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和空间,有时像一剂猛药。剧烈的分离之痛后,反而能带来某种澄澈的视角。那通深夜电话,像一根坚韧的丝线,重新连接了两颗在猜疑和疏远中飘摇的心。虽然丝线还细,还颤巍巍地悬在寒冷的夜空中,但至少,它不是断的。
沈阳的冬日清晨,展旭在一夜浅眠后醒来。宾馆房间依旧冷清,但昨晚与陈瑶通话后,那种压在心口的、冰冷的巨石感似乎松动了一些。他起身,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工厂林立的烟囱,呼出一口白气。今天要继续去那个旧仓库,完成剩余设备的详细检测和报价单。
工作,依旧是他最熟悉的锚点。当他再次置身于那些沉默的、锈迹斑斑的老式医疗设备之间,手电光柱扫过冰冷的金属外壳、复杂的管线、磨损的标识牌时,一种奇异的平静感覆盖了他。这些机器,或许在某个年代,也曾是某家医院的希望,也曾接触过无数的病体和生命。如今,它们被遗忘在这里,如同他那些被时光尘封的激烈情感。
他触摸着一个心电图仪冰凉的导联线接口,忽然毫无预兆地,想起了市中心医院那条长长的、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想起了硬邦邦的板凳,想起了穿着护士服、脚步匆匆走过的小慧,想起了自己当时满怀的、对未来模糊却炽热的憧憬。
记忆依旧清晰,但刺痛感却奇怪地减弱了。不再是烧灼般的剧痛,而是一种钝钝的、遥远的酸涩,像隔着毛玻璃观看一场别人的旧电影。他曾经以为,与“她”相关的一切场景、物件、气息,都会是触发痛苦的开关。但现在,在这充斥着更直接关联(医院设备)的环境里,他却发现自己能够平静地审视这些记忆,甚至能分出一部分心思,去评估手中这台机器老化的电容器是否还有更换的价值。
这是一种微妙而重要的变化。意味着那段过去,正从一种随时可能引爆的“活火山”,逐渐冷却、凝固,变成地貌的一部分——依然存在,依然崎岖,但不再喷发毁灭性的岩浆。他开始相信,也许自己真的可以,如电话里对陈瑶所说,学习与那片“地貌”和平共处,甚至允许另一个人,远远地观望它,而不必担心被其吞噬。
与此同时,抚顺的家中。
陈瑶在展旭离开后的第二个白天,状态明显好了许多。那通电话给了她急需的氧气。她不再蜷缩在沙发上自怨自艾,而是决定做点什么。她认真打扫了屋子,甚至把展旭卧室的窗户擦得透亮。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那个一直放在衣柜顶层的旧铁皮盒子。
她没有去动它。尊重依然是她坚守的底线。但她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看待它。它不再是神秘莫测的、代表禁区与隔阂的符号,而更像一个……时间胶囊。里面封存的,是另一个展旭,是那个十八岁到二十四岁之间,爱得炽烈、痛得惨烈的年轻人留下的遗物。那个展旭已经“死”了一次,而现在这个沉稳、克制、有时让她心疼到无以复加的展旭,是从那片灰烬里挣扎着走出来的。
她忽然明白了展旭说“那扇门锈死了”时,更深层的含义。那不是拒绝,而是一种自我保护性的宣告:那个房间(那段过去)被永久封闭了,因为他无法以健康的方式再次进入。但房间的存在本身,并不妨碍他在门外,建造新的生活空间。而她,被允许在这个新的空间里活动,甚至参与建造。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那点残存的不安和比较心,如同阳光下的霜露,渐渐消融。她和小慧,从来就不是在同一个时空、同一条赛道上。她们面对的是同一个人,却是在他生命截然不同的两个季节。一个经历了他的盛夏与严冬,一个正陪伴他走过荒芜后的初春。没有高下,只有时序。
她带着夏末去散步,脚步比昨日轻快。河面的冰层在阳光下反射着细碎的银光。她拍了几张照片,发给了展旭,没有配文,只有简单的阳光与冰面的图像。这是一种无声的分享,一种“我在这里,生活如常,等你回来”的平静信号。
几分钟后,展旭回复了。不是文字,也是一张照片。昏暗的仓库背景,一束光打在一台老式X光机陈旧的操控面板上,金属旋钮和刻度盘泛着冷冽的光泽。同样没有配文。
陈瑶看着照片,嘴角微微扬起。她看懂了他的回应:我也在这里,做着我的事,想着你。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在冰冷的空气和遥远的距离间悄然建立。
傍晚,陈瑶接到了刘大爷打来的电话,嗓门依旧洪亮,但语气里透着点不好意思。
“丫头啊,小展师傅是不是去沈阳了?我这儿有点急事,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把他媳妇儿新买的啥……苹果手机!对,苹果手机,给摔得稀碎,内外屏都完了,急得直跳脚!我寻思小展师傅手艺好,可他这不没在嘛……你看,方不方便把他电话给我儿子,让他直接跟小展师傅说说,看能不能想法儿快点修?或者,小展师傅有没有信得过的同行推荐一下?”
