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现在沈清辞知道他的名字了,张守义,或者按他的说法,一个本该死在三年前大火中的人——开始收拾行囊。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一个破布包,几块打火石,那把生锈的小刀,还有那张泛黄的照片。他把这些东西仔细包好,系在腰间,动作缓慢而庄重,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今晚子时出发。”他说,眼睛盯着石室角落里跳动的火光,“走夜路,避开日本兵的巡逻。”
李浩靠着岩壁坐着,正在检查自己的伤口。敷了三天药,红肿已经明显消退,伤口边缘开始长出粉色的新肉。沈清辞用老人采来的草药捣碎给他换上,动作比三天前熟练了许多。
“你能行吗?”沈清辞担忧地看着李浩苍白的脸。高烧虽然退了,但他的体力显然还没恢复。
“死不了。”李浩还是那句话,但这次他抬头看了沈清辞一眼,眼神里多了一丝温和,“放心。”
沈清辞别过脸去。她讨厌自己越来越习惯这三个字,更讨厌自己开始相信这三个字。
老张走到李浩面前,蹲下,伸出枯瘦的手按在他的伤口周围。他的手指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和疤痕,但按压的力道精准而专业。
“骨头没伤着,是好事。”老张低声说,“但你这伤,经不起剧烈动作。接下来的路,能走就走,不能走就停,别逞强。”
李浩点头:“明白。”
“还有你。”老张转向沈清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身子骨太单薄。但眼神不错,比那些娇滴滴的城里小姐强。”
沈清辞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也点点头。
“山里的路不好走。”老张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悬崖,深涧,毒蛇,野狼,还有迷路。任何一样都能要了你们的命。跟紧我,一步都不能错。”
“那些追兵呢?”李浩问。
老张的嘴角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他们?他们最不可怕。活人永远比死人好对付。”
沈清辞打了个寒颤。她知道老张说的“死人”是什么意思——不是真正的死人,而是在这深山里迷路、摔死、饿死、冻死的人。三年来,老张见过多少这样的“死人”?
夜幕降临,子时将至。
老张熄灭了火堆,只留下一根松明火把,用破布裹了,只透出微弱的光。他推开伪装的门,月光如水银般泻入石室。
“走。”
一个字,干净利落。
沈清辞背上包袱——里面装着剩下的干粮、草药和那支老旧的汉阳造。李浩拄着老张给他削的拐杖,勉强站直。他的背上还背着那本用油纸包好的书,贴肉藏着,像是藏着一块烧红的炭。
三人鱼贯而出,没入太行山浓重的夜色。
月光很亮,但山路更暗。老张走在最前面,脚步轻得像猫,几乎不发出声音。沈清辞跟在他身后三步远,李浩在最后,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但咬牙没发出一声呻吟。
他们走的不是寻常山路,而是贴着山脊的兽径。有些地方窄得只容一人侧身通过,脚下就是百丈深渊;有些地方要攀着藤蔓往下滑,粗糙的植物茎干把手心磨得生疼。
一个时辰后,沈清辞已经气喘吁吁。她的衣服被汗水浸透,又被夜风吹得冰凉,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李浩的情况更糟,她能听见他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像破旧的风箱。
老张停下脚步,举起手示意。三人躲进一块巨石的阴影里。
“歇一炷香。”老张低声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粒黑乎乎的东西,“含着,提神。”
沈清辞接过一粒,放进嘴里,一股辛辣苦涩的味道立刻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呛得她差点咳出来。但很快,一种清凉的感觉从喉咙直冲头顶,疲惫感确实减轻了些。
“这是什么?”她小声问。
“山茱萸,配了几味草药。”老张自己也含了一粒,“山里走夜路的人都会备着。”
李浩也含了一粒,闭上眼睛靠在石头上休息。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紧绷的线条。沈清辞突然发现,这个男人其实还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但眉宇间的沧桑却像是活了五十年。
“看什么?”李浩突然睁开眼睛。
沈清辞慌忙移开视线:“没什么。你的伤...疼得厉害吗?”
“还好。”李浩活动了一下肩膀,“比昨天好多了。老张的药很管用。”
提到老张,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前方——老人正蹲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像一尊石雕般凝视着来路。月光照在他佝偻的背影上,有种说不出的孤独。
“他说的那条路...”沈清辞压低声音,“真的能绕过日本兵的封锁吗?”
