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匹和药材的发放,成了一场无声的较量。
后寨聚居着梁山大部分头目和喽啰的家眷,鱼龙混杂,人心惶惶。赵宸派去的几名北麓营地汉子,穿着浆洗过的干净短打,行事一板一眼。他们按着陈平提前拟好的简易名册(部分来自系统面板的人口数据校正),在几处开阔地设点,逐一核对,按户发放,不多给,也不少给,沉默而高效。领到东西的妇孺老人,脸上的惶恐稍减,多了些茫然的好奇。
宋江带着李逵、戴宗,以及几个这两日被他“关照”过的闲散头目,则穿梭在窝棚之间。他们不直接发放物资,而是“查漏补缺”,专找那些因各种原因没能及时去领取点,或者领了仍觉不足的人家。宋江总是耐心倾听抱怨,温言安抚,然后让戴宗记下,再由李逵或其他人“想办法”补上一些。他的出现,往往伴随着感激的涕零和“宋公明仁义”的低语。
两套体系在狭窄的后寨区域并行,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却又保持着一种克制的距离。北麓的人完成自己的份额便收工离去,绝不越界。宋江的人也只在“自家”划定的范围内活动。
直到第三天下午,冲突在一个病弱老妇的窝棚前爆发。
老妇是已故王伦时期一个老喽啰的寡妻,儿子早夭,独自过活,眼盲体弱。北麓的人按册发放了标准份额。稍后,宋江“巡访”至此,见老妇蜷在草堆上**,身边只有那点刚领的薄布和草药,顿时面露悲悯。
“老人家竟艰难至此!”宋江蹲下身,握住老妇枯瘦的手,眼圈微红,“我梁山兄弟流血拼命,岂能让家眷受此苦楚?戴宗兄弟,取我那份养身的山参来,再拿两斗细米,一床厚被!”
戴宗应声而去。旁边的李逵早已按捺不住,瞪着正在不远处清点剩余物资的北麓汉子,瓮声瓮气道:“公明哥哥就是心善!瞧有些人,按着死规矩办事,半分不通人情!这等孤苦老人,多给些又怎地?”
那北麓汉子抬头,是个面容沉静的青年,名叫石秀,原是猎户,因官司上山,寡言但手狠。他看了李逵一眼,声音平平:“规矩是吴用军师与赵祭酒定的,按户均平。给了这家多的,别家少的,又当如何?”
“放你娘的屁!”李逵勃然大怒,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公明哥哥仁义,周济孤老,天经地义!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啰唣!”
石秀没退,手却按向了后腰的短斧。气氛瞬间绷紧。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铁牛,休得无礼。”
宋江站起身,挡在李逵身前,对石秀拱手,语气依旧温和:“这位兄弟勿怪,铁牛性子粗直,并无恶意。只是宋某见这老人家实在凄苦,心中不忍,略尽绵薄,绝无坏山寨规矩之意。若有僭越之处,宋某愿向赵祭酒赔罪。”
他姿态放得极低,话也说得漂亮,将“仁义”置于“规矩”之上,又将冲突轻描淡写归结于李逵的“粗直”和自己的“不忍”。
石秀盯着他看了两秒,松开按斧的手,抱了抱拳,没说话,转身继续清点物资。
消息很快传到北麓。
“宋江这是以‘仁义’破‘法度’。”陈平总结道,“一次两次,众人感其恩。次数多了,规矩便成了空文,人心向背,便系于他一人之喜怒施舍。”
赵宸正在看张清呈上的新制警铃机关图样,闻言头也不抬:“让他施。他施得越多,欠他‘恩情’的人越多,这些人的胃口也会被吊得越高。等到有一天,他满足不了所有人的胃口,或者……需要这些人用更大的代价来偿还恩情时,反噬也就来了。”
他放下图样:“天王那边如何?”
“华先生传话,天王今日气色又好些,已能坐起喝粥。吴用军师去探视过,两人闭门谈了近半个时辰。华先生隐约听到‘招安’、‘前程’等词。”
晁盖的身体在好转,吴用与他的密谈也开始了。宋江的“仁义”表演,吴用的“招安”试探,都在加速。
“是时候了。”赵宸起身,“备马,去主寨。有些话,该在更多人面前说说了。”
当他再次踏入聚义厅时,发现人比预想的要多。不仅吴用、林冲、阮氏兄弟、刘唐等在,宋江、公孙胜,以及十几个有头有脸的大小头目也赫然在列。晁盖并未出现,但厅内上首原本属于他的虎皮交椅旁,设了一张稍小的椅子,吴用正坐在那里。
气氛有些微妙。见赵宸进来,众人目光汇聚。宋江微笑着点头致意,吴用则示意他入座。
“赵祭酒来得正好。”吴用清了清嗓子,“今日请诸位头领来,是有一事,关乎梁山日后路途,需听听大家的意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日前大胜,固然可喜。然我梁山终是聚义于此水泊,非长久栖身之所。近日,宋公明与我等多次议论,以为当今天子虽被奸佞蒙蔽,但终究圣明。我等兄弟皆一身本领,若能寻得机缘,接受朝廷招安,为国效力,博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方不负此生,也不负‘替天行道’这面旗帜的本意。”
招安。这个词终于被正式摆到了台面上。
厅内顿时响起一阵交头接耳的嗡嗡声。有人面露向往(多是原官军出身或渴望安稳的),有人眉头紧锁(如阮氏兄弟这等无法无天的),有人面无表情(如林冲),也有人眼神闪烁,偷偷观察他人反应。
宋江适时起身,朝四周团团一揖,声音恳切:“宋某深知,众兄弟啸聚山林,多是官逼民反,不得已而为之。然则弑君,终是逆天大罪,死后也无颜见祖宗于地下。招安一途,虽或有曲折,却是弃暗投明,重归正道。宋某在郓城时,也结识几位朝中清流正直之士,若我等诚心归顺,他日未必不能铲除奸佞,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届时,众兄弟不再是贼,而是官,是国之干城!父母妻儿,也能挺直腰杆做人!”
