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档案库里摇曳，将孙邈苍老的身影投在布满灰尘的书架上，扭曲变形。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背微驼，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清澈锐利，透着医者特有的冷静。
“孙太医。”陆明舒握紧短匕，却没有贸然动手，“你失踪二十年，为何此时出现？”
孙邈没有回答，而是走到她刚才翻看的档案前，拿起那张残破的药方。他的手指在“永寿宫”印鉴上轻轻摩挲，眼神复杂。
“二十年前，老夫也是这样一张药方，断送了自己的医者生涯。”他声音平静，却掩不住深处的颤抖，“也断送了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
陆明舒盯着他：“林美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手中这张药方，是真的。”孙邈缓缓道，“当年林美人有孕三月，胎象不稳。太后……下令保胎。”
“保胎？”陆明舒看着药方上那些大剂量的活血药，“这分明是堕胎药！”
孙邈苦笑：“是啊，分明是堕胎药。但那时，老夫不敢不从。太后执掌后宫，先帝又……又默许了。”
“先帝默许？”陆明舒心头一震，“为什么？”
“因为那个孩子，不能生下来。”孙邈闭上眼睛，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苦，“林美人出身寒微，若生下皇子，势必动摇国本。那时朝局不稳，太后一族势大，先帝……不得不妥协。”
他睁开眼，眼中满是悲哀：“老夫奉命开方，但暗中减了剂量，想既能应付太后，又能保住胎儿。可没想到……林美人身体太弱，还是血崩了。”
“所以她是血崩而死，不是毒死？”
“是血崩。”孙邈点头，“但先帝到的时候，林美人已经奄奄一息。她临死前，握着先帝的手说……‘药苦’。先帝便以为是被毒死的。”
陆明舒明白了。皇帝一直以为爱人是被毒死的，愧疚了二十年。而太后，背负着害死林美人的罪责，也煎熬了二十年。
“那贤妃为何说是太后毒死的？”
“因为她不知道真相。”孙邈叹息，“林婉柔那时年幼，只记得姐姐进宫后不久就‘病逝’，又偶然看见太后身边人往药罐倒东西，便认定是太后下毒。她恨了二十年，筹划了二十年……却恨错了人。”
恨错了人。这三个字让陆明舒感到一阵寒意。贤妃为报错仇，掀起这么大风波，害死那么多人……而真相，竟如此残酷。
“你既然知道真相，为何不说？”她质问，“如果你早说出来，也许就不会有今日之乱！”
“说？”孙邈惨笑，“跟谁说？跟先帝说，你默许害死了自己最爱的人？跟太后说，你害死了一个无辜女子？还是跟林婉柔说，你姐姐的死，是你姐夫默许的？”
他摇头：“有些真相，说出来只会让更多人痛苦。老夫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离开。以为时间会抚平一切……没想到，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终会开花结果。”
档案库里陷入沉默。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攻城声。
良久，陆明舒才开口：“你现在出现，是为了什么？”
“为了赎罪。”孙邈直视她，“老夫听说京城危急，北狄围城。我虽已老迈，但医术尚在，或许能救些人。而且……老夫知道一个秘密，也许能解京城之围。”
“什么秘密？”
孙邈走近一步，压低声音：“北狄左贤王，有旧疾。”
陆明舒眼睛一亮：“什么病？”
“心疾。”孙邈道，“二十年前，北狄遣使求医，先帝派老夫前往。那时左贤王还是王子，老夫为他诊治过。此病平时无碍，但不可情绪激动，否则会突然昏厥，需用特制药丸急救。”
他顿了顿：“老夫记得，那药丸配方复杂，其中一味‘冰片’只有中原才有。这些年两国交战，贸易中断，北狄恐怕存量不多。”
陆明舒迅速思考。如果能确认这个消息，或许可以设计擒贼先擒王。但……
“你为何告诉我这些？”
“因为老夫欠林美人一条命。”孙邈声音沙哑，“也欠这天下一个交代。陆姑娘，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但老夫劝你一句——有些真相，不必公之于众。为了京城，为了百姓，有时候……糊涂一些更好。”
陆明舒明白他的意思。皇帝已经神志不清，若再知道林美人死亡的真相，恐怕会彻底崩溃。而太后已死，贤妃失踪，周显伏诛……追究二十年前的旧案，除了让皇室蒙羞、动摇军心，还有什么意义？
但她不甘心。那么多人的牺牲，难道就这么算了？
