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二。
长安城。
坊市间的热闹,并未因这漫天风雪而减却分毫。
东市的彩楼欢门上,早已换上了簇新的桃符,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映得那飞雪都似带了几分暖意。
爆竹声此起彼伏,孩童们穿着厚实的棉袄,在那巷子口追逐嬉戏,手里举着糖瓜,嘴里哼着童谣。
无论是那王孙公子,还是那贩夫走卒。
在这年关将至的时节,皆是被这一股子喜气裹挟着。
姜府。
前些日子,自打姜洵冤案昭雪,官复原职且加封太保的消息传开。
这府上的门槛几乎都要被前来道贺的同僚踏破,送礼的队伍从巷头排到了巷尾。
可随着热闹劲儿一过,这姜府门前,显出了几分寥落。
朝堂之人极擅察言观色。
如今的大唐昭月长公主,自打回京后并未回这姜府一步。
都在暗中揣测这位殿下的用意。
后花园内。
几株腊梅开得正艳,暗香浮动。
姜洵身着一件厚实的青布棉袍,双手拢在袖中,立于回廊之下。
他身形消瘦,两鬓的白发在这几日的风霜中,似乎又多了些许。
即便如今官复原职,可他脸上却无半点喜色。
只是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那漫天飞雪。
身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一名身形佝偻的老者,手里捧着个暖手炉,匆匆走来。
这是姜府的老管家,伺候了姜洵大半辈子,当初也是看着姜月初长大。
老管家走到近前,也不敢大声,只是轻声唤道。
“老爷。”
姜洵身子微微一颤,似是从那久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嗯。”
“天寒地冻的,您这身子骨才刚好些,太医都说了需得静养,怎好在这风口上站着?”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暖炉递了过去。
“若是染了风寒,回头......回头殿下若是知道了,定是要怪罪老奴没伺候好您的。”
听到殿下二字。
姜洵长叹了一口气:“你说......这梅花,开得可好?”
福伯一愣,抬头看了眼那满树红梅,赔笑道。
“好,自然是好,这就是那句诗说的,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正如老爷您如今的境遇,苦尽甘来,正是大好的兆头。”
“苦寒......”
姜洵低声呢喃。
“听说昨日,那丫头回来了?”
老管家一愣,随即心中了然。
自家老爷这是想女儿了。
也是。
养了十六年的闺女,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了那金枝玉叶的长公主。
虽说是认祖归宗,是天大的喜事。
但这心里头,难免会觉得空落落的。
尤其是过了这么久,只有当初宫里头的赏赐送进府来。
而正主,却是听闻跑去了那陇右之地。
甚至连只言片语的家书,都不曾有过。
这也难怪老爷会这般患得患失。
“老爷,您多虑了,殿下如今贵为长公主,但听闻其在镇魔司内亦有职位...当初未曾来看您,许是因为公事繁忙,此番回京,过些时日,便定会回来的......”
姜洵并未接话,只是眼帘微垂,遮住了眸底的幽深。
老管家见状,便又往前凑了半步:“老爷,老奴说句僭越的话。”
“这生恩虽大,可那也大不过养恩去!”
“殿下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一点,老奴看人看了十几年,绝不会看走眼。”
“您且放宽心,等宫里的事儿一了,殿下定会第一时间回来看您的,到时候,还得喊您一声爹呢!”
姜洵听着这番推心置腹的劝慰,嘴角终是扯出一抹苦笑。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这世间之事,若真如你所说那般简单,便是好了。”
“若是......”
姜洵话音未落,嘴唇嗫嚅了几下。
终究是没把那后半截话吐出来。
福伯听得云里雾里,正欲开口再劝。
忽地。
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从前院的回廊处传来。
只见一名青衣小厮,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脚底下一滑,险些在那雪地里栽个跟头。
“老爷!老爷!”
“大......大小姐......”
“不!是长公主殿下!”
“殿下......殿下回府了!”
姜洵神色一愣。
回来了?
真回来了?
福伯却是大喜过望,连忙搀住自家老爷的手臂。
“老爷!您听见没?殿下回来了!老奴说什么来着?殿下心里是有这个家的!”
姜洵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涌。
他整了整衣冠,又伸手理了理两鬓的乱发。
“走。”
前厅。
朱红大门敞开,寒风裹挟着雪花卷入堂内。
姜月初立于堂下。
并未着那繁复华丽的宫装,只是一袭简单的月白锦袍。
看着熟悉的厅堂。
十六年。
这具身体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
每一块青砖,每一根梁柱,记忆深处都无比清晰。
可如今站在这里。
却又觉得无比陌生。
姜月初垂下眼帘。
这便是......所谓的近乡情更怯么?
正思索间。
只见姜洵在一众下人的簇拥下,脚步匆匆地赶来。
四目相对。
姜洵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女。
明明还是那张脸。
可那周身流转的气度,眼底深处的一抹淡漠与睥睨......
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会为了背不出书而哭鼻子的丫头了。
姜洵嘴唇哆嗦了两下,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他一撩衣摆,双膝一软,便要跪將下去。
“老臣......姜洵......”
“参见昭月长公主殿下......”
膝盖尚未触地。
姜月初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轻扶住了老人的手臂。
指尖触碰之处。
能清晰地感受到清瘦身躯的颤栗。
“爹。”
姜洵身子剧震,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
过了良久。
“哎......”
“哎......”
姜洵连应了两声,手足无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外头冷,快......快进屋坐。”
...
厅内炭火烧得极旺。
姜月初却觉得这屋子有些空旷。
她拂袖落座,并未坐那象征尊贵的主位。
而是如往常那般,坐在了左手边木椅上。
“坐。”
姜月初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姜洵身子一僵,踌躇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挪过去。
也不敢坐实了,只虚虚地搭了半个屁股在椅沿上。
姜月初看在眼里,心中微叹。
这十六年的养育之恩做不得假,残留的情感亦做不得假。
可这一层君臣的名分压下来。
再加上未曾道破的隐秘。
两人之间,终究是隔了一层厚厚的障壁。
“爹。”
“这一遭,是女儿回来晚了。”
“先前诸事缠身,未能第一时间回府探望,让您受惊了。”
姜洵忙是摇头,“不晚,不晚。”
“殿下......月初你是做大事的人,能记得这个家,能记得回来看看老臣,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家里的用度可还够?”
“够的,宫里赏赐极多。”
“身子骨可还利索?太医怎么说?”
“都好,都好,只是些皮肉伤,养养便是了。”
话说到这儿,便再也没了下文。
姜月初看着眼前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
记忆里,那个会因为她背不出书而拿着戒尺严厉训斥的严父,那个会在上元节偷偷给她买糖葫芦的慈父......
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模糊起来。
姜月初垂下眼帘,忽然开口道:“爹。”
“您就没有什么话,想对女儿说的么?”
她之所以下定决心,回到姜府。
一来,确实是为了替身体的原主尽一份心意。
二来......
她亦是实在好奇,姜洵为何下了诏狱,却死活不吐露当年的真相。
既然龙纹玉佩是明妃的贴身之物......既然姜洵当年十之八九出现在现场。
那他必然知晓一切。
可他为何不说?
是不能说?
还是......不敢说?
闻言。
老人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
浑浊的眼中,闪过恐惧、挣扎、愧疚......
最终。
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姜洵缓缓低下头,避开了姜月初的视线。
他什么也没说。
亦或者。
什么也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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