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力如同泰山压顶,但陈慕之的头脑却因此异常清醒、冷静。他深知,强行征粮是自取灭亡的下下之策,等同于政治和道义上的双重自杀。
唯一的生路,在于沟通,在于说服,在于建立起军民之间超越眼前利益的信任与共识,在于唤醒他们共同生存的欲望。这很难,但必须去做。
他首先做的,是以元帅府的名义,发出正式通告,郑重召集濠州城内所有尚有些许存粮底蕴的富户、乡绅、以及各大行会的头面人物前来议事。
会场设在一处相对完好的大堂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空气中弥漫着不安与猜疑。
这些被召集而来的人,个个面带深刻的忧色,眼神中充满了警惕、不安、恐惧甚至是一丝隐藏的愤怒,他们显然早已听到了军中高层意图强行征粮的风声,此刻被召集而来,心中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温和的协商,还是赤裸裸的刀剑相逼,或许就是一场“鸿门宴”。
陈慕之没有像寻常官员那样绕圈子打官腔,也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站在众人面前,开门见山,声音平和而清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和力量,仿佛不是在面对一群可能藏有粮食的“嫌疑人”,而是在与同舟共济的伙伴商议:
“诸位乡贤,各位父老,今日请大家来,所为何事,想必大家心中已有猜测,甚至已听闻了一些不好的风声。不错,陈某今日,正是为粮食而来。”
他坦然承认,目光坦诚地扫过一张张或惶恐、或冷漠、或抵触、或愤怒的脸,不闪不避。
“我军中官仓存粮,已近彻底枯竭,仓底将露。城头之上,守城将士们每日仅以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米汤度日,饥肠辘辘,手脚发软,却仍需提起精神,紧握刀枪,时刻防备元军进攻。若无粮食,军心涣散,城破,只在旦夕之间。这一点,想必诸位同样清楚,覆巢之下无完卵。”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沉重而悲怆,刻意引导着众人的思绪,走向那个他们都不愿面对、却又近在咫尺的可怕未来:“诸位可知,数月之前,北方重镇徐州城破之后,城内是何等景象?”
他开始描述起从溃兵、探子以及各种渠道汇总而来的、可能经过渲染但基本属实的徐州惨状,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如同用刀子在一片片剜着听众的神经。
“……元廷宰相脱脱,为杀一儆百,震慑天下义军,竟悍然下令,屠城!不分兵民,无论老幼妇孺,见人就杀!城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淮水为之赤红!昔日富庶繁华、人烟稠密的漕运枢纽,一夜之间化为鬼蜮,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其状之惨,实乃人间地狱!暴元视我汉人性命如同草芥蝼蚁,手段之残忍酷烈,令人发指,神人共愤!”
他刻意将徐州的惨状描绘得细致入微,极尽渲染之能事,看到在场几乎所有富户乡绅脸上都露出了极度恐惧、不忍、悲愤和兔死狐悲的神色,甚至有人开始微微发抖,他才话锋一转,将残酷的现实如同冰冷的利剑般,精准地指向他们最关心、也最脆弱的核心利益:
“若我濠州城破,诸位以为,凭借手中紧握的这些许存粮,可能换来元军将领的网开一面?可能让那些杀红了眼、如同野兽般的鞑子兵,对诸位家中的金银细软、妻女老小手下留情?届时,恐怕家有存粮,非但不是保命符,反而会成为招致灭门之祸的催命符!”
“试想,元军冲入城中,发现谁家粮囤丰厚,会作何想法?他们会觉得你是良民还是肥羊?城破家亡,玉石俱焚,要这些黄白之物、粟米谷物,还有何用?!届时,恐怕想用粮食换条活路,都已是痴心妄想!”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又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将他们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彻底击碎。
富户们脸上血色尽褪,不少人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眼神中充满了绝望,显然被这赤裸裸的、关乎身家性命的可怕未来图景彻底震慑住了,原先那点侥幸和抵触心理,在血淋淋的现实和恐怖的预言面前,开始冰消瓦解,土崩瓦解。
是啊,城都破了,留着粮食给元军抢吗?还是等着被元军发现自己有粮,然后被当成肥羊宰杀?
