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清晨六点,我就醒了。躺在咖啡馆的地铺上,睁眼看着天花板。一夜未眠的不止我一个——旁边,老张轻轻打着鼾,韩宇翻身时压到了夏阳的手,夏阳“嘶”了一声,韩宇立刻醒了,小声问“没事吧”。诗雅蜷在角落里,手机屏幕还亮着,她在看心理咨询的专业书。倭哥坐在窗边,就着晨光在读什么——是展览的留言簿,他提前准备的。
老林已经起来了,在吧台后面煮咖啡。咖啡机发出低沉的轰鸣,随后是咖啡豆研磨的细碎声响,接着是水流注入的淅沥声。香气弥漫开来,像某种仪式的开始。
我坐起来,走到窗前。外面还是灰蓝色的,街道寂静,只有清洁工扫地的声音,一下,一下,像钟摆。远处的教堂尖顶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那是北京为数不多的老教堂之一,今天会有圣诞弥撒。
“紧张?”老林递给我一杯黑咖啡,没加糖没加奶,苦得纯粹。
我接过,抿了一口,苦涩从舌尖蔓延到喉咙。“嗯。”
“我也紧张,”老林靠着窗台,看着外面渐亮的天色,“二十三年没见她了。厦门那次不算,那次是告别。这次……不知道算什么。”
“算重逢,”我说,“在新的地方,以新的身份。”
他笑了笑,眼角皱纹深深:“你说得对。”
七点,大家都陆续起来了。老张开始准备点心——不是卖的那种,是特别为今天做的:蔓越莓司康,杏仁饼干,巧克力布朗尼。他说:“看展览是心的事,但肚子也不能饿着。”
夏阳和韩宇去消防站取东西——夏阳父亲的老战友们要送一面锦旗来,上面绣着“星火之光,可以燎原”。韩宇说这太正式了,夏阳说:“这是老一辈的表达方式。他们觉得重要的事,就要用最正式的方式表达。”
诗雅在洗手间待了很久,出来时眼睛有点红,但脸上是笑着的。“跟我妈视频了,”她说,“她问我穿什么衣服好看。我说都好看。她说要穿那件红色的毛衣,喜庆。”
倭哥检查了所有的文字说明,又调整了几处标点。“标点很重要,”他认真地说,“逗号是呼吸,**是结束,省略号是未完待续。”
八点,夏玉带着宠物店的“员工”来了——不是真的动物,是她做的羊毛毡玩偶,每个都对应一只她救助过的动物:三条腿的小猫,失明的老狗,断喙的小鸟。她说:“它们不能来,但灵魂可以。”
李爷爷也来了,拄着拐杖,抱着那个棋盘。后面跟着几个老街坊,都是签过名支持书店的。王阿姨说:“小李啊,我们来看看你的展览。虽然不懂艺术,但我们懂人情。”
九点,展览正式开始的时间。但门还没开,我们在做最后的准备。
老林站在赵心林的画前,一动不动。那三幅海,从黎明到星空,像一个完整的人生。他伸出手,想摸,又停在半空。
“她会来的,”我说,“她说了会来。”
“我知道,”老林的声音很轻,“我只是……怕她不认识现在的我了。我也不认识现在的她。我们都在时间里走了太远。”
九点半,门外已经有人等候。透过玻璃窗,能看见十几个人,有的年轻,有的年长,有的独自一人,有的结伴而来。他们低声交谈,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凝结。
“该开门了,”老张说。
我们互相对视,深呼吸。然后,老张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开门。”老林说。
门开了。风铃声第一次响了——老张修好了它。清脆的叮当声,像宣告某种开始。
第一批参观者走进来。冷空气随着他们涌入,但很快被咖啡馆的温暖吞噬。
起初是安静的。人们沿着动线走,在每张照片前停留,阅读文字,观看,沉思。有人拿出手机拍照,但很快又放下——似乎觉得拍照会破坏此刻的专注。
我在角落里观察。看见一个年轻女孩在诗雅手腕疤痕的照片前站了很久,然后悄悄卷起自己的袖子——手腕上也有相似的痕迹。她看着照片,又看看旁边的文字:“伤疤不是耻辱的印记,是生存的勋章。”然后她哭了,无声地,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诗雅看见了,走过去,没有说什么,只是递上一张纸巾。女孩接过,擦眼泪,然后对诗雅笑了笑——那笑容很脆弱,但有光。
