常以此标点批注,以示嘉许。”
信纸上,每句话后果然都有一点朱红。
“所以这一切,是二皇子要彻底掌控黑水城?”
“不只是黑水城。”李浩指向水闸,“控制了水门,就控制了漕运。控制了漕运,就掐住了江南粮赋入京的咽喉。而今圣体欠安,东宫未立,几位皇子暗中角力。二皇子若握有此牌,无论将来谁登基,都要让他三分。”
清辞感到一阵寒意:“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去报官?”
“官?”李浩苦笑,“知府、漕运总督、守备参将……名单上一半的官员都已入网。我们去找谁报?谁又能信?”
“可水闸一旦打开,城南数万百姓……”
“我知道。”李浩打断她,握刀的手指节发白,“所以我们必须毁掉水闸的机关,至少让它无法在子时开启。”
他走到绞盘前。那绞盘直径逾丈,铁索缠绕,连接着水闸的闸门。绞盘旁是控制机括的石台,齿轮咬合,结构复杂。
“这是主闸,开启需要转动绞盘,同时启动三处机括。”李浩指着石台,“但水闸年久,为防止误开,当年设计时留了后手——若强行破坏机括,闸门会彻底锁死,除非炸毁,否则无法开启。”
“炸毁?”
“水闸基座埋有火药,本是当年建闸时开山所用,剩余的就封存在基座石室里,以防万一需拆闸重建。”李浩看向水闸下方,“但火药室的位置只有历任水监使知道,钥匙也在他手中。”
“水监使是谁?”
“郑世荣,漕运总督,也是账簿上的人。”李浩闭了闭眼,“他已入网,钥匙恐怕早已交出。”
清辞沉默片刻,忽然道:“不一定。”
李浩看向她。
“账簿上,郑世荣的名字后有个标记。”清辞回忆着在密室看到的账页,“是朱笔圈出的三角。其他人名字后,有的是圆点,有的是叉。我起初以为只是随意标记,但现在想来,可能有别的含义。”
“什么含义?”
“沈墨死前,除了‘金鳞’,还说了一个词。”清辞盯着李浩,“‘三角为饵’。”
李浩怔住。
“当时他气息微弱,我以为他说的是‘三角而已’,但若是‘饵’……”清辞快步走到水闸基座前,蹲下身,手指拂过石壁上的青苔。基座由巨大的青石砌成,石缝严密,但有一处三角形的凹陷,边长约三寸,深约半寸。
“这是……”
“钥匙孔。”清辞道,“但不是寻常钥匙。账簿上,郑世荣名字后的三角标记,也许不是在说他本人,而是在说这个。”
她从怀中取出沈墨的铜符。鱼鳞形状,但若倒转过来,边缘恰好呈三角形。
李浩接过铜符,对准基座上的凹陷。严丝合缝。
他转动铜符。
石壁内传来“咔哒”轻响,一块青石向内缩进,露出后面的暗格。暗格中,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十个陶罐,罐口用油布密封,以蜡封口。
火药。
“沈墨早就知道。”清辞低声道,“他知道水闸下有火药,知道钥匙孔的形状,甚至可能知道郑世荣的立场——他不是‘金鳞’的人,而是故意入网,留下反制的后手。”
李浩看着那些陶罐,忽然明白了。
账簿上那些不同的标记:圆点,是已彻底收买的人;叉,是不配合已被处理的人;而三角,是假装入网,实则留下把柄或后手的“饵”。
郑世荣是饵。
沈墨也是饵。
甚至可能,还有更多人。
这张“金鳞”织成的网,看似严密,实则早已被渗入无数的“饵”,只等收网之时,从内部撕开裂口。
“沈墨死前,不只是要给我线索。”李浩握紧铜符,“他是要我找到这些‘饵’,找到反制这张网的机会。”
“但现在的问题是,”清辞看向那些火药罐,“就算我们有火药,怎么用?炸毁水闸?那整个地下河网都会崩塌,黑水城一半地基都会受损。”
“不炸水闸。”李浩摇头,“炸机括室。”
他指向洞窟东侧,那里有一扇铁门,门上挂着粗大铁锁。“控制水闸开闭的机括核心在里面。只要炸掉机括,闸门就无法开启,至少短期内无法修复。”
“但炸毁机括,也会惊动他们。”
“子时将至,他们很快会发现异常。”李浩看向来路,“蒙面人离开,很可能是去调集人手。我们必须赶在他们之前。”
他取下两罐火药,用布条捆好,背在肩上。清辞也取了两罐。
“清辞,”李浩忽然道,“你带着剩下的火药,从原路返回,去济世堂找陈掌柜。然后……”
“然后看着你一个人去送死?”清辞打断他,将火药罐背好,“李浩,从柴院那夜起,我就已经在这局中了。现在抽身,太迟了。”
李浩看着她,少女脸色苍白,肋下衣衫渗出血迹,但眼神明亮坚定。
“况且,”清辞走向铁门,“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快些。”
铁门上的锁是精钢所铸,寻常刀剑难断。李浩用刀试了试,只在锁身上留下浅痕。
“让我来。”清辞从发间拔下一根铜簪,簪头细长,顶端有细微的钩齿。她将铜簪插入锁孔,侧耳倾听,手指极轻地转动。
“你还会这个?”李浩挑眉。
“行走江湖,总要学点手艺。”清辞全神贯注,铜簪在锁孔中缓缓移动。片刻,锁芯传来“咔哒”轻响,铁锁弹开。
推开门,门后是狭窄的石室,正中一座青铜机括,大小如磨盘,上嵌数十齿轮,彼此咬合,复杂精密。机括中心,一根粗大的铁轴深入地下,连接着水闸的闸门。
“就是它。”李浩放下火药罐,“炸毁主轴,闸门就废了。”
两人迅速布置。将四罐火药分置机括四角,用布条搓成引线,连接成一条。李浩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亮。
“清辞,你退到洞口。”
“你呢?”
