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傍晚,翊坤宫。
沈莞正在逗弄雪团,小家伙这几日愈发黏她,总是跟在她脚边转悠。
她拿着个五彩绣球抛来抛去,雪团便追着绣球蹦跳,一人一猫玩得不亦乐乎。
正玩得开心,外头传来通报:“高公公到——”
高顺进来,躬身行礼:“奴才给娘娘请安。陛下让奴才来传话,说今晚政务繁忙,就不来翊坤宫用膳了。请娘娘不必等候,早些歇息。”
沈莞微微一怔,随即点头:“本宫知道了。有劳高公公跑这一趟。”
高顺退下后,云珠轻声道:“娘娘,陛下这几日都来,今日突然不来…会不会是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沈莞摇摇头:“陛下既是说政务繁忙,定是有要紧事要处理。咱们不必多想。”
她说着,继续逗弄雪团,脸上并无异色。
晚膳时,桌上依旧摆着萧彻爱吃的冰糖肘子,沈莞看了一眼,便让人撤了下去:“陛下不来,本宫一人也吃不了这许多,撤了吧,留几样清淡的就好。”
用罢晚膳,沈莞在玉茗的陪同下,在庭院中散了会儿步。
春夜的风带着花香,很是宜人。她走了几圈,觉得有些乏了,便回殿歇息。
“今日陛下不来,娘娘可要早些安置?”徐嬷嬷轻声问。
沈莞点点头:“嗯,本宫确实有些困了。让人备水沐浴吧。”
沐浴更衣后,沈莞抱着雪团,靠在床头看了会儿书。不过半个时辰,便觉眼皮沉重,于是吹熄烛火,抱着猫儿睡下了。
翊坤宫的灯火,早早便熄了。
乾清宫。
萧彻其实并无多少政务要处理。他坐在御案后,手中握着朱笔,却久久未落。
面前摊着的奏折,半个时辰都没翻一页。
赵德胜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翊坤宫那边…如何了?”萧彻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
赵德胜忙躬身:“回陛下,高顺方才来回话,说娘娘听了陛下不去的消息,并无什么反应。用了晚膳,散了会儿步,便早早歇下了。”
“早早歇下了…”萧彻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她竟…一点都不在意?
他连续五日宿在翊坤宫,夜夜同处一室,虽未同床,但那份亲近,她难道感觉不到?
今日突然不去,她竟连问都不问一句,就这么…早早睡下了?
“陛下…”赵德胜小心翼翼道,“娘娘许是以为陛下真有政务要忙,不敢打扰…”
“不必说了。”萧彻打断他,放下朱笔,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月色凄清,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望着翊坤宫的方向,那座宫殿此刻已陷入黑暗,想来…她已睡熟了吧。
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气闷。
他这般费尽心机,日日去她宫中,与她同处一室,忍受着软塌的狭窄,忍受着近在咫尺却不能触碰的煎熬,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让她习惯他的存在,为的是让她渐渐明白,他不是兄长,是男人,是她的夫君。
可她呢?
她似乎…真的只把他当兄长。
今日不去,她竟能如此安然入睡,半点不曾挂怀。
萧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平静。
“赵德胜。”
“老奴在。”
“你说…朕该如何?”萧彻转身,目光深沉,“朕总不能一直这样,夜夜去她宫中,却只能睡软塌。可若不去…”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她似乎…也并不在意朕去不去。”
赵德胜心中暗叹。
陛下这是…动了真情了。
否则以陛下的性子,想要哪个女人,直接宠幸便是,何需这般小心翼翼、费尽心思?
“陛下,”赵德胜斟酌着开口,“老奴有个…不太体面的主意。”
“说。”
“陛下可先不去翊坤宫,晾上五六日。”赵德胜压低声音,“这几日,老奴安排几个机灵的小宫女,在翊坤宫附近‘不小心’说些闲话,比如…说娘娘失宠了,陛下新鲜劲过了,所以不来了之类的。话要说得难听些,让娘娘听见。”
萧彻眉头一皱:“让她听见这些腌臜话?”
