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至八月九日。
时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快进键,每一天都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紧张和不断升级的对峙。报纸上的铅字冰冷地记录着:廊坊失守,天津激战,北平沦陷……北方的战火,如同燎原的野火,无情地吞噬着大好河山。上海的空气,则像一根被不断拧紧的、浸透了硝油味的麻绳,绷得咯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
国民政府向上海周边的增兵,从秘密转向半公开,再到大规模的、昼夜不停的开进。精锐的德械师士兵,穿着整齐的草黄色军装,扛着中正式步枪和德制钢盔,在市民复杂——夹杂着恐惧、悲壮、以及一丝微弱希望——的目光注视下,沉默地穿过街道,开往闸北、江湾、吴淞等预定阵地。卡车、大炮的轰鸣声日夜不息,震得沿街的玻璃窗嗡嗡作响。
日本方面毫不示弱。停泊在黄浦江和长江口的日本军舰数量明显增加,海军陆战队在虹口、杨树浦等日侨聚居区频繁举行武装游行和实弹演习,耀武扬威。日本侨民开始有组织地向租界内集中,许多日本商店和会社挂出了太阳旗,气氛愈发肃杀。
租界当局焦头烂额,一面加紧与中日双方交涉,呼吁“克制”,一面疯狂地加固工事,增调各国驻军和水兵上岸布防,力图保住这片“孤岛”的脆弱安全。铁丝网、沙袋、水泥路障出现在各主要路口和桥梁,租界边缘的许多街道被封锁。宵禁时间提前,巡逻的军警数量激增,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安。一种末世般的、及时行乐的疯狂,在租界内部的舞厅、赌场、电影院弥漫开来,仿佛要用最后的光影声色,淹死对未来的恐惧。
李浩站在苏州河畔仓库的顶楼气窗前,用一架从黑市淘来的旧望远镜,默默观察着对岸闸北方向的动静。那里,中国军队的防御工事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构筑,战壕、掩体、机枪巢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更远处,江湾、吴淞方向,也能看到尘土飞扬,那是大型工事施工的迹象。
“快了……”他放下望远镜,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窗台上敲击着,脑海里清晰地倒映出前世那个改变一切的日子——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三日。
还有四天。
这四天,将是最后的准备窗口,也是风暴降临前最后的宁静——如果这种令人心脏都要停止跳动的死寂也能称为“宁静”的话。
“李先生!”周明安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急促。他快步走上来,额头上全是汗,也顾不上擦,压低声音道:“刚收到的消息,可靠!日本人那边……有异动!”
“说。”李浩转身,神色不变。
“我们在虹口码头的一个眼线传回话来,昨天夜里到今天凌晨,又有两艘日本运兵船靠岸,卸下来至少三四百个全副武装的陆战队员,还有十几辆铁甲车和不少重武器!直接就开进了虹口兵营和附近几个坚固的据点!还有,”周明安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那个眼线还说,他看到几个穿便衣的日本人,拿着地图和测量工具,在闸北和虹口交界的好几个地方转悠,像是在……勘察地形,标记坐标!”
李浩眼神一凝。增兵,装备,侦察……日本人也在做最后的战前准备。而且,动作比他预想中还要大,还要急。看来,北方的“胜利”极大地刺激了他们的野心,上海这个东方最大的都市和战略要地,他们势在必得,而且迫不及待。
“我们仓库附近,还有青浦、闸北那几个点,有没有发现异常?”李浩问。
“暂时没有。”周明安摇头,“租界这边巡逻是严了,但主要是防乱民和散兵游勇。我们那几个地方都很隐蔽,进出也小心,应该还没被盯上。不过……”他犹豫了一下,“今天早上,有两个生面孔在仓库对面的茶楼坐了挺久,一直朝我们这边看,不像是喝茶的。”
李浩的心微微下沉。果然,这么大规模的物资调动和人员聚集,不可能完全瞒过所有人的眼睛。是租界的密探?日本人的眼线?还是其他觊觎物资的势力?
“让阿强他们加强警戒,三班倒,暗哨也要放出去。仓库里的‘要紧货’,再做一次分散,一部分马上转移到法租界新找的那个地窖去。通知青浦和闸北的人,没有我的命令,所有物资暂停进出,人员就地隐蔽。”李浩迅速下令,“另外,让你那个在巡捕房的亲戚,还有赵师傅那边,都帮忙留意着,看看最近有没有人在打听‘昌茂’行或者我李浩的底细。”
“是!我这就去办!”周明安应声,转身就要下楼。
“等等,”李浩叫住他,沉吟片刻,“沈家那边……最近怎么样?”
周明安愣了一下,忙道:“沈家药铺照常营业,不过生意清淡了不少,主要是卖些常用药。清韵书店……好像关了几天门,说是盘点,昨天又开了,但没什么客人。沈小姐……似乎很少出门,倒是那位林小姐,前两天去找过沈小姐一次,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林婉婷……李浩想起那个活泼灵动的少女。林家生意主要在北方,此刻想必损失惨重,林父催促她去香港,恐怕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沈清辞和她感情不错,想必心里也不好受。
“知道了。你下去吧,按我说的做,要快。”李浩挥挥手。
周明安匆匆离去。李浩重新拿起望远镜,看向清韵书店的方向。距离太远,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他仿佛能看见,沈清辞独自坐在那静谧的书店里,守着满架书籍,听着窗外越来越近的战争脚步,清冷的眸子里,会是怎样的情绪?
愤怒?无奈?恐惧?还是……决绝?