“陆姑娘，”孙邈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治国如医病，有时需要猛药去疴，有时需要温补调养。眼下京城危急，当以固本为先。待危机过去，再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陆明舒苦笑。说得容易，做起来难。
远处突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整个档案库都在震动，书架上的档案簌簌落下。
“是火药！”陆明舒脸色一变，“北狄在用火药攻城！”
她顾不上多说，转身冲出档案库。孙邈紧随其后。
外面已经乱成一团。皇宫里，太监宫女惊慌奔跑，侍卫在集合。东北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是东城门！
陆明舒翻身上马，朝东城门疾驰。孙邈不会骑马，只能快步跟上。
街道上，百姓惊恐地躲在家里，从门缝窗缝往外看。不时有碎石从天而降，砸塌屋顶。一队士兵抬着伤员匆匆而过，鲜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东城门已是一片火海。北狄不知从哪弄来的火药，装在陶罐里用投石机抛射，在城墙内外爆炸。守军伤亡惨重，城楼已经塌了一半。
陈老将军满脸烟尘，左臂绑着绷带，正在指挥救火。看到陆明舒，他急声道：“陆姑娘！北狄用了火药，城墙多处开裂，再这样下去——”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巨响！一段城墙轰然坍塌，碎石飞溅，几个守军被埋在下面。
北狄士兵如潮水般涌向新的缺口。这次他们不再强攻，而是用盾牌组成龟甲阵，稳步推进。阵中隐约可见几架奇怪的车具——像是改良的冲车，但前端包着铁皮，形状尖锐。
“是攻城锤！”陈老将军嘶声道，“他们想直接撞开城门！”
“不能让攻城锤靠近！”陆明舒夺过一面盾牌，“组织敢死队，炸掉攻城锤！”
“不行！太危险了！”
“没时间了！”
陆明舒点了二十名身手最好的士兵，每人背上一罐火油，腰缠火药。她自己也背了一罐，短匕咬在口中。
“记住，点燃引线后立刻往回跑，不要回头！”
众人点头，眼神决绝。
缺口处，战斗已经白热化。陆沉舟又出现在那里，不知是谁放他出来的。他左肩的绷带完全被血浸透，但右手持剑，依然锋利。陆家军围在他周围，死死守住缺口。
“陆沉舟！”陆明舒冲到他身边，“掩护我们！”
陆沉舟看到她背上的火油罐，瞬间明白她要做什么，脸色大变：“不行！太危险了！”
“必须这么做！”陆明舒推开他，“弓箭手，压制敌军！敢死队，跟我冲！”
她率先冲出缺口，就地一滚，躲过几支箭矢。敢死队员紧随其后，分散开来，朝攻城锤迂回前进。
北狄人发现他们的意图，箭雨更密。一个队员被射中大腿，倒地不起，很快被乱刀砍死。另一个队员冲到一半，火油罐被箭射中，整个人瞬间变成火球，惨叫着冲向敌阵，拉响身上的火药——
轰！
爆炸带走了十几个北狄士兵，但也为其他人争取了时间。
陆明舒已经接近攻城锤。这架巨大的器械由数十人推动，周围有盾牌保护。她看准时机，从盾牌缝隙中钻入，将火油罐砸在攻城锤的木架上，随即点燃引线。
“撤！”
她转身就跑。身后，北狄士兵反应过来，挥舞刀剑追来。一支箭射中她的小腿，她踉跄倒地，反手掷出短匕，正中追兵的咽喉。
更多的追兵围上来。陆明舒咬牙站起，拔出腿上的箭，鲜血喷涌。她撕下衣摆简单包扎，继续往回跑。
但追兵太快了。眼看就要被追上，几支箭突然从城头射下，精准地射倒追兵。是陆沉舟！他不知何时登上残存的城楼，亲自执弓掩护。
陆明舒终于冲回缺口。敢死队只回来八人，个个带伤。
“点火！”她大喊。
城墙上，弓箭手射出火箭。火油被点燃，攻城锤瞬间陷入火海。推车的北狄士兵惊慌逃散，但火势已经蔓延到攻城锤内部存放火药的地方——
轰！轰！轰！
连环爆炸！攻城锤四分五裂，周围的北狄士兵死伤无数。冲击波甚至掀翻了附近的几架云梯。
北狄的攻势为之一滞。
“好！”陈老将军振奋，“趁现在，反击！”
守军士气大振，箭矢、滚石、擂木如雨而下。北狄军队开始后撤。
但陆明舒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北狄兵力占优，很快就会卷土重来。而且……她看向自己的小腿，伤口很深，血流不止。
陆沉舟从城楼下来，看到她腿上的伤，脸色铁青：“军医！”
“我没事。”陆明舒摇头，“先救重伤的。”
“闭嘴！”陆沉舟罕见地对她发火，一把抱起她，“你都这样了还说没事！”
他抱着她冲回医帐。军医正在救治伤员，看到陆明舒的伤势，连忙过来处理。
伤口很深，箭镞带倒刺，撕裂了一大块皮肉。军医清洗伤口时，陆明舒疼得冷汗直冒，但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陆沉舟握紧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他的脸色比她还要苍白。