“陛下莫急。”赵德胜继续道,“等娘娘听见了,心中正难受时,陛下恰好路过翊坤宫,恰好听见那些宫女嚼舌根,于是雷霆震怒,当场责罚。然后陛下便可借着‘安抚娘娘,证明娘娘并未失宠’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再住进翊坤宫去。”
他顿了顿:“这一住,又能住上四五日。至于四五日后…咱们再想办法。总之,一次一次地找由头,总能慢慢让娘娘习惯陛下的存在。”
萧彻听完,沉默良久。
这主意…确实不太体面。
甚至有些…卑劣。
可眼下,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阿愿对他无意,他若直接表露心迹,只怕会吓着她,让她更想远离。可若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耗着…
他不甘心。
“就按你说的办。”萧彻最终点头,“但要做得自然些,别让阿愿看出破绽。”
“老奴明白。”赵德胜躬身,“老奴这就去安排。”
萧彻重新坐回御案后,拿起朱笔,却依旧写不下一个字。
心中那点气闷,渐渐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阿愿…
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朕的心意?
接下来的五日,萧彻果然没去翊坤宫。
前朝后宫议论纷纷。
有人说陛下政务繁忙,有人说陛下对宸皇贵妃的新鲜劲过了,更有人说…宸皇贵妃其实并未真正得宠,陛下只是碍于太后和沈家的面子,才给了她皇贵妃的位份。
这些议论,自然传到了翊坤宫。
沈莞倒没什么反应,依旧每日逗猫、看书、散步,过得闲适自在。阿兄不来了,她也能早点睡啦。
云珠看在眼里,心中着急,却又不敢多问。
第六日午后,沈莞在庭院中喂鱼。
两个小宫女在不远处的回廊下打扫,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她听见。
“你说…陛下都五日没来翊坤宫了,是不是…”
“嘘!小声点!别让娘娘听见!”
“怕什么?我说的是实话。陛下若真在意娘娘,怎会一连五日都不来?我听乾清宫的小顺子说,陛下这几日并未熬夜处理政务,每日亥时便歇下了。”
“可…可陛下之前不是夜夜都来吗?”
“那不过是新鲜罢了。如今新鲜劲过了,自然就不来了。你瞧着吧,往后陛下怕是要选秀纳妃了。到时候新人入宫,谁还记得翊坤宫这位?”
“也是…娘娘虽说是皇贵妃,可到底根基浅,将来…”
她握着鱼食的手微微一顿。
原来…
在旁人眼中,她已是失宠了吗?
也是。
阿兄一连五日不来,任谁都会这么想吧。
沈莞垂下眼,继续撒鱼食。池中锦鲤争相抢食,水花四溅。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涌起一丝莫名的涩。
不是因为失宠,她本就不在意这些。
而是因为…那些话提醒了她:她与阿兄之间,终究是假的。
所谓的权宜之计,所谓的护着她,在旁人眼中,不过是皇帝一时兴起的新鲜。
等新鲜劲过了,她这个无子嗣的皇贵妃,就会被各种人轻视。
本就是假的,她原本是不在意的,可是身处其中,却免不得受点影响。
世人总把女人的一身荣辱寄在男人身上,哪怕她不愿,还是被波及。真真无趣,却又奈何不得。
沈莞将手中剩余的鱼食全部撒入池中,转身回了殿内。
背影挺直,却带着几分落寞。
那两个小宫女对视一眼,悄悄退下了。
傍晚时分,萧彻“恰好”路过翊坤宫。
他本是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回程时特意绕了远路。行至翊坤宫附近,便听见两个小宫女在墙角窃窃私语。
“你说…陛下今日会来吗?”
“我看悬。都六日了,要来的话早来了。”
“唉,咱们娘娘真可怜,这才封了皇贵妃几日,就…”
“这后宫之中,得宠本来也是昙花一现…”
萧彻脚步一顿,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赵德胜见状,立刻上前厉喝:“大胆!何人敢在此嚼舌根,议论皇贵妃娘娘?!”
那两个小宫女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地:“陛下饶命!奴婢…奴婢知错了!”
萧彻看也不看她们,只冷冷道:“拖下去,各打三十板,逐出宫去。”
“陛下饶命啊!”小宫女哭求。
萧彻却已大步往翊坤宫走去。
宫人见他来了,连忙跪地行礼。萧彻径直入内,在正殿中坐下。
沈莞正在书房看书,听闻皇帝来了,微微一怔,随即放下书,整了整衣衫,出来见驾。
“臣妾参见陛下。”她敛衽行礼,神色平静。
萧彻看着她平静的脸,心中那点火气更盛。
她听见那些话了没有?