李浩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但我们现在没有选择。”
“到了黄河渡口呢?那里肯定有重兵把守。”
“走一步看一步。”李浩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总会有办法的。”
沈清辞还想说什么,但老张已经站起身:“走了。”
后面的路更难走。他们开始下坡,坡陡得几乎要手脚并用。沈清辞好几次脚下一滑,险些摔下去,都被老张眼疾手快地拉住。李浩拄着拐杖,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前面是断魂崖。”老张突然说,“过了那里,就出了这片山。”
沈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月光下,一道刀劈斧削般的绝壁横亘在前方。绝壁之间,只有一条不足一尺宽的石缝,像是山体裂开的一道伤口。石缝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风声从底下呼啸而上,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这叫路?”李浩的声音有些发紧。
“这叫生路。”老张平静地说,“日本兵的巡逻队不敢走这里。敢走的,都死了。”
沈清辞感到腿在发软。一尺宽的石缝,下面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而且看那石缝的走向,有些地方可能需要侧身甚至攀爬才能通过。
“没有别的路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有。”老张说,“走山下大路,三道日本哨卡,五处伪军检查站。你们选。”
三人陷入沉默。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是在催促他们做出选择。
“我走前面。”李浩突然说。
老张盯着他:“你的伤...”
“我体重最轻,万一失手,你们还有机会拉我。”李浩的声音不容置疑,“沈小姐在中间,老张你在最后压阵。这样最安全。”
沈清辞想反对,但李浩已经解下背上的书,用布条牢牢绑在胸前,然后开始整理装备。他把多余的衣物扔掉,只留下最必需的东西,又把裤腿扎紧,防止勾到岩石。
老张看了他一会儿,点头:“好。”
石缝的入口处有一个小小的平台。李浩站在平台边缘,深吸一口气,然后侧身挤进石缝。沈清辞紧跟着,老张在最后。
一进石缝,世界陡然变得狭窄压抑。两边的岩壁几乎贴着脸,冰冷的石头蹭着衣服和皮肤。脚下只有不到一尺宽的石棱,有些地方甚至只有半脚宽,必须用脚尖踩着,身体紧贴岩壁才能通过。
最可怕的是风。从深渊底部刮上来的风,在石缝里形成诡异的漩涡,时而推着你向前,时而又要把你拉下去。沈清辞不得不死死抓住岩壁上凸起的石块,指甲抠进石缝里,很快就被磨破出血。
“别往下看。”前面传来李浩的声音,很轻,但在风声中异常清晰,“只看脚下的路,只看手抓的地方。”
沈清辞强迫自己照做。她盯着李浩踩过的地方,一步一步跟着。手掌被粗糙的岩石磨得生疼,但她不敢松手,因为一松手就可能失去平衡。
走了大约三十步,前面突然变窄。李浩停下来,回头说:“这里要爬过去。岩壁上有个凹陷,手脚并用,慢慢挪。”
沈清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几乎停跳——那所谓的“凹陷”其实就是岩壁上的一道浅沟,勉强能容纳手脚。而下面,是黑洞洞的深渊,深不见底。
“我...”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发不出声。
“沈清辞。”李浩叫了她的全名,这是第一次,“看着我。”
沈清辞抬起头,对上李浩的眼睛。月光从石缝顶部漏下来一些,照得他的眼睛异常明亮。
“你能行。”他说,不是鼓励,而是陈述,“你在上海躲过了日本人的追捕,在野坟岗杀过匪兵,在山洞里守住了我的命。你能行。”
沈清辞愣住了。她没想过李浩会说这些话。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在这个生死关头,用最平静的语气肯定了她的坚韧。
“我...”她深吸一口气,“我能行。”
李浩点点头,转身开始攀爬。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受伤的后背在岩壁上蹭过,肯定很疼,但他一声不吭。
沈清辞等李浩爬过最窄处,深吸一口气,开始跟上。她把身体紧紧贴在岩壁上,手指抠进石缝,脚尖寻找着力点。风在耳边呼啸,像是死神的低语。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放弃,想就这样松手,一了百了。