在韩宇童年火灾的照片前,一位母亲蹲下来,对身边的小男孩说:“你看,火很危险。但我们知道怎么预防,就不怕了。”小男孩认真地看着照片,点头。
夏阳走过去,递给小男孩一个消防车造型的钥匙扣:“送给你。记住,你是家里的小小消防员。”小男孩的眼睛亮了,紧紧握着钥匙扣。
在老林和赵心林背影的照片前,一对老年夫妇站了很久。老先生握着妻子的手,说:“像我们年轻的时候。”妻子笑着点头,眼角有泪光。
展览进行到一半时,门口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赵心林来了。
她坐在轮椅上,被弟弟推着。化疗让她更瘦了,戴着毛线帽,脸色苍白,但眼睛依然明亮。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裙,脖子上戴着那条银杏叶项链。
老林看见她,整个人定住了。几秒后,他走过去,脚步有些踉跄。
“来了。”他说。
“来了。”她微笑。
他们之间隔着一米的距离,但仿佛隔着二十三年的时光。然后赵心林伸出手,老林握住。没有拥抱,只是握手,但握了很久。
“我带你看展览。”老林说。
“好。”
他推着轮椅,沿着动线慢慢走。在每张照片前,他们停留,低语。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看见他们的表情——有时笑,有时沉默,有时赵心林仰头看老林,眼神温柔。
走到那三幅画前时,赵心林停下来。
“我画的时候,”她轻声说,“想起很多事。想起高三你帮我补数学,粉笔灰在阳光里飞舞;想起毕业那年你去北京,我去车站送你,火车开走时我哭了很久;想起在厦门收到你的第一封信,信封上有地坛的邮戳……”
老林蹲下来,和她平视:“我都记得。”
“我知道,”赵心林的眼睛红了,“所以我把它们画下来。怕忘了,怕走了,就没人记得了。”
“不会忘,”老林握住她的手,“我在这里,照片在这里,画在这里。会一直记得。”
他们继续看。在咖啡馆的九个手印前,赵心林说:“我也要按。”
老林拿来印泥。赵心林脱下手套——她的手瘦得骨节分明,静脉清晰可见。她把手按在印泥上,然后,在老林的手印旁边,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一左一右,像一双翅膀。
“飞鸟集,”她说,“我们也飞过。”
中午时分,人更多了。咖啡馆里挤满了人,但出乎意料地安静。只有低语声,脚步声,偶尔的抽泣声,和背景的钢琴曲。老张准备的茶点很快被取完,他又赶紧去后厨做新的。
夏阳父亲的老战友们来了,五位老人,都穿着旧式消防制服,虽然已经褪色,但熨烫得笔挺。他们送来了那面锦旗,挂在入口处。然后他们开始看展览,在每一张与火有关的照片前都停留很久。
“这张,”一位老人指着韩宇童年火灾的照片,“让我想起1986年纺织厂那场大火。救出来十二个人,但有两个孩子没救出来……一辈子忘不了。”
夏阳走过去,搀扶着他:“刘伯伯,现在预防做得好了,这种悲剧越来越少了。”
老人点头,握紧夏阳的手:“你们做得好。防火比救火重要。这是你爸常说的话。”
展览的高潮发生在下午两点。
诗雅的妈妈来了。不仅她来了,还带来了诗雅的弟弟——那个在上海工作的年轻人,特意请假回来。他们站在诗雅手腕疤痕的照片前,妈妈哭了,弟弟抱住妈妈。
诗雅走过去,三人拥抱。没有说什么,只是拥抱。但那个拥抱很长,很紧,像要把过去所有缺失的拥抱都补回来。
然后妈妈走到留言簿前,拿起笔。她识字不多,写得慢,一笔一画:
“我女儿,是最好的。”
只有六个字,但力透纸背。
下午三点,一场意外的“音乐会”发生了。
不是老张弹吉他,而是一位参观者——一个年轻女孩,音乐学院的学生。她在老张的音乐会照片前站了很久,然后走到那架钢琴前(老张为了展览特意租来的),问:“可以弹吗?”
