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高老庄,又经些小国村邑,一路无话。队伍的气氛,因猪八戒的加入,变得“热闹”了许多。这呆子时而嚷饿,时而贪睡,时而见了村姑妇人便挪不动步,惹得唐僧念了不止一次紧箍咒——自然是对孙悟空,怪他“约束不严”。孙悟空对此只是漠然,偶尔看向猪八戒那看似浑噩、深处却藏着复杂情绪的小眼睛,心中自有计较。
这日,行至一座险峻山岭。但见怪石嶙峋,草木稀疏,风中带着一股干燥、燥热、隐隐有金石摩擦般的戾气。山岭上空,更盘旋着一股昏黄浑浊、充满破坏性燥意的妖风,将天光都遮蔽得黯淡了几分。
“悟空,此山凶恶,风色不正,恐有妖魔,需小心在意。” 唐僧在马上,紧了紧袈裟,忧心道。
孙悟空早已将火眼金睛运起,扫视山岭。那昏黄的妖风之中,妖气凝练,核心处盘旋着一股极其精纯暴烈的三昧神风之力。但这股风力的气息,与那妖气源头(一只貂鼠精)本身的妖气,在孙悟空超越常人的洞察力下,却隐隐有种隔阂感。就像一把绝世神兵,握在一个并不完全匹配的剑客手中,威力虽大,却少了一份人剑合一的圆融。
“师父且放宽心,有老孙在。” 孙悟空应道,心中却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这“三昧神风”非同小可,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绝非寻常山野妖精能自行修炼而成。更古怪的是,这股神风之力的“根”,似乎并不完全在那妖精身上。
果然,才行至半山腰,忽听得一声尖利唿哨,飞沙走石,昏天黑地!那盘旋在山岭上空的昏黄妖风骤然凝聚,化作一道接天连地的黄色龙卷,朝师徒几人猛扑过来!风未至,那股燥热暴戾、直欲吹散人魂魄的恐怖气息已然压到!
“师父小心!” 孙悟空将身一纵,挡在风前,金箍棒已然在手,舞出一片乌光,将唐僧、白马与猪八戒护在身后。猪八戒也吓得丢了钉耙,躲到一块大石后,只露出半个脑袋。
狂风及体,饶是孙悟空金刚不坏之躯,也觉如被亿万钢针攒刺,肌肤生疼,更有一股直透元神、欲要吹散魂魄的诡异力量不断侵蚀!这风果然厉害!
风眼中,一只金毛貂鼠现出身形,手持一柄三股钢叉,尖嘴猴腮,眼冒黄光,正是黄风怪。他见孙悟空竟能抵住神风,也是吃了一惊,旋即怪叫一声,鼓起腮帮,对着孙悟空猛地一吹!
“呼——!!!”
这一次,不再是普通的妖风,而是其压箱底的神通——三昧神风!
刹那间,天地失色,日月无光!那风呈赤、白、青三色,却又混杂成一种足以销金融铁的昏黄,所过之处,山石化作齑粉,草木瞬间枯朽,连空间都仿佛被吹得扭曲折叠!风中更蕴含着无数细碎的风刃与神魂冲击,专破护体神光,直攻要害!
孙悟空早有防备,将金箍棒舞得风雨不透,更将体内磅礴气血与炉中锤炼出的神魂之力催发到极致,周身泛起一层暗金色的护体神光,硬抗这毁天灭地的神风。饶是如此,也被吹得身形摇晃,眼前发花,耳中嗡鸣,若非他根基深厚,又有八卦炉与五行山锤炼的经历,只怕这一下就要吃亏。
“好妖风!” 孙悟空心中暗赞,但更多的却是疑惑。在神风及体的刹那,他冒险将火眼金睛的洞察力提升到极限,不顾神风对目力的伤害,强行“看”向那黄风怪吹风的源头——其胸腔妖丹所在!
在那一闪即逝的、被神风扭曲的视界中,他“看”到了!
那黄风怪的妖丹核心,并非纯粹的内炼之物,其深处,竟嵌着一道极其繁复玄奥、散发着淡淡檀香与慈悲愿力气息的金色符印!这符印的纹路,隐隐构成一座微缩的、镇压风龙的宝塔虚影,其气息……竟与遥远西方灵山某位菩萨的随身至宝——飞龙宝杖,同出一源!
不仅如此,这道符印与黄风怪自身的妖丹结合得并不完美,如同后来“安装”上去的,两者之间存在着细微的、法则层面的“排斥”与“隔阂”。正是这隔阂,使得三昧神风威力虽大,却少了一份圆转如意的灵性,也更容易被孙悟空这等眼力超群者看出破绽。
“赐予”的神通! 孙悟空心中雪亮。这貂鼠精,根本就是个“载体”!其本身或许有些道行,但这足以威胁到他孙悟空的三昧神风,绝对是来自灵山,来自那位灵吉菩萨!这黄风怪,与其说是个占山为王的妖魔,不如说是个被“投放”在此,专门负责施展某种“劫难”的……工具!
就在孙悟空看破虚实,准备设法破解这“借来”的神风时——
天际忽闻梵唱阵阵,祥云缭绕。一道清越祥和的声音传来:
“孽畜!休得猖狂!”
话音未落,一道金光自西方射来,无视狂暴的三昧神风,精准地打在黄风怪头顶!那黄风怪“哎呀”一声惨叫,手中钢叉落地,抱头翻滚,周身妖气与那恐怖的三昧神风竟如潮水般退去!
