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大碗茶嘞——二分一碗——!”
天安门城楼底下,广场上人来人往,嘈杂的声浪混着秋日干燥的风。
张东健搀着母亲刘月娥,在路边一个支着布篷子的茶摊前坐下,要了两碗冒着热气的茉莉花茶。
刘月娥捧着粗瓷大碗,心里头有点嘀咕。
这钱花得冤枉,在家喝白开水不一样解渴?
可转念一想,儿子现在能挣钱了,存在折子上的五百块钱实实在在的,他自有主张。
这么一想,也就把那点心疼压了下去,低头抿了一口。
嘿,还别说。
滚烫的茶水带着茉莉香气滑下喉咙,在这凉飕飕的广场边上,还真有几分舒坦。
茶摊生意清淡,喝茶的人不多,倒是有十来个穿得灰扑扑的年轻小伙儿,或蹲或站,
聚在摊子边上,眼神有些茫然地望着广场上来去的人流。
摊子前挂着块木板,用红漆写着“青年茶社”四个字,字还算周正。
张东健默默打量着。
就这么个简单的茶摊,烧水、沏茶、收钱,哪用得着这么些人?
可他也明白,这都是挂在大厂名下的三产,给返城没着落的青年们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出路。
但是说出去,终究不算什么正经岗位,人也就难打起精神。
百万青年回城,压在心头和街面的分量,沉甸甸的。
张东健是上辈子经历过,觉得这是条出路,如今回头细看,更像是绕着核心问题打转。
厂子自己效益不行,根子在里面,却从外面弄些三产来自救,多少有点头疼医脚的意思。
“栓子!快看今儿的《市场报》,有篇东西写得挺有意思!”
一个蹲着的青年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人,指着手里一张报纸。
“啥呀?”
叫栓子的青年接过报纸,眯着眼念出声:
“‘瓜子里的春天’……哟,这不是前阵子吵翻天的‘傻子瓜子’那事儿吗?”
起初口气还带着点看热闹的随意,可读着读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
张东健本已站起身,准备招呼母亲离开,听见这话,动作顿了顿,又慢慢坐了回去。
他端起粗瓷碗,借着喝茶的姿势,目光悄然投向那几个围拢着报纸、脑袋凑在一起的年轻人。
碗沿腾起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却让耳朵更尖了,风中那些议论声,一句句往耳朵里钻。
“这文章……写的是那么回事儿,把咱这些人的难处说明白了……”
“比那些光讲大道理的文章强,听着亲。”
“可不嘛,写的就是咱们这些回城找不着活儿的。我刚回来那阵儿,整宿整宿睡不着,不知道路在哪儿……”
议论声渐渐大起来,十来个青年都围拢了过去,脑袋凑在那张《市场报》前。
“我觉得人家说得在理!凭自己双手挣钱吃饭,咋就不行?”
“对!自力更生,老祖宗都这么说!”
也有不同声儿:
“他跟咱不一样,咱好歹挂靠在厂子‘三产’,他那是单干户……”
“要我说,能养活自个儿就不寒碜!总比在家吃闲饭、看人脸色强!”
听了半晌,张东健心里有了几分了然。
他那篇《瓜子里的春天》,没摆什么高深架子,说的就是这些返城青年亲身经历的困顿和迷茫。
道理朴素,反而扎进了他们心坎里,引起了共情。
“妈,歇够了吧?咱还得去王府井转转呢。”他收回心神,轻声对母亲说。
刘月娥把碗底最后一点茶根儿喝尽,还是有点舍不得:
“健儿,要不算了吧?妈回头扯块布,给你做一身,一样的穿,花那冤枉钱……”
“说好的事儿,咋能变卦?”
张东健不由分说,扶起母亲,拉着她就往王府井百货大楼方向走,边走边笑道,
“您那几件衣裳,穿了有多少年了?袖子都磨薄了。儿子现在能挣钱了,给您置办身新的,天经地义!”
“我都半老婆子了,有的穿就行!钱得攒着,花在刀刃上,你往后还要成家……”
刘月娥拗不过儿子,只好跟着走,嘴里却絮絮叨叨停不下来。
张东健一路笑着应和,心里打定主意,今天这新衣服非买不可。
他留了四百多块钱没全交给母亲,就是怕她一分也舍不得花在自己身上。
“妈,以后那糊火柴盒的零活,能少接就少接点,忒费眼睛。”
“不干这个我干啥?净说胡话。”
“那……至少把屋里那灯泡换成亮的,再安个台灯。”
“不换!费电!”
“必须换!不换您就别糊了。再说,我周末回家看书,也需要亮光不是?”
母子俩就这么一路掰扯着,一个坚持,一个半推半就,最终刘月娥还是拗不过儿子的“软硬兼施”,勉强算是答应了。
秋日的阳光照在长安街上,也照在这一对互相搀扶、身影被拉得很长的母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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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
《市场报》上这篇《瓜子里的春天》,引发的回响似乎更“实”,也更“烫”。
毕竟,信里的苦闷多少还有些“为赋新词”,
邓黎望着办公桌上堆成小山的读者来信,愁得直挠后脑勺,本就稀疏的头发看来更加岌岌可危。
在《市场报》当了这么些年编辑,一篇通讯稿能引来这么大动静,还真是头一遭。
“老郭,”他扭过头,朝隔壁桌的同事求证,“柳荫那边确定,写这文章的就是个燕大学生?没弄错?”
老郭从稿纸堆里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语气笃定:
“错不了,燕京大学的,听说是经济系大一新生。”
说到这儿,他嘴角咧开,有点不厚道地笑了,“怎么着?主编让你把这些信给作者送去?”
“嗯,”邓黎没好气地用下巴点了点那堆信,
“瞧这阵势。欺负我资历浅呗,跑腿的活儿净落我头上,连辆自行车都不给配。”
“话可不能这么说,”老郭放下笔,表情认真了几分,“主编这说不定是给你机会呢。”
“机会?啥机会?”邓黎一脸“你就忽悠我吧”的表情。
“你看啊,”老郭索性把话挑明,
“这文章什么反响你比我清楚,南边好几家报纸都发电报来要求转载。
作者呢,年纪虽小,可这笔头子硬,抓问题的眼光毒。
你现在去送信,打交道,结个善缘,以后不就是条现成的优质稿源?
咱们这行,最金贵的是啥?不就是能写、会写的人么?”
邓黎听着,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好稿子永远是编辑的心头肉。
老郭见他松动,反而故意将了一军:
“你要真不乐意跑这趟,那我跟主编说说,我去?反正我跟柳荫也熟……”
“别别别!”
邓黎赶忙摆手,脸上那点不情愿瞬间被一股“舍我其谁”的劲儿取代,
“主编交代的,那就是我的活儿!谁让我年轻,腿脚利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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