“现下敌人的最大粮仓已给我义军战士冒死烧毁,敌人的补给也将枯竭,现在是大家比拼毅力的时候,只要义军能再支撑一段时间,相信敌人将不战自溃。”陈慕之接着又给了众人信心。
众人开始交头接耳。
陈慕之见火候已到,众人的心理防线已被恐惧和现实的考量攻破,便抛出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方案,给出了唯一的生路:“故而,今日慕之并非前来强征,而是代表濠州义军,向诸位‘借’粮!”
他刻意加重了“借”字,强调其性质,“此次,是义军向大家借粮,以度时艰!元帅府将出具正式借据,写明所借粮食物资数目,约定待濠州解围之后,无论时局如何,必将‘三倍奉还’!绝无食言!若有违此誓,人神共弃!”
他环视众人,眼神诚恳而坚定:“这不仅是借粮,更是救我濠州十数万军民性命,亦是救诸位自身及家小性命!守住濠州,才有未来;城破,则万事皆休!孰轻孰重,还请诸位三思!”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终于,一个年纪最长的耆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声音沙哑:“陈参赞…此言当真?解围之后,真能三倍奉还?”
“白纸黑字,元帅府印信为凭!”陈慕之斩钉截铁,“若违此誓,天厌之,地弃之,人神共愤!”
“好!”那老耆宿似乎下定了决心,“老朽家中尚有些许存粮,愿全部借予义军!只盼将士们能吃饱肚子,守住这濠州城!”
有人带头,其他本就动摇的富户们也纷纷响应。
“我李家也借!”“张家愿借!”“算我王家一份!”
最终,在陈慕之的劝说和“三倍奉还”的承诺以及城破屠城的恐怖前景共同作用下,濠州城内的富户们,纷纷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原本打算熬过乱世的存粮。
陈慕之看着登记造册的粮食数目,估计按现在的军队分粮制度,勉强够全城将士再支撑一个多月,这无疑是雪中送炭,极大地缓解了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稳住了即将崩溃的军心和民心。
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暗想:“果然,恐惧和利益,才是驱动人类行为最有效的双轮马车,古今皆然。”
筹集到粮食后,陈慕之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当着所有前来借粮的富户和闻讯赶来的军民代表的面,以义军元帅府的名义,再次严申军纪。
“粮草已得,乃濠州百姓活命之资,亦是守城将士御敌之本!自即日起,义军上下,无论官职大小,若有胆敢骚扰百姓、抢夺百姓财物粮食者,”他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刀扫过在场的军官,“第一次违令,无论何人,当场杖打三十军棍!若有再犯,无论立有何等功劳,一律杀无赦!绝不容情!”
这杀气腾腾的军令,伴随着刚刚“借”而非“抢”来的粮食,迅速传遍了全城。
百姓们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对义军的看法,也从可能的“掠夺者”向“保护者”悄然转变。一种“同舟共济”的氛围,开始在绝望的濠州城内慢慢滋生。
然而,法律的威严,总是需要血的教训来铸就。尤其是在这人性被饥饿和恐惧不断考验的艰难时刻。
日子一天天过去,借来的粮食在严格的配给制度下消耗着,但饥饿的阴影并未完全散去。
就在这时,一件挑战军纪底线的事情发生了。
郭子兴的长子郭天叙,或许是仗着自己“元帅公子”的身份,或许是实在饥饿难耐,竟然带着几个亲兵,违反禁令,强行“征用”(实则抢夺)了城内一家普通百姓藏起来的、准备给孩子熬粥的少许杂粮。
事情很快被捅到了陈慕之这里。
如何处理?