陈瑶有些意外,但还是爽快地说:“好的,刘大爷,您别急。我把展旭电话给您。不过他在沈阳忙,可能接电话不方便,您让您儿子晚点或者明天再打。至于同行……”她想了想,展旭似乎很少提及其他维修店的人,他习惯独来独往。“这个我得问问他,晚点回复您?”
“哎,好好好,麻烦你了丫头!”刘大爷千恩万谢地挂了电话。
陈瑶把展旭的电话号码发给了刘大爷,然后给展旭发了条微信,简单说明了情况。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刘大爷挺急的,他儿子好像很宝贝那部手机。”
展旭很快回复,言简意赅:“收到。我晚点联系他儿子。同行……抚顺‘机友之家’的老赵技术还行,我把他电话发你,你可以先给刘大爷。”
接着,他发来了一个电话号码和“赵师傅”的备注。
陈瑶照做了。处理完这件事,她心里有种淡淡的、参与到他工作生活中的踏实感。
沈阳。
晚上,展旭在宾馆房间里,联系了刘大爷的儿子。电话那头是个年轻男人,声音焦急,带着明显的心疼和懊恼。展旭耐心地听了机型、损坏情况,给出了远程的初步判断和维修报价,并推荐了“机友之家”的老赵。
“展哥,真是太谢谢了!我爸老夸你手艺好,人实在。”刘大爷的儿子连连道谢,“对了展哥,我爸说你去沈阳是修老机器?是不是那些医院淘汰下来的玩意儿?”
“嗯,一些老设备。”展旭应道。
“嗨,那些东西,也就是我爸他们那辈人还当个宝。”年轻人语气随意,“现在谁还用那些啊,又笨重又不准。不过说起来,也是巧,我今天下午还碰见个人,可能跟那些老机器还有点渊源呢。”
展旭随口问:“谁?”
“就我爸以前老同事的女儿,好像叫……小慧?对,李小慧。她以前不是卫校毕业的嘛,后来在市中心医院干过护士。今天下午我陪我媳妇儿去医院产检,碰见她了,她好像在那儿的儿科当护士长还是啥。打了个招呼,感觉她挺忙的,脸色也不咋太好,可能医院工作累吧。”
电话这头,展旭正拿着笔在纸上记录设备型号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窗外的城市灯火透过玻璃,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哦。”他应了一声,声音平稳如常,“是吗。”
“是啊,说起来,她好像还是我高中同学呢,不过不同班。”刘大爷的儿子浑然不觉,继续絮叨,“当年挺多人追她来着,学习好,长得也秀气。后来听说嫁得不错,不过……唉,过日子嘛,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不说了不说了,展哥,再次感谢啊!等你回抚顺,我请你喝酒!”
“不用客气。”展旭结束通话,放下手机。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暖气片发出轻微的流水声。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椅子上,目光落在纸上那个小小的墨点上,久久没有移动。
小慧。市中心医院。儿科。护士长。脸色不太好。
这些信息碎片,经由一个近乎陌生人之口,再次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与他记忆中那个穿校服、穿护士服的少女影像,以及陈瑶描述的、商场里带着倦意的女人侧影,重叠又分离。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种熟悉的、沉闷的压迫感,但很快,又被另一种更清醒的意识覆盖。那是一种疏离的、旁观者般的认知:哦,她还在那里,在离他过去生活轨迹不远的地方,继续着她的人生。会有忙碌,会有疲惫,会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与他再无干系。
没有心痛,没有波澜,甚至没有太多感慨。只有一种淡淡的、近乎虚无的确认。
他拿起笔,将纸上那个墨点,轻轻地、彻底地涂掉了。然后,继续专注于面前未完成的设备报价清单。
然而,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意识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或许仍有一丝极细微的涟漪荡开。不是为小慧,而是为陈瑶。如果她知道,她小心隐瞒、为之痛苦纠结的偶遇对象,其现状又通过这样的方式,偶然地传入他的耳中……她会怎么想?那刚刚开始修复的信任,会不会再次产生裂痕?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如同暗流下的潜礁,暂时隐没在平静的水面之下。展旭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这点多余的思绪甩开。他决定不主动向陈瑶提及这次通话的细节。没有必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段过去,他不再触碰,也不想让任何相关的人与事,再来搅扰他们刚刚稳住阵脚的新生活。
他认为这是保护,是明智的沉默。
可他不知道,有些暗礁,即使不去触碰,它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在影响航道的安全。尤其是在信任的基石尚不牢固之时,任何形式的隐瞒——哪怕出于善意——都可能在未来,成为新的风暴眼。
归途已在眼前。隔阂似乎正在消融。
但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一块由“无意听闻”和“选择沉默”构成的暗礁,已悄然埋下。
生活的复杂与吊诡,往往就在于,当你以为终于避开了一个显眼的漩涡时,却可能正驶向一片隐藏着更多未知风险的浅滩。
展旭合上笔记本,关掉台灯。房间陷入黑暗。他望向窗外沈阳的夜空,心里想着的,是明天下午就能踏上的,回抚顺的归途。
他想念家里暖和的灯光,想念夏末毛茸茸的脑袋,想念……陈瑶等他回家时,那个或许会有的、安静的微笑。
他以为,风暴已经过去。
却不知,心的海洋里,从未真正风平浪静。
(第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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