但她看见了李浩的背影。那个男人,背上有伤,胸前藏着用七十三条人命换来的书,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但每一步都没有停。
她咬紧牙关,继续向前。
手掌磨破了,血渗出来,让手指变得湿滑。她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气抠住岩石。手臂的肌肉在颤抖,腿也在颤抖,但她不能停,因为一停就可能失去勇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沈清辞终于爬过了最窄的那段。前面稍微宽了一些,她可以稍微放松一点,靠在岩壁上喘息。
“好样的。”身后传来老张的声音。老人竟然还能说话,而且声音平稳,像是在散步。
沈清辞没有力气回答。她只是大口喘气,感觉肺里像着了火。
“继续走,前面有地方可以休息。”李浩在前面说。
又走了大约五十步,石缝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凹洞,刚好能容纳三个人并排坐下。更神奇的是,凹洞里居然有一眼泉水,从岩缝里渗出来,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喝点水。”老张率先蹲下,用手捧水喝。
沈清辞和李浩也照做。泉水冰冷清冽,带着淡淡的甜味,是沈清辞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水。
“这是什么地方?”李浩问。
“断魂崖的‘喘气口’。”老张说,“当年修栈道的工匠留下的。再往前走半里,就能出去了。”
沈清辞看向来路,黑黢黢的石缝像怪兽的食道,而他们刚刚从那里爬过来。一阵后怕袭来,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怕了?”老张问。
沈清辞老实点头:“怕。”
“怕就对了。”老张难得地笑了笑,“不怕的人,都死在这条路上了。”
“你经常走这条路?”
“三年,走了十七次。”老张说,“每次都是送人。”
“送什么人?”
老张沉默了。他盯着水洼里的倒影,很久才开口:“送该送的人。读书人,学生,医生,有时候是带着孩子的女人。都是不想当亡国奴的人,想往南走,想过黄河。”
“都送到了吗?”
“送到过。”老张的声音很低,“也送丢过。”
沈清辞明白了“送丢”是什么意思——摔下悬崖,迷路饿死,被巡逻队发现,或者别的什么死法。在这条路上,死亡是家常便饭。
“你为什么...”李浩刚开口,老张就打断了他。
“时间不多了。天亮前必须出山,不然会被巡逻队发现。”
三人重新上路。后面的路虽然还是险,但有了刚才的经历,沈清辞觉得自己好像脱胎换骨了。恐惧还在,但已经不能控制她。她开始相信自己的手脚,相信自己能在这绝壁上活下来。
又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终于出现了出口——一道狭窄的裂缝,透进微弱的曙光。
“到了。”老张说,“出去就是下山的路。但别高兴太早,山下有村子,村子里有日本人设的保甲,生面孔一出现就会被报上去。”
三人依次挤出裂缝。外面是一片稀疏的松林,晨雾在林间缭绕,远处的山峦在晨曦中露出青灰色的轮廓。
天快亮了。
“坐下,休息。”老张说,“等天完全亮了再走。白天走山路反而安全,晚上容易迷路。”
他们在松林里找了块相对平坦的地方坐下。沈清辞这才感到浑身酸痛,尤其是手臂和腿,像是灌了铅。李浩的脸色也更苍白了,额头上全是冷汗。
老张从包袱里掏出最后一点干粮——三块硬邦邦的玉米饼,分给每人一块。
“吃完,睡一会儿。”他说,“我放哨。”
沈清辞实在太累了,啃完饼,靠着树干就睡着了。她做了很多梦,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梦见上海的报社,一会儿梦见野坟岗的枪声,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在断魂崖上失足坠落...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沈清辞猛然惊醒,看见李浩近在咫尺的脸。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噤声,然后指了指山下。
沈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脏骤然收紧——
山脚下的村子里,有火光。不是一两点,而是一片,像是很多火把在移动。更可怕的是,她听见了狗吠声,很多狗在狂吠。
“日本兵在搜村。”老张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蹲在一棵树后,眼睛盯着山下,“看火把的数量,至少一个小队。”
“为什么突然搜村?”李浩压低声音问。