所有人都看着陈慕之。
郭天叙身份特殊,是郭子兴的儿子,重伤未愈的郭元帅就这么两个儿子。
若是网开一面,那刚刚建立的军纪将瞬间崩塌,人心尽失,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若是依法严办……势必会得罪郭子兴一系,甚至可能引发新的内部矛盾。
陈慕之没有犹豫。在此刻,法之公平,重于泰山;法之威信,关乎存亡。
他下令,将郭天叙及其参与抢粮的亲兵,全部绑赴帅府门前空地,当着众多军民的面,宣布其罪状。
“郭天叙,身为将领,明知军法如山,却带头违禁,抢夺民粮,动摇军心,罪加一等!依军法,杖打三十!立即执行!”陈慕之的声音冰冷,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郭天叙被按倒在地时,犹自不服,挣扎着叫骂:“陈慕之!你敢打我?!我爹是郭元帅!你不过是个……”
“行刑!”陈慕之毫不理会,直接打断。
沉重的军棍落下,伴随着郭天叙的惨叫和咒骂,也敲打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上。
三十军棍结结实实,打得郭天叙皮开肉绽,最后被人像死狗一样拖了下去。
全场鸦雀无声。
无论是普通士兵,还是百姓,或是那些心中尚有疑虑的军官,此刻都真正信服了。他们看到,军法面前,真的无人可以例外。与义军共度时艰,并非一句空话。
事后,陈慕之亲自带着平时忍饥挨饿省下来的半袋粮食,去看望趴在床上养伤的郭天叙和生计艰难的郭家。
他并非示弱,而是表明,法归法,情归情,公私分明。
然而,郭天叙并不领情。
他恨陈慕之不留情面,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受此奇耻大辱,对他不理不睬,眼神中充满了怨恨。
陈慕之心中叹息,知道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但他并不后悔。有些底线,必须坚守。
军粮危机暂时缓解,军纪得到整肃,但濠州面临的整体困境并未改变。
元军的围困依旧,小规模的骚扰和试探性进攻从未停止。城防的压力与日俱增。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一次元军组织的猛烈攻城战中,守军付出了惨重的伤亡。更不幸的是,一直在东门指挥、身先士卒的朱元璋,被元军一阵密集的箭雨覆盖,虽然甲胄精良,但仍被数支流矢射中,其中一支更是穿透护臂,伤及手臂筋骨,血流如注,伤势严重,不得不抬下城头治疗。
汤和重伤未愈,朱元璋又添新伤,原本支撑濠州防务的“三驾马车”瞬间去了两驾,所有的压力,几乎都压在了陈慕之一个人的肩上。
他不仅要统筹全局防务,调配所剩不多的资源,还要亲自到最危险的城头督战,鼓舞士气,应对元军各种花样的进攻。
连续多日的殚精竭虑和高度紧张,让陈慕之憔悴了许多,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他知道,自己此刻就是濠州的主心骨,他若倒下,军心顷刻便可能瓦解。
一个夜色深沉的晚上,连续在城头指挥了一整天的陈慕之,终于得到片刻喘息,靠在冰凉的垛口后面,望着城外元军营地的点点火光,只觉得浑身骨架都快散了,饥饿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
就在这时,一个纤细的身影,提着一盏小小的风灯,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身边。
是马秀英。
她看着陈慕之英俊却疲惫不堪的脸,眼中满是心疼。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好的、已经有些发硬的杂粮馒头,递到陈慕之面前。
“慕之……你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这个……你吃点吧。”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慕之看着那个在此时此地显得无比珍贵的馒头,又抬头看着马秀英那同样清减了许多、却依旧明亮的眼眸,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他知道,在这种配给制度下,马秀英省下这个馒头,自己肯定也饿着肚子。
他没有推辞,接过馒头,小心地掰成两半,将稍大的那一半塞回马秀英手里。
“秀秀,”他第一次如此自然地叫出她的名字,声音沙哑却温柔,“你也饿着。我们一起吃。”
马秀英愣了一下,看着手中那半块馒头,又看看陈慕之脸上那温和而坚定的笑容,脸颊微微泛红,没有拒绝,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两人就着清冷的月光和远处敌营的火光,默默地分食着这半个馒头。
没有过多的言语,但一种无声的暖流,却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在这生死未卜的危城之中,在这饥饿与死亡的阴影下,这份相濡以沫的情谊,显得如此珍贵,如此动人。
陈慕之看着身旁这个与前世女友容颜酷似,却又有着这个时代女性特有的坚韧与善良的女子,这段时间以来在血火中生死的考验,对生命的感悟,对未来的迷茫,种种情绪涌上心头。
他忽然觉得,很多世俗的顾虑、身份的差异、历史的迷雾,在真实的生命和情感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
他咽下最后一口干硬的馒头,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马秀英,语气郑重而真诚:“秀秀,这段日子,我见识了太多的生死……也看透了许多。人生在世,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有些话,再不说,我怕以后没机会了。”
马秀英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心跳骤然加速,脸颊更红,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只是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陈慕之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如果我陈慕之还有命活着看到濠州解围的那一天,我一定……一定向郭元帅提亲,求他应允,将你嫁给我为妻。如果不幸城破,我和你死在一块,共赴黄泉!你……可愿意?”