他知道,沈清辞骨子里有着不输男儿的刚烈和韧性。前世,在国破家亡的绝境中,她选择了最艰难、也最危险的那条路。这一世,他能改变她的选择吗?或者说,他有资格改变吗?
不,他不能替她选择。但他必须确保,无论她做出什么选择,他都有能力,为她兜底,护她周全。
哪怕……与整个世界为敌。
接下来的两天,李浩像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在明暗两条线上疯狂运作。
明面上,“昌茂”药材行开始“清仓甩卖”,将一些不太紧要的药材以略低于市价的价格快速出手,回笼资金,同时大幅缩减店铺规模,只留下一个老伙计看店,对外宣称“时局艰难,生意难做,准备收缩观望”。周明安则“忧心忡忡”地四处拜访同行和老主顾,唉声叹气,打探消息,实则是在编织最后的信息网和预警渠道。
暗地里,转移、分散、隐匿物资的行动在夜色掩护下紧锣密鼓地进行。张铜匠被秘密接到了法租界那个新准备的安全屋,连同他那些宝贝工具和半成品。阿强、阿炳带领的核心小队,分成了几个小组,熟悉着李浩指定的几条紧急疏散路线和几个备用汇合点。李浩亲自检查了每一处隐匿点的安全性和隐蔽性,确保万无一失。
他还通过特殊渠道,搞到了一批德制军用望远镜、指北针、急救包,甚至两套缴获的、品相不错的日军曹长级望远镜和地图囊。这些东西在未来的城市战中,价值不菲。
与此同时,关于“昌茂”行和老板李浩的“异常”消息,似乎也开始在一些隐秘的圈子里流传。周明安从巡捕房亲戚那里反馈,确实有人在暗中调查“昌茂”行的背景和货物流向,但似乎还没摸到核心。赵师傅也隐晦地提醒,最近法租界对某些“敏感物资”的流向查得很紧,让“小心为上”。
李浩知道,自己这块“肥肉”,已经开始散发香味,吸引着黑暗中的猎食者。风暴来临前,往往也是牛鬼蛇神最活跃的时候。
八月十一日,傍晚。天色阴沉得可怕,闷热无风,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街头异常寂静,连往常喧嚣的霓虹灯都暗淡了许多,行人稀少,且行色匆匆,面色惶然。
李浩正在仓库地窖里,最后一次清点最重要的药品和武器储备。忽然,急促的脚步声从上面传来,阿炳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
“李……李先生!不好了!出事了!”
李浩心头一凛,放下手中的清单:“慢慢说,怎么回事?”
“是……是沈小姐!”阿炳喘着粗气,“刚……刚得到的消息,沈小姐……被人带走了!”
“什么?!”李浩猛地站直身体,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血液都仿佛凝固了,“说清楚!谁带走的?在哪?什么时候的事?”
“是……是租界巡捕房的人!”阿炳急声道,“就在一个多小时前,沈小姐从书店出来,准备回家,在离书店不远的街口,被几个穿巡捕制服的人拦住了,说是……说是协助调查什么案子,然后就把人带上车带走了!我们安排在书店附近盯着的兄弟不敢靠太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肯定穿的是巡捕的衣服,开的也是巡捕房的黑棚车!”
租界巡捕房?!
李浩的瞳孔骤然收缩。沈清辞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学生、书店老板的女儿,能犯什么事需要巡捕房直接上门带走?而且是在这个敏感的节骨眼上!
是有人借巡捕房的名义下手?还是……巡捕房本身出了问题?赵师傅那边没有传来任何风声,要么是他不知情,要么……
“车往哪个方向去了?”李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冷得像冰。
“往……往法租界方向,具体进了哪个巡捕房,兄弟没敢跟太紧,怕被发现。”阿炳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李浩的大脑飞速运转。法租界……巡捕房……赵师傅……
“你立刻去联系赵师傅,用最紧急的暗号,问清楚法租界巡捕房今天下午有没有抓一个叫沈清辞的中国女子,为什么抓,关在哪里。”李浩语速极快,“要快!但必须小心,如果赵师傅那边有异常,立刻撤回,不要暴露!”
“是!”阿炳转身就跑。
李浩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焦虑。他走到地窖一角,掀开一块地板,从里面拿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状物品。解开油布,里面是一把保养得极好的毛瑟C96手枪,二十发弹匣,枪身冰冷沉重。他将枪插在腰间,用长衫下摆盖好,又拿了几匣子弹和几个铜管“炮仗”塞进怀里。
然后,他快步走上地面,对闻讯赶来的周明安和榔头厉声道:“老周,你守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出!榔头,你带两个人,立刻去清韵书店和沈家药铺附近,看看有没有其他异常,打听一下有没有人看到具体情况,但不要打草惊蛇!”
“李先生,您这是要……”周明安看着李浩腰间隐约的凸起,脸色发白。
“我去要人。”李浩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在我回来之前,这里的一切,交给你了。如果……我天亮前没回来,或者传来不好的消息,你立刻带着阿强他们,按照第三套应急方案撤离,东西能带多少带多少,去青浦汇合。记住,保命第一。”
“李先生!”周明安急了。
“照我说的做!”李浩打断他,目光如刀,“现在,每一分钟都可能要命!”
说完,他不再理会周明安,大步走出仓库,身影迅速没入门外沉沉的暮色之中。
夜幕,终于完全降临。天空没有一颗星星,浓云低垂,仿佛一只巨大的、漆黑的锅盖,死死扣在上海滩上空。远处,隐隐有闷雷滚动,却迟迟不见雨滴落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李浩知道,这场等待已久的、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暴风雨,已经提前,以一种他最不愿见到的方式,掀开了血腥的序幕。
(第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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