他描绘的前景颇具诱惑力,尤其对部分内心始终怀有“良民”情结或渴望社会认同的头目而言。厅中向往之色更浓了几分。
吴用摇着扇子,不置可否,目光却飘向了赵宸。
赵宸知道,该他说话了。他缓缓站起,没有立刻反驳宋江,而是问了一个问题:“宋公明所言招安后的前程,赵某且问:若招安之后,朝廷命我等去剿灭其他‘不听话’的绿林兄弟,如二龙山、桃花山的豪杰,我们是去,还是不去?”
宋江一愣,旋即道:“自是听令行事。彼等抗拒天兵,冥顽不灵……”
“若朝廷命我等渡河北上,与辽狗厮杀,马革裹尸,十不存一,我们去是不去?”
“为国捐躯,武将本分……”
“若那高俅、蔡京之流,寻个由头,将我等兄弟拆散编入各地厢军,或调往瘴疠之地戍边,慢慢消磨至死,我们又当如何?”赵宸的声音陡然提高,目光锐利如刀,“公明兄所托的‘朝中清流’,可能保得住我梁山上下六百余条性命,保得住我等不被秋后算账?!”
一连三问,如冷水泼头。厅中那些刚刚升起的向往之火,瞬间摇曳不定。是啊,招安之后,命就不是自己的了。刀把子在人手,是剿匪、是送死、还是被慢慢玩死,谁能说得准?
宋江脸色微白,强笑道:“赵祭酒未免过于悲观。朝廷自有法度……”
“法度?”赵宸打断他,冷笑一声,“若有法度,林教头何故家破人亡,刺配沧州?若有法度,我等郓城良民,又何故被李固那等贪官污吏逼得悬赏通缉,上山落草?公明兄,你口中的法度,护的是谁?是那些朱门酒肉臭的权贵,还是路有冻死骨的百姓?”
他的话掷地有声,勾起了许多人不堪回首的记忆。林冲的手骤然握紧了椅子扶手,骨节发白。阮小二狠狠啐了一口。刘唐瞪起了牛眼。
宋江哑口无言,额头渗出细汗。
赵宸转向厅中众人,声音沉静下来,却带着一种更坚定的力量:“梁山立起‘替天行道’的大旗,不是为了让朝廷招安,换个名头继续当鹰犬。这‘天’,不是赵官家坐在东京汴梁皇宫里的那个‘天’!是天下人的‘天’,是公道的‘天’!行的是杀贪官、除恶霸、让穷苦人有条活路的‘道’!”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若这世道的‘法度’不公,若这朝廷的‘正道’不容我等活路,那便如何?”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激动、或沉思、或迷茫的脸。
“那便破了这法度,改了这正道!”阮小七按捺不住,跳起来吼道,“哥哥说得对!老子们凭本事吃饭,凭义气聚首,凭什么要对那些狗官低头?”
“对!”
“赵祭酒说得在理!”
不少草莽出身、血性未凉的头目纷纷附和。厅中气氛为之一变。
宋江面色灰败,求助般地看向吴用。
吴用一直静静听着,此刻方才放下蒲扇,缓缓开口:“赵祭酒豪气干云,令人敬佩。宋公明思虑长远,亦是一片苦心。招安与否,关乎全山兄弟身家性命与前程,确需慎重,非一时可决。今日且议到此,诸位头领可回去细细思量。待天王康健,再行定夺。”
他再次施展了和稀泥的功夫,将议题暂时搁置。但谁都看得出,经此一辩,宋江“招安”路线的吸引力,已被狠狠撕开一道裂口,露出了底下可能埋葬无数人性命的深渊。而赵宸那条更激进、更不确定,却也似乎更“痛快”、更“自在”的道路,则在部分人心中种下了种子。
议事散去,众人各怀心思离开。宋江走得最快,背影有些踉跄。吴用看着赵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赵宸走出聚义厅,阳光有些刺眼。他脑中【势力管理面板】上,那些原本有些偏向橘红色的光点,此刻不少都变回了犹豫的淡黄色或中立的白色。而代表阮小七等少数人的光点,蓝色似乎加深了些。
歧路已分,人心开始分流。
他没有丝毫轻松。这仅仅是第一次公开交锋。宋江不会放弃,他的理念有其深厚的土壤。而自己提出的那条路,需要更多的胜利、更多的实利、以及一个真正能让人看到希望的未来图景来填充。
他需要力量,需要更多志同道合者,也需要……更快地积累“气运”。
他下意识地感应了一下系统。【气运】值微微跳动,从12变成了15。一场理念之争的胜利,似乎也能带来某种“势”的增长。
就在这时,陈平从侧面匆匆而来,附耳低语,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
“主公,华先生急报:昨夜有人试图潜入天王静养的小院,被暗哨惊走。身手极好,未留痕迹。另外……我们的人在整理战利品时,从黄安座舰残骸中,发现一封未完全烧毁的信函残片,上面有‘郓城李固’字样,似乎提及……‘事成之后,梁山可由“知义之人”执掌’。”
赵宸脚步一顿。
李固?宋江?
他望向宋江离开的方向,眼神彻底冰冷下来。
水下的暗涌,终于要变成惊涛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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