“你傻吗？”他声音颤抖，“那种任务，让士兵去就行了，为什么要亲自……”
“因为我是下令的人。”陆明舒虚弱地笑，“我不能让士兵去送死，自己躲在后面。”
陆沉舟沉默，眼中情绪翻涌。最终，他松开手，转身冲出医帐。
军医为陆明舒包扎好伤口，又给了她一碗汤药：“陆姑娘，你这伤至少要养半个月，不能再上战场了。”
“没那么多时间。”陆明舒喝完药，“北狄明天还会攻城。”
“可是——”
“我自有分寸。”
军医叹息着离开。陆明舒靠在简易床榻上，感到一阵眩晕。失血过多，加上连日疲惫，她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但她不能休息。还有太多事要做：城防要重新布置，伤员要救治，粮草要调配，军心要稳定……
还有孙邈说的那个秘密——北狄左贤王的心疾。如果利用得好，或许能扭转战局。
她挣扎着要起身，医帐的帘子被掀开。孙邈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
“喝了。”他将药碗递给她，“老夫特制的补血方，比军医的好。”
陆明舒接过，一饮而尽。药很苦，但喝下去后，确实感觉精神了些。
“孙太医，你之前说的左贤王的心疾……”
“老夫已经让人去查了。”孙邈压低声音，“北狄大营中，确实有我们的暗桩。据回报，左贤王这几日情绪激动时，确实会服药。药瓶是玉制的，很精致。”
陆明舒眼睛一亮：“能弄到药吗？”
“难。”孙邈摇头，“左贤王贴身保管，除了心腹医官，没人能接触。但……老夫知道那药丸的味道和颜色。若能找到配方类似的药材，或许可以伪造。”
伪造药丸？陆明舒脑中快速思索。如果能用假药替换真药，等左贤王发病时……但怎么替换？怎么让他发病？
“还有一个问题。”孙邈继续道，“左贤王虽有心疾，但这些年保养得当，很少发作。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受到极大刺激。”孙邈看着她，“比如，他最看重的东西被毁。”
陆明舒陷入沉思。左贤王最看重什么？权势？财富？还是……
她突然想起影卫之前的情报。左贤王有个独子，今年十六岁，随军出征，在先锋营中。
“他的儿子。”陆明舒喃喃。
“什么？”
“左贤王的儿子。”陆明舒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如果能抓住他儿子，或许能逼左贤王就范。”
孙邈脸色一变：“这太冒险了！”
“还有什么比现在更糟的吗？”陆明舒苦笑，“京城撑不过三天了。我们必须搏一把。”
她挣扎着下床，腿上的伤口剧痛，但勉强能站立。
“孙太医，我需要你帮忙配制假药。要看起来和真药一模一样，但……没有疗效。”
孙邈沉默片刻，最终点头：“给老夫一夜时间。”
“好。”陆明舒走出医帐。
夜幕降临，但城外的北狄大营灯火通明，显然在准备下一轮进攻。城墙上，士兵们抓紧时间休息、吃饭、修补器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疲惫，但眼神依然坚定。
陆明舒一瘸一拐地走上城楼。陈老将军正在部署夜防，看到她，连忙迎上。
“陆姑娘，你怎么——”
“陈将军，我需要一支精锐小队。”陆明舒打断他，“要最擅长夜袭、擒拿的好手。今夜子时，出城执行特殊任务。”
“什么任务？”
“抓一个人。”陆明舒望向北狄大营，“左贤王的儿子。”
陈老将军倒吸一口凉气：“这……太危险了！北狄大营守备森严，怎么可能——”
“所以需要最精锐的人。”陆明舒看着他，“陈将军，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成功了，或许能逼退北狄。失败了……也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陈老将军沉默良久，最终咬牙：“好！老夫亲自带队！”
“不，你要守城。”陆明舒摇头，“让……让陆沉舟带队。”
“少将军的伤——”
“他会去的。”陆明舒肯定地说，“因为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她转身，望向医帐方向。那里，陆沉舟正在包扎伤口，准备下一场战斗。
夜色渐深，星月无光。
决战前夜，格外寂静。
而黎明到来时，将决定这座城的命运，和所有人的生死。
【生存时间倒计时：7天14小时33分22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
最后的赌局，即将开始。
第五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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