若是听见了,为何还能如此平静?
“阿愿,”他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扶她,“朕…方才在外面,听见两个宫女嚼舌根。”
沈莞抬眼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平静:“不过是些闲言碎语,陛下不必在意。”
“朕在意。”萧彻握紧她的手,声音低沉,“她们说你失宠,说朕冷落你…这些,你都听见了?”
沈莞沉默片刻,轻轻点头:“听见了。”
“那你…”萧彻盯着她的眼睛,“为何不问朕?为何不生气?”
沈莞垂下眼:“臣妾知道,阿兄政务繁忙,不来翊坤宫定是有要事。至于那些闲话…清者自清,不必理会。再说阿愿能不远离国土,还能在宫中安享富贵本来就很难得了,臣妾内心心存感激,也不想因为一件小事给阿兄添麻烦。”
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真的不在意。
萧彻心头却是一沉。
她不在意…
因为她真的,只把他当兄长。
所以他的来与不来,宠与不宠,她都不在意。
“阿愿,”萧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是朕疏忽了。这几日朝中确实有些事要处理,但朕不该让你受这些委屈。”
他拉着她坐下,语气郑重:“从今日起,朕会常来翊坤宫。让那些人看看,朕的皇贵妃,从未失宠。”
沈莞微微一怔:“阿兄不必如此…”
“必须如此。”萧彻打断她,“阿愿,你记住,你不仅是朕的皇贵妃,更是朕要护着的人。任何人敢轻视你、议论你,朕都不会轻饶。”
他说得斩钉截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维护。
沈莞心头一暖。
阿兄…还是待她这样好。
“那…陛下今晚…”她轻声问。
“朕今晚宿在翊坤宫。”萧彻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深意,“不仅今晚,接下来几日,朕都会来。”
沈莞点点头:“臣妾…谢陛下。”
晚膳时,萧彻果然又来了。
不仅来了,还特意吩咐御膳房,做了沈莞爱吃的几样菜。席间他为她夹菜盛汤,体贴入微,比前几日更甚。
用罢晚膳,萧彻自然留宿。
依旧是沈莞睡床,他睡软塌。
只是今夜,沈莞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眠。
她听着软塌那边平稳的呼吸声,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阿兄待她这样好…
可她,却始终把他当兄长。
这样…对吗?
她不知道。
慈宁宫。
太后正由苏嬷嬷陪着在庭院中散步,听闻皇帝又宿在了翊坤宫,且一连几日都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苏嬷嬷,”太后轻笑,“你说皇帝这几日…是不是在耍什么小心思?”
苏嬷嬷会意:“太后是说…那日翊坤宫附近嚼舌根的宫女?”
“那几个宫女,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了。”太后慢悠悠道,“偏在皇帝五六日不去的时候,偏在翊坤宫附近,偏让阿愿听见了…然后皇帝‘恰好’路过,‘恰好’听见,雷霆震怒,责罚宫女,接着便顺理成章地又住进了翊坤宫。”
她顿了顿,眼中笑意更深:“你说…这几个宫女,会不会是皇帝找的托儿?就为了能光明正大地继续去阿愿那儿,睡他那张软塌?”
苏嬷嬷也笑了:“若真是如此…陛下对宸皇贵妃,当真是用心良苦。”
“何止是用心良苦。”太后摇头,“简直是煞费苦心。哀家这个儿子啊,从小到大,想要什么都是直接拿,何时这般迂回过?如今为了阿愿,竟连这种小把戏都用上了。”
她说着,眼中既有欣慰,又有几分心疼。
皇帝待阿愿是真心,她看得明白。
可阿愿那孩子…似乎还未开窍。
“罢了。”太后摆摆手,“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哀家只盼着,阿愿能早些明白皇帝的心意,别让他等太久了。”
苏嬷嬷点头:“宸皇贵妃聪慧,迟早会明白的。”
“但愿如此。”太后望向翊坤宫的方向,眼中是慈爱的光芒。
春夜深深,宫灯点点。
翊坤宫内,萧彻躺在软塌上,听着拔步床上沈莞均匀的呼吸声,唇角微扬。
这出戏,演得值。
虽然手段不太光彩,但至少…他又能名正言顺地留在她身边了。
至于往后…
总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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