祥云散开,一位菩萨足踏莲台,手持一柄雕龙画凤的宝杖(飞龙宝杖),面容慈悲庄严,正是灵吉菩萨。
“阿弥陀佛。” 灵吉菩萨看向下方狼狈的黄风怪,又转向孙悟空与惊魂未定的唐僧,微微颔首,“唐长老,悟空,受惊了。此妖乃是灵山脚下得道的貂鼠,因偷吃了琉璃盏内的清油,恐金刚拿他,故此走了,却在此处成精作怪。今特来收他回去。”
说罢,菩萨将手中飞龙宝杖一扬,那黄风怪便身不由己化作一道黄光,被收入杖中。天地间肆虐的狂风顿时止息,只留下一片狼藉。
唐僧慌忙下马,与孙悟空、猪八戒一起拜谢菩萨搭救之恩。
灵吉菩萨微笑还礼,目光在孙悟空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对他能在三昧神风中支撑如许久,且目光清明,略有赞许。
然而,就在菩萨收了黄风怪,准备驾云离去之时——
孙悟空忽然上前一步,双手合十,语气恭敬,问出的话却如石破天惊:
“弟子孙悟空,多谢菩萨解厄。只是有一事不明,还望菩萨慈悲开示。”
灵吉菩萨脚步微顿,看向他:“悟空有何疑问?”
孙悟空抬起头,那双金红色的眸子平静地望向菩萨,声音清晰,一字一句:
“菩萨方才言道,此妖乃灵山脚下貂鼠,偷吃琉璃盏清油,此过当属灵山管教不严。他畏罪潜逃,在下界为妖,理当由灵山遣人捉拿回去,按律惩戒。”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可为何,这偷油的貂鼠,偏偏在此地黄风岭成了气候?又偏偏习得了连老孙都差点抵挡不住的三昧神风?更巧的是,偏偏就在我师徒路经此地时,出来阻拦?”
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语气却依旧平稳:
“弟子愚钝,大胆揣测。莫非是灵山有意纵放此妖下界,专为在此等候我师徒,以全这西行路上的‘劫难’之数?”
“若真如此,这‘劫难’,究竟是试炼,还是……一场早有剧本的‘戏’?而这偷油的过错,是惩戒,还是……一个将其‘投放’至此的‘合理借口’?”
话音落下,山岭间一片死寂。连风声似乎都停滞了。猪八戒张大了嘴,吓得差点把钉耙又丢了。唐僧更是脸色发白,急忙呵斥:“悟空!不可对菩萨无礼!胡言乱语些什么!”
灵吉菩萨脸上的慈悲笑容,在孙悟空说出“专为在此等候”、“早有剧本的戏”时,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那双阅尽沧桑、蕴含智慧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微光——有惊讶,有深思,或许还有一丝被直接点破的微妙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重新审视的凝重。
他深深地看着孙悟空,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传说中的妖王,这个被五行山压了五百年、如今成为取经护法的“心猿”。那目光并不严厉,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
良久,灵吉菩萨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少了几分之前的随意,多了几分玄奥难明的深意:
“悟空……”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你既已有此问,便是缘法。”
“西行路远,劫难非一。有心魔,有外邪,有天灾,亦有……定数。”
“何为戏?何为真?何为惩戒?何为机缘?有时,不过是一体两面,观者自见。”
他的目光扫过惴惴不安的唐僧,又落回孙悟空脸上:
“你只需记得,当好生保护唐僧,虔心西去。待功行圆满,日久,心中种种疑惑,或可自明。”
“至于其他……非你眼下所当深究。须知,有些线,看得太清,扯得太急,未必是福。”
言罢,灵吉菩萨不再多言,对唐僧微一颔首,脚下莲台升起清光,托着其身形,连同那飞龙宝杖,化作一道金色长虹,倏忽间便消失在西方的天际,只留下那“日久自明”四字,在空中隐隐回荡,更添几分莫测。
孙悟空站在原地,望着菩萨消失的方向,脸上无喜无悲,唯有那双金睛,在渐散的风沙中,闪烁着幽深的光芒。
“日久自明”?
“非眼下所当深究”?
“看得太清,扯得太急,未必是福”?
句句是机锋,句句是点拨,却也句句是……警告。
但这警告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至少,证实了他对“劫难”被“安排”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灵吉菩萨没有否认,只是用玄奥的语言,将问题推给了“未来”和“因果”。
“悟空!你……你方才太过孟浪了!” 唐僧此时才缓过气来,又急又怕,“怎能如此质问菩萨?若是菩萨怪罪……”
“师父,” 孙悟空转过身,平静地打断他,“菩萨慈悲,不会怪罪。弟子只是心中有疑,故而请教。如今菩萨既已指点,说‘日久自明’,那便走着瞧便是。天色不早,该上路了。”
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质问从未发生过。
唐僧张了张嘴,看着徒弟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最终叹了口气,摇头上马。这徒弟的心思,他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猪八戒缩着脖子,扛着钉耙,偷偷瞄着孙悟空的背影,小眼睛里充满了惊疑不定。这猴子……胆子也太肥了!居然敢直接质问菩萨是不是在“做戏”?不过……他说的那些话,细细想来,好像……还真有点道理?
队伍继续前行,沉默中却涌动着复杂的暗流。
孙悟空走在最前,步伐沉稳。
心中,却反复咀嚼着灵吉菩萨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第一次,直接对“劫难安排者”发出了质疑。
得到的,是含糊的确认,玄奥的指点,以及隐晦的警告。
但这足够了。
这证实了他的路,没有走错。
这西行,果然是一场“戏”。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戏”中,保持清醒,看清剧本,然后……
他摸了摸额前的金箍,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做一个不按剧本出牌的……“演员”。
黄风岭的风沙渐渐平息。
但孙悟空心中,关于“定数”、“安排”、“戏”的疑问与探究之风,却刚刚开始,无声地、却无可阻挡地,席卷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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