老张点头。
女孩坐下,打开琴盖。她弹的是《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不是圣诞歌曲,但空灵、忧伤、又充满希望。琴声流淌出来,整个空间安静了。所有人都停下来,聆听。
弹到一半,老张拿起吉他,轻轻加入。钢琴和吉他的对话,像两个灵魂在交谈。然后,更多的人加入——有人轻声哼唱,有人打节拍,有人闭上眼睛。
那一刻,咖啡馆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共鸣箱。每个人的心都在同一个频率上振动。
音乐结束,掌声响起。不是热烈的,是克制的,尊重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女孩站起来,对老张鞠躬:“谢谢您的展览。我……我抑郁症三年了,今天第一次觉得,破碎不可怕。”
“傍晚时分,天色暗下来。咖啡馆里的灯光显得更温暖了。人渐渐少了,但留下来的人,都像找到了归属,三三两两坐着,低声交谈。
我走到二楼——那里设了一个小小的“静思区”,有几张沙发,可以俯瞰整个展览。倭哥在那里,看着楼下的人群。
“怎么样?”我问。
“比想象中好,”他说,“不是好,是……真实。真实的感动,真实的眼泪,真实的联结。”
我们并肩站着。楼下,老林在帮赵心林调整轮椅的位置,让她能更舒服地看画;诗雅和妈妈、弟弟坐在角落,分享一块蛋糕;韩宇和夏阳在消防锦旗下合影;老张在和新认识的朋友聊天;夏玉在给一个小女孩讲羊毛毡玩偶的故事;李爷爷和王阿姨在下棋,用的是王爷爷的棋盘。
“像什么?”倭哥问。
“像一个家,”我说,“所有人的家。”
“不,”倭哥摇头,“像很多个家,偶然相遇,发现彼此有相同的门窗,相同的灯光,相同的伤痕和相同的希望。”
他说得对。这不是一个家,是很多个家,在星海的引力下,暂时形成了一个星系。明天,大家会回到各自的轨道,但今夜,我们共享同一片星空。
晚上七点,最后的参观者离开了。只剩下我们这群人。
我们围坐在咖啡馆中央的大桌子旁——平时这里摆着琴叶榕,今天移开了,换上了长桌。老张端来了晚餐:不是精致的料理,是简单的火锅。热气腾腾,红汤翻滚,白雾上升。
“冬天就该吃火锅,”老张说,“暖和,而且……像生活,什么都能往里面放,最后都煮成一锅鲜美的汤。”
我们举杯——不是酒,是老林特调的“星海”饮品:蝶豆花茶打底,加柠檬汁会变成紫色,象征星空;上面撒可食用银粉,象征星光。
“敬裂缝。”老林说。
“敬光。”诗雅说。
“敬海。”赵心林说。
“敬星海。”所有人一起说。
我们吃火锅,聊天,笑,偶尔哭。赵心林吃得很少,但一直笑着。弟弟在旁边照顾她,帮她夹菜,擦嘴。老林坐在她另一边,不时低声问她冷不冷,累不累。
“今天是我生病后最开心的一天,”赵心林说,“不是因为展览多成功,是因为……这么多人,在一起,像一家人。”
“本来就是一家人,”夏阳说,“不是血缘,是心灵。”
韩宇点头:“消防站有句话:火场里没有陌生人。因为面对火,我们都是同类,都要互相保护。生活也一样——面对生活的火,我们也是同类。”
火锅吃到一半,老张忽然说:“我们每个人说一个词吧,总结今天,或者总结这两年。从我开始——‘回声’。”
老林:“重逢。”
赵心林:“完整。”
诗雅:““解。”
妈妈:“骄傲。”——诗雅帮她翻译。
弟弟:“回家。”
韩宇:“方向。”
夏阳:“守护。”
夏玉:“生长。”
倭哥:“记得。”
我:“看见。”
轮到李爷爷和王阿姨,他们想了想。李爷爷说:“传承。”王阿姨说:“邻里。”
最后是赵心林的弟弟:“感恩。”
所有的词写在纸条上,放进一个玻璃罐。“星海词汇罐”,老张说,“以后每年今天都打开,加新的词。”
饭后,赵心林累了,弟弟推她去隔壁酒店休息——老张提前订好了房间。老林送他们到门口,在赵心林上车前,她拉住老林的手。
“明天我就回厦门了,”她说,“医生说得回去继续治疗。”
“我送你。”