马秀英猛地抬起头,美眸中充满了惊讶、羞涩,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欣喜。
她万万没想到,陈慕之会在这种情况下,如此直接地向她表白。
她看着他那虽然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不容置疑的认真,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夹杂着酸楚涌上心头,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没有任何犹豫,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无比:“我……我愿意。” 说完,已是满脸通红,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慕之看着她那娇羞无限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力量,仿佛所有的疲惫和压力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马秀英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悄悄地来到了附近,是柳莺儿。
她也省下了一些粗粮饼子,想给陈慕之送来。然而,当她看到月光下,陈慕之与马秀英双手紧握、含情对视的那一幕时,她的脚步瞬间僵住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无比和谐却又让她心碎的画面,手中的粗粮饼子无声地滑落。
她咬了咬嘴唇,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和失落,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过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的角落里,只留下地上一块孤零零的饼子。
情谊的慰藉给了陈慕之巨大的精神力量,但现实的压力依旧残酷。濠州城的防御,越来越艰难。
最大的问题是,“濠州炮”和“火鸦炮”经过数月高强度的使用,很多关键部件,尤其是作为抛射臂的粗长坚韧木材,因为反复承受巨大的应力,开始出现裂纹、变形甚至断裂。
城内早已找不到合适的、足够坚硬的原木来进行更换。剩下的投石机数量锐减,而且因为结构受损,威力和精度都大打折扣,对元军的威胁越来越小。
看着城下元军攻城器械再次嚣张地逼近,而己方投石机却无力阻止,陈慕之心急如焚。他恨不得将这几台残破的濠州炮,立刻变成后世那种一炮糜烂数十里的火炮,保管让敌军有来无回。
“火炮……火炮……”他喃喃自语,突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我造不出金属火炮,但我可以制造炸药啊!”他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发出兴奋的光芒,“哪怕是最原始的黑火药,其爆炸的瞬间威力和声光效果,也足以震慑敌军,打乱其阵型!”
说干就干!时间紧迫,他立刻行动起来。
首先,他凭借记忆,回忆黑火药的大致配方——“一硝二磺三木炭”。虽然比例可能不够精确,但大致方向没错。他立刻以元帅府的名义,下令全城购买搜集所有药铺里的硝石(硝酸钾)、硫磺,同时又组织大量人手,寻找合适的木材(柳木为佳)烘烧成木炭。
接着,就是关键的制备过程。
他召集了方怀舟和一批绝对信得过的亲信工匠,在城内找了一处偏僻、空旷、远离人群和火源的院子作为“兵工厂”。
他亲自监督,要求将硝石、硫磺、木炭分别用石磨耐心地、小心翼翼地研磨成极其细腻的粉末状。这个过程必须严格控制,避免任何火花。
然后,就是最危险、也最关键的混合步骤。
陈慕之严格按照记忆中“一硝二磺三木炭”的重量比例(他尽量用戥子称量),将三种粉末倒入一个巨大的石槽中。
他深知混合过程的危险性,反复叮嘱操作者动作要轻缓,并在混合过程中,多次、少量地往粉末中加入少许清水,保持混合物处于潮湿状态,极大地降低了摩擦起火爆炸的风险。
工匠们用木杵,像和面一样,小心而反复地搅拌,使三种粉末尽可能均匀地混合成黑色的泥状物。
混合均匀后,再将这潮湿的火药泥通过细密的铜丝筛网,用手或工具挤压、滚动,形成大小相对均匀的颗粒。
这一步是为了增加火药的燃烧速度和气密性。最后,将这些颗粒放在通风、远离明火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晾晒干透。
当第一批黑褐色的、颗粒均匀的火药颗粒成功制出时,陈慕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手中握住了一张或许可以扭转局面的王牌!
接下来就是应用。
他让人找来各种陶罐、瓦罐,将干燥的火药颗粒小心地装入其中,压实,然后在火药中混入铁蒺藜、碎铁片、铁珠子、甚至碎瓷片、小石子等增加杀伤力的东西。
最后,在罐口用泥土封死,只留一根用火药浸渍过的、粗细合适的麻绳作为引信,一个简陋但威力不容小觑的“土制炸药包”就完成了。
第一批土制炸药被迅速运上城头。
当元军再次嚎叫着架起云梯时,