老张的脸色很凝重:“可能是我们暴露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事。”
狗吠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也开始往山上移动。
“他们在往这边来。”李浩说。
老张站起身:“走。不能待在这里。”
“往哪走?”沈清辞问。前有追兵,后有断魂崖,他们已经无路可走。
老张环顾四周,突然眼睛一亮:“跟我来。”
他带着两人往松林深处走,不是下山,而是往上。山路越来越陡,树木也越来越密。沈清辞的腿像灌了铅,每抬一步都异常艰难,但她咬牙跟上。
狗吠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见日本兵的呼喝声。
“快!”老张催促道。
前方出现了一个陡坡,坡上长满了灌木和藤蔓。老张扒开一丛茂密的藤蔓,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进去。”他推了沈清辞一把。
洞口很窄,沈清辞几乎是爬进去的。里面是一个天然的石洞,不大,但足够容纳三人。最妙的是,洞口被藤蔓完全遮挡,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老张最后一个进来,小心地把藤蔓恢复原状。洞里顿时一片漆黑,只有藤蔓的缝隙透进几缕微光。
三人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狗吠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他们刚才休息的地方。能听见日本兵叽里咕噜的说话声,还有皮靴踩在落叶上的声音。
一只狗在洞口附近嗅来嗅去,发出兴奋的呜呜声。
沈清辞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死死捂住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一个日本兵走过来,用刺刀拨开藤蔓——
沈清辞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
但刺刀只拨开了最外层的藤蔓,没有发现洞口。日本兵骂了一句什么,又踢了狗一脚,狗委屈地呜咽着,但还是不肯离开。
“八嘎!”另一个日本兵走过来,应该是军官,“找到没有?”
“报告少尉,没有发现!”
“继续搜!天亮前必须找到!”
脚步声渐行渐远,狗也被拖走了。但沈清辞不敢放松,因为她听见那个军官又说了一句:
“封锁所有下山的路。他们跑不远。”
洞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过了很久,直到外面的声音完全消失,老张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暂时安全了。”他说,声音在狭小的洞里回荡,“但他们封了下山的路,我们被困住了。”
李浩在黑暗中摸索着坐直:“这个洞有别的出口吗?”
“没有。”老张说,“只有一个入口。我们得在这里等到他们撤走。”
“要等多久?”
“不知道。可能一天,可能三天,也可能...”老张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沈清辞感到一阵绝望。他们带的干粮只够一天,水也只有半壶。如果日本兵不撤,他们要么饿死在这里,要么出去送死。
“还有别的办法吗?”她问,声音有些发抖。
老张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清辞以为他睡着了。然后,他缓缓开口:
“有一条路。但比断魂崖更险。”
“什么路?”
“鹰愁涧。”老张说,“两山之间的一道深涧,宽三十丈,深不见底。涧上只有一根铁索,是古时候的药农留下的,几百年了,不知道还牢不牢。”
铁索?三十丈宽的深涧?
沈清辞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感到一阵眩晕。
“过了鹰愁涧,能避开所有哨卡,直接到滹沱河边。”老张继续说,“但那条铁索...我走过一次,再也不想走第二次。”
“你那次是怎么过去的?”李浩问。
“爬过去的。”老张的声音很平静,但沈清辞听出了一丝颤抖,“手脚并用,一寸一寸挪过去。中间有一段,铁索锈断了,我差点摔下去。”
洞里再次陷入沉默。三个人都在权衡——是等在这里赌日本兵撤退,还是去赌那根几百年的铁索?
“等不是办法。”李浩率先打破沉默,“日本兵搜山,很可能会发现这个洞。而且我们的干粮和水撑不了几天。”
“所以你想走鹰愁涧?”老张问。
“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老张没有回答。他在黑暗中叹了口气:“那就走鹰愁涧。但李浩,你的伤...”