“不用,”她摇头,“这次告别,不要送。就像今天展览里那张背影——往前走,不回头。”
老林沉默,然后点头:“好。那你答应我,好好治疗,好好画画。”
“我答应你,”赵心林微笑,“你也要答应我,好好开咖啡馆,好好讲故事。还有……如果遇到合适的人,不要因为我而错过。”
老林的眼睛红了:“你永远是我心里的一部分。”
“我知道,”赵心林轻轻抱了抱他,“我也是。所以,要带着这一部分,好好活下去。”
车开走了。老林站在路灯下,久久没有动。
我们都没有去打扰他。有些告别需要独自完成。
回到咖啡馆,我们收拾残局。但动作很慢,像舍不得这个夜晚结束。
“展览明天还有一天,”老张说,“然后就要拆了。照片要还给你们。”
“不,”我说,“照片留在咖啡馆吧。这才是它们该在的地方。”
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的‘星海计划’完成了,”我继续说,“这些照片记录了我们相遇、治愈、成长的过程。现在,它们应该留在这里,继续照亮后来的人。而我……会开始新的计划。”
“什么计划?”韩宇问。
“还不知道,”我诚实地说,“但一定还是关于人,关于光,关于裂缝和愈合。因为这就是我想做的事——看见,记录,然后,继续看见。”
倭哥点头:“书也一样。写完了,出版了,就要开始写新的。但旧书会在书店里,等着被需要的人发现。”
诗雅说:“心理咨询也是。治愈了一个人,就要准备治愈下一个。但每个被治愈的人,都会成为光的一部分。”
夏阳说:“消防宣传也是。预防了一场火灾,就要预防下一场。但每场被预防的火灾,都是星海里的一个光点。”
我们相视而笑。原来,我们都在做同一件事——收集光,传递光,成为光。
深夜,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下我和老张,做最后的打扫。
“今天来了多少人?”我问。
老张看了看记录:“三百六十七人。留言簿写了八十三页。”
“比想象中多。”
“因为需要光的人,比想象中多。”老张擦着桌子,动作很慢,“小涵,你知道吗,今天有好几个人问我,这些照片卖不卖。我说不卖,但可以看,可以记住。其中一个人说:‘那我多看一会儿,记在心里。’”
他停下来,看着墙上的照片:“这就是意义吧。不是拥有,是记得;不是占有,是共享。”
我点头,然后走到窗前。外面下雪了,平安夜的雪,细密而温柔。路灯下的雪花飞舞,像无数细小的星星坠落。
远处教堂的钟声传来,十二点了。圣诞节到了。
“圣诞快乐,”老张说。
“圣诞快乐。”
我们关掉大部分灯,只留几盏小夜灯。照片在昏暗中隐约可见,像沉睡的星。
离开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空间。墙上的九十九张照片,三幅画,一封信,九个手印,一面锦旗,一个棋盘,十几盆植物。火锅的余温还在,咖啡香还在,琴声的回音还在,所有人的笑声和眼泪还在。
这不是一个展览的结束。
这是一个星系的诞生。
而我们,都是其中的星星。
也许微弱,也许遥远,但真实,而且,发光。
在黑暗中,在裂缝中,在茫茫宇宙中。
发光。
这就是星海。
永远未完,永远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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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尾声:各自的海洋。展览结束后,每个人的生活继续展开,在新的轨道上运行,但彼此的光依然相互照耀。这是故事的收束,但不是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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