“我点燃引线就出来。”李浩看着她,“快走。”
清辞摇头,夺过一支火折子:“一起点,一起走。”
四罐火药,四根引线。两人各执火折,对视一眼,同时点燃引线。
火花“嗤”地窜起,沿着布条迅速蔓延。
“走!”
两人冲出机括室,奔向洞口。引线燃烧极快,他们刚冲出铁门,身后就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
轰!
气浪从背后袭来,将两人掀飞出去。清辞在空中翻滚,撞上石壁,眼前一黑。李浩伸手抓住她,两人一起摔进地下河,冰冷河水瞬间淹没头顶。
水浪翻涌,碎石如雨落下。清辞屏住呼吸,在混乱的水流中挣扎。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出水面。
是李浩。他脸上有擦伤,但眼神清醒。
“没事吧?”
清辞咳嗽着点头。两人爬上木筏,回头看去——机括室所在的石壁已塌陷大半,青铜机括的残骸被巨石掩埋,铁轴扭曲断裂。水闸依旧紧闭,但已无法开启。
成功了。
但还没结束。
洞窟另一端传来嘈杂人声,火光晃动,越来越近。
“他们来了。”李浩撑起竹篙,“走!”
木筏顺流而下,速度极快。后方传来怒喝声、追赶的脚步声,但水道狭窄曲折,追兵一时难以逼近。
“前面是岔道!”清辞喊道。
水道一分为三,左中右三条支流。李浩毫不犹豫撑向左边的水道:“这条通城西!”
木筏冲入左侧水道,水流渐缓,两侧石壁变成砖砌,头顶出现拱顶——进入了人工修筑的暗渠。暗渠中昏暗潮湿,只有零星的气孔透下天光。
“这是黑水城最早的地下渠,已废弃多年,但可通城外。”李浩喘息道,“沈墨以前带我来过。”
清辞回头看去,追兵的火光在岔道口停顿片刻,分成三路,其中一路朝他们追来。但暗渠复杂,岔路极多,追兵的速度明显减慢。
木筏在黑暗中穿行,只有竹篙点水的声音,和两人粗重的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微光,是出口。
木筏冲出暗渠,眼前豁然开朗。
已是城外。
一条小河蜿蜒流过荒野,两岸芦苇丛生,远处是黑水城的城墙,在暮色中如巨兽匍匐。夕阳西下,天边云霞如血。
“子时要到了。”清辞低声道。
李浩望向城墙方向。城内灯火次第亮起,平静如常。那些百姓,那些街坊,那些对今夜将临的洪水一无所知的人们,仍在为生计奔波,在炊烟中等待夜晚。
“我们拦下了水闸,但他们不会罢休。”李浩声音低沉,“‘金鳞’经营多年,不可能只有这一个计划。水淹城南不成,必有后手。”
“账簿上那些人……”
“账簿在我怀里,名单、信件、工程图,都是证据。”李浩从怀中取出油布包,层层包裹的文件浸了水,但字迹仍可辨认,“但这些证据,要交给谁?朝中哪位大员,敢动二皇子?”
清辞沉默。她想起父亲生前的话:朝堂如棋局,黑白错综,有时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执子,谁为子。
“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她轻声道,“今夜之后,还会有无数个‘子时’,无数张‘网’。”
李浩看向她。少女浑身湿透,脸色苍白,但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
“你想怎么做?”