“死不了。”李浩说,顿了顿,又补充道,“就算死,也比死在这个洞里强。”
沈清辞知道他说得对。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等死,那种恐惧比面对深渊更可怕。
“什么时候走?”她问,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入夜。”老张说,“白天容易被发现。而且鹰愁涧的风大,晚上会小一些。”
决定已经做出。三人不再说话,各自靠在岩壁上休息,积蓄体力。但谁也没能真正睡着——死亡的阴影太近了,近得能听见它的呼吸。
时间一点点流逝。洞外的光线从清晨的灰白变成正午的明亮,又从明亮变成黄昏的昏黄。日本兵的声音时远时近,有一次甚至就在洞口外不远处,三人都屏住了呼吸,直到脚步声远去。
黄昏时分,老张从藤蔓的缝隙往外窥视了一会儿,回头说:“撤走了一半,但山下还有哨卡。我们必须走鹰愁涧了。”
三人简单吃了最后一点干粮,喝了最后几口水。老张把水壶重新灌满——洞里有一处石缝渗水,很慢,但足够解渴。
夜幕完全降临时,他们爬出山洞。
山下的村子里仍有火光,但比白天少了许多。狗吠声也稀疏了,看来搜山的力度在减弱。
“这边。”老张带着他们往更高的山上走。
山路越来越险,有些地方根本无路可走,只能在岩石上攀爬。李浩的伤显然影响了他的行动,好几次沈清辞不得不停下来拉他一把。
“对不起。”李浩在一次险些滑倒后,低声说。
“别说这个。”沈清辞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把他拉上来,“我们说好了一起去重庆。”
李浩看着她,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如果我过不了鹰愁涧...”
“你能过。”沈清辞打断他,“我们都得过去。”
老张在前面停下:“到了。”
沈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倒吸一口冷气。
鹰愁涧。名字起得真是贴切——连鹰飞过都要发愁的地方。
两座陡峭的山峰之间,一道深不见底的黑暗裂缝横亘在那里。风吹过涧底,发出凄厉的呼啸,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而连接两座山峰的,只有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索,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铁索只有手腕粗细,上面布满红褐色的铁锈。借着月光,沈清辞能看见铁索上每隔一段就系着一段破烂的布条,像是以前过涧的人留下的标记。
“怎么过?”李浩的声音有些发干。
“爬过去。”老张说,“手脚并用,身体紧贴铁索。记住三点:第一,永远不要往下看;第二,一次只移动一只手或一只脚;第三,如果铁索晃动太大,就停下来,等它稳定。”
他说得很简单,但沈清辞知道,做起来是另一回事。
“谁先?”她问。
“我。”李浩说。
“不行。”老张断然否决,“你的伤撑不住。我第一个,你第二个,沈姑娘最后。”
李浩想争辩,但老张已经走到涧边,检查铁索的固定处。那铁索两端都嵌在岩石里,用巨大的铁环固定,但几百年的风雨侵蚀,铁环已经锈得不成样子。
“还算结实。”老张拍拍铁索,铁索发出沉闷的响声,“我先过去,在对面接应你们。”
他没有再说废话,双手抓住铁索,身体一翻,整个人就悬在了深渊之上。
沈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老张像一只灵活的猿猴,手脚并用,在铁索上快速移动。风很大,吹得铁索左右摇晃,但老张的身体随着铁索的节奏摆动,竟然保持住了平衡。
三十丈的距离,老张用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当他踏上对岸的岩石时,沈清辞才松了一口气。
“该你了。”老张在对岸喊道,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李浩深吸一口气,走到涧边。他学着老张的样子抓住铁索,翻身而上。但沈清辞立刻看出了问题——李浩的后背有伤,无法像老张那样灵活地用腹部贴着铁索,只能用胳膊和腿的力量硬撑。
才爬了不到五丈,李浩的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沈清辞能看见他额头上大颗的汗珠,在月光下闪着光。
“别急!慢一点!”老张在对岸喊。
但铁索开始剧烈晃动。不是风吹的,而是李浩的动作不够协调,导致铁索产生了不规则的摆动。这种摆动会累积,越来越剧烈。
“停下!等它稳定!”老张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焦急。
李浩停了下来,整个人悬在半空,随着铁索晃动。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紧抿着。
突然,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起——
固定铁索的铁环,松动了!
虽然只是一点点,但在寂静的夜里,那声音清晰得可怕。李浩显然也听见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死灰。
“别往下看!”老张怒吼,“继续往前!快!”
李浩咬牙继续向前。但铁索的晃动更剧烈了,每一次摆动都让那“嘎吱”声更加刺耳。
沈清辞站在涧边,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嵌进肉里都不觉得疼。她看着李浩一寸一寸向前挪,看着他背上的伤口因为用力而渗出血迹,看着铁索在风中摇摇欲坠——
就在李浩爬到一半时,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固定铁索的铁环,突然崩裂了一角!
