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
地坛的红墙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像一片凝固的、锈红色的海。我坐在最东边的长椅上,调整着相机的焦距。取景框里,百年砖石的纹理如水波般层层荡开,一棵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切过画面——那是时间留下的刻度。
我按下快门,轻微的“咔嚓”声被秋风吹散。
“还觉得地坛的墙是海吗?”
声音从右侧传来,温和中带着点沙哑,像是很久没好好说过话的人突然开口。我转过头。男人约莫四十出头,穿着浅灰色的棉麻衬衫,袖口仔细地挽到小臂中间。他的五官很周正,鼻梁挺直,嘴唇偏薄,但眉眼间有种被生活反复揉搓后的疲惫——不是沧桑,而是那种被细心抚平后依然留下的、细微的折痕,像反复折叠又展开的纸。
“我叫林秋涵。”他笑了笑,眼角皱起细密的纹路,那笑容里有种不合时宜的熟稔,“是不是觉得我挺奇怪?”
我下意识地摇头,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相机机身。这个时代,对陌生人毫无保留的热情本身就是可疑的事。手机新闻里每天都有各种骗局提醒,地铁广播循环播放“不要轻信陌生人”——可他就这么自然地在我身旁坐下,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咖啡香。
他似乎毫不在意我的防备,很自然地伸出手:“能看看吗?”
我迟疑了一秒,还是把相机递了过去。几分钟前,他礼貌地请我帮他拍张照——以红墙为背景,他站在光影交界处。现在他修长的手指抚过相机背面,翻看照片的动作熟练得近乎温柔。
“对焦很准,”他指着屏幕,“光影的处理也细腻。你学摄影多久了?”
“业余爱好,”我简短地回答,“三四年。”
他点点头,目光没有离开屏幕。“我几乎看遍了中国的海,”他说,声音像是自言自语,“真的海,和人海。青岛的海咸腥,厦门的海温柔,三亚的海热烈得像永远不会疲倦……但地坛,”他抬起头,看向那片绵延的红墙,“地坛是我最后停下来的地方。”
阳光从树梢漏下来,在砖墙上切出锐利的光斑。光斑随着时间缓慢移动,像某种无声的计时器。我们并排坐着,像两座偶然相邻的岛屿,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礼貌的五十公分。
有麻雀跳上长椅的另一端,歪着头打量我们,又扑棱棱飞走了。
“想喝杯咖啡吗?”他忽然侧过脸看我。午后三点的阳光正好落在他半边脸上,我能清楚地看见他虹膜的颜色——不是纯黑,而是深褐色,像浸泡多年的茶汤。“我请你。”
我本该拒绝的。背包里还有三份没投出去的简历打印稿,手机备忘录里列着明天要面试的公司地址。可那个下午,北京的秋阳晒得人发懒,银杏叶金灿灿地铺了一地,踩上去有细碎的响声。而我忽然厌倦了日复一日投简历、等通知、被拒绝的循环。也许是他眼睛里那片过于沉静的“海”吸引了我,也许只是我需要一场短暂的逃离——从自己设定的轨道上脱轨片刻。
“好。”我说。声音出口时才意识到,自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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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三号线汹涌的人潮时,他走在我斜前方半步。这是个微妙的距离——既不会让我觉得被引领,又确保我不会在人群中跟丢。风从地铁口灌出来,卷着尘土的干燥气息和远处糖炒栗子的甜香。他的背影在人群中显得瘦削,肩胛骨在衬衫下隐约可见,却又奇异地挺直,像一棵在风里也不肯完全弯腰的竹子。
“你对海感兴趣吗?”他没有回头,声音混在报站广播和脚步声的嘈杂里。
我愣了愣,加快两步与他并肩:“你怎么知道?”
“拍摄时的角度。”他放缓脚步,侧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摄影师在评估光线,“你刚才蹲得很低,镜头向上仰拍——通常只有两种人会这样拍建筑:学建筑的学生,或者追光的人。你的相机包上有颜料渍,不是建筑系的;那就只能是后者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相机包侧面的蓝色斑点——那是上周拍胡同水彩写生时不小心蹭上的。他观察得如此细致,让我有些不安。
“追光的人,眼神都一样。”他继续说,目光又飘向远处某个看不见的点,仿佛在和一个隐形的参照物对齐,“渴望的,焦灼的,永远觉得下一张会更好。”
我们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车流在眼前织成光的河流,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像持续的海浪。秋天的北京,天空是一种高远的淡蓝色,几缕云丝扯得很长。
“每个人眼里的海都不一样,”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像在念一首熟悉的诗,“有的海垃圾满地,塑料瓶随浪起伏像畸形的浮标,退潮后沙滩上留下泡沫饭盒和渔网碎片;有的海碎浪如雪,傍晚时分整片海岸线都在发光,你会觉得那光是从海底深处渗上来的;还有的海……只是把记忆扔进去填满,直到自己也沉下去,成为海床的一部分。”
绿灯亮了。人群开始流动,像突然解冻的河。
“你真正看过海吗?”我问得突兀,甚至有些挑衅。话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这太不礼貌了。
他明显顿了一下,脚步有半拍的凝滞。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滑动,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噎住了。几秒后,他笑了——不是刚才那种温和的笑,而是带着点自嘲的、嘴角只牵起一边的笑。那个笑容让他看起来突然年轻了几岁,像个恶作剧被抓包的少年。
“等会儿告诉你。”他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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