清辞从怀中取出那枚桐木匣,放在木筏上:“陈掌柜说,若你子时未归,让我保管此匣。现在,匣在你手。”
李浩接过木匣,指尖抚过匣面的凹槽。那鱼鳞形状的凹槽,与他手中的铜符一模一样。
他将铜符放入凹槽。
严丝合缝。
匣内传来“咔哒”轻响,匣盖弹开一线。李浩缓缓推开匣盖。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三样东西:
一封信,信封泛黄,火漆完好。
一枚令牌,青铜所铸,正面刻“监察”二字,背面是一条盘龙。
还有一张薄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小字,是数十个人名、官职、住址,有些人名旁有朱批,有些人名被划去。
李浩展开信纸。是父亲李崇山的笔迹,字迹苍劲:
“浩儿,若你见此信,为父应已不在人世。世事如棋,人心如网,李氏卷入此局,非你之过,亦非你所能避。匣中令牌,乃先帝赐予李氏‘监察御史’之信物,可直奏天听,百官无权过问。名单所列,是为父多年暗查所得,皆忠直之士,可信可托。然朝局诡谲,敌暗我明,故隐忍多年,未敢轻动。今交于你手,用与不用,何时用,皆由你决断。唯记:为官者,当为民请命;为武者,当为国守土;为人子者,当继父志。李氏世代清名,不可堕于你手。父,崇山,绝笔。”
信末日期,是十八年前,李崇山去世前三日。
李浩握着信纸,手指微微颤抖。十八年来,他一直以为父亲是卷入党争,无辜获罪。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父亲从未屈服,从未退缩。他隐忍,他潜伏,他编织另一张网,只为在某一日,撕开黑暗。
名单上的人,有些他已听过名字,有些早已不在人世。但还有几人,仍在朝中,仍在地方,仍在等待一个时机。
“监察御史……”清辞轻声道,“可直奏天听……”
“是。”李浩合上木匣,握紧令牌,“但从此处到京城,千里之遥。就算令牌可通行无阻,等奏疏上达天听,再派人来查,黑水城早已换了天地。”
“那如果,”清辞看向西方,“不去京城呢?”
李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暮色中,西方天际最后一抹余晖下,隐约可见连绵山影。
“西边八十里,是龙骧军大营。”清辞道,“龙骧军统领杨啸,是我父亲旧部。此人刚正不阿,最恨贪腐。若以监察御史令牌,携二皇子谋逆证据前去,他必不会坐视。”
李浩看着她:“你如何确定?”
“因为名单上有他。”清辞指向匣中薄绢,在密密麻麻的人名中,有一个名字旁无标记,但以朱笔圈出:
杨啸,龙骧军统领,可信。
李浩与清辞对视。暮色四合,荒野寂静,只有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和远处黑水城隐约的更鼓。
子时将至。
“八十里,快马一夜可至。”李浩收起木匣,令牌揣入怀中,“但城门已闭,如何出城?”
清辞指向下游:“从此处顺流而下三十里,有一处废弃渡口。渡口旁有渔村,村中老马三,是陈掌柜的旧识,家中养着几匹好马。”
“你怎知——”
“陈掌柜今晨给我的。”清辞从怀中取出一枚木牌,上面刻着一个“马”字,“他说,若需离城,可寻老马三。”
李浩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疲惫,有欣慰,有某种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
“你早就想好了?”
“从看到账簿的那一刻起。”清辞也笑了,尽管肋下疼痛,浑身湿冷,但眼中光芒未减,“李浩,这局棋,我们还未输。”
木筏顺流而下。夜色完全降临,星河初现。黑水城在身后渐行渐远,城墙上的灯火如萤火点点。
更鼓声隐约传来。
子时到了。
但这一次,水闸未开,洪水未至。
那张金线织成的网,在即将收拢的最后一刻,被撕开了一道裂口。
木筏在夜色中前行。李浩撑篙,清辞坐在筏头,望着前方黑暗中的水路。远处,渔村的灯火依稀可见。
“清辞。”
“嗯?”
“到了龙骧军营,你留下。”李浩声音平静,“我与杨将军去京城。”
“为何?”
“此去凶险,你不能——”
“李浩。”清辞转过身,夜色中她的眼睛亮如星辰,“从柴院那夜起,这条路就是我们一同选的。现在你要我半途而废?”
“不是半途而废,是……”李浩顿住,不知该如何说。
是保护?是愧疚?是不愿她再涉险?
清辞摇头:“我父亲曾是御史,因弹劾权贵被贬,郁郁而终。他生前常说,这世道如夜行,需有人执灯。我虽为女子,亦愿为执灯人。”
她看着李浩,一字一句:“今夜之后,无论前路是荆棘还是深渊,我与你同往。”
李浩沉默良久,竹篙划破水面,荡开涟漪。
“好。”他终于道,“同往。”
木筏靠岸。废弃渡口,老槐树下,一个佝偻身影提着灯笼等候。是老马三,陈掌柜的旧识,不问缘由,不问去向,只默默牵出两匹骏马,备好干粮水囊。
“此去八十里,山路难行,二位保重。”老人声音嘶哑,将缰绳递上。
李浩与清辞翻身上马。回望黑水城,夜色深沉,但那座城还矗立着,万家灯火,炊烟未绝。
“我们会回来。”李浩轻声道。
“一定。”清辞策马,与他并辔。
两骑绝尘,没入夜色。
远处,黑水城的更鼓声再次传来,已是子时三刻。
今夜无雨,无水患,无灾厄。
但暗流仍在涌动,金线织成的网,仍在黑暗中延伸。
只是执刀的手,已握紧刀柄。
只是执灯的人,已踏上征途。
长夜漫漫。
但天,总会亮的。
(第四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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