铁索猛地一沉,李浩整个人往下坠了一尺!他死死抓住铁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李浩!”沈清辞失声喊道。
对岸的老张也急了,他解下腰间的布带,打成一个套索,试图扔过来:“抓住!我拉你过来!”
但距离太远,布带根本扔不到。
李浩悬在半空,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铁索还在晃动,每晃动一次,铁环的裂缝就扩大一分。
沈清辞的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自己都没想清楚的举动——
她抓住铁索,翻身而上,开始向李浩爬去!
“你干什么!”老张在对岸吼道,“回去!你会害死你们俩!”
但沈清辞已经听不见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根晃动的铁索,和铁索上那个摇摇欲坠的人。
风在耳边呼啸,铁索在手下颤抖。沈清辞爬得很快,快得不像第一次过这种索道。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抓住李浩,不能让他掉下去。
十丈,五丈,三丈...
李浩看见她了,眼睛里闪过震惊,然后是愤怒:“回去!你疯了!”
沈清辞不回答,只是继续向前。两丈,一丈...
她终于爬到了李浩身边。
“抓住我的腰带。”她喘着气说。
“什么?”
“抓住我的腰带!我们两个人的重量,可以让铁索稳定一些!”
李浩明白了她的意思。两个人一起,重心会更稳,铁索的晃动会减小。他咬咬牙,腾出一只手,抓住了沈清辞腰间的布带。
果然,铁索的晃动幅度小了一些。
“慢慢向前。”沈清辞说,“跟着我的节奏。”
两人开始配合着向前挪动。沈清辞动左手,李浩动右手;沈清辞动右脚,李浩动左脚。虽然艰难,虽然缓慢,但铁索的晃动确实在减弱。
对岸的老张看着这一幕,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他不再喊叫,只是紧紧盯着他们,像是要用目光把他们拉过来。
还剩最后五丈。
四丈。
三丈。
两丈。
突然,李浩闷哼一声——他的伤口崩开了,鲜血浸透了后背的衣物。剧痛让他的动作一滞,身体往下一沉!
沈清辞感到腰间的布带猛地一紧,整个人也被带得往下坠。她死死抓住铁索,手掌被粗糙的铁锈磨得血肉模糊,但她不敢松手。
“松手!”李浩吼道,“你会被我拖下去!”
“闭嘴!”沈清辞第一次对他吼,“抓紧!我们都要过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又挪了一尺。李浩咬紧牙关跟上。
一丈。
对岸的老张伸出手:“抓住我!”
沈清辞腾出一只手,努力向前伸。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她的指尖碰到了老张的手,然后被紧紧握住。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把她和李浩一起拉上了岸!
三个人滚作一团,躺在坚硬的岩石上,大口喘气。铁索在他们身后发出最后一声呻吟,然后彻底断裂,坠入深渊,久久才传来落地的回响。
沈清辞看着深不见底的黑暗,突然浑身发抖。后怕像潮水般涌来,她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都在打颤。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
是李浩。他的手也很冷,但握得很紧。
“谢谢你。”他低声说,声音沙哑。
沈清辞想说什么,但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反握住李浩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老张坐起身,看着断裂的铁索,又看看两个年轻人,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
“笑什么?”李浩问。
“笑我自己。”老张说,“三年前,我以为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但这三年,我送过十七批人,见过无数生死。我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
他顿了顿,看着沈清辞和李浩:“但刚才,看着你们俩,我突然觉得...也许这世道,还没到绝路。”
沈清辞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她看见老人眼中有泪光。
远处传来鸡鸣。天快亮了。
老张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吧。离滹沱河还有二十里,天亮前必须赶到。”
沈清辞和李浩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他们回头看了一眼鹰愁涧,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和那根断裂的铁索,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前路依然艰险,黄河渡口还有日本兵的重重关卡,重庆还在千里之外。
但至少这一刻,他们还活着。
三个人,三双沾满泥土和血迹的手,在晨光熹微中,继续向南。
在他们身后,太行山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尊巨大的墓碑,埋葬了无数秘密,也见证了无数挣扎着活下来的人。
而太阳,正从东方的山脊缓缓升起。
(爱腐竹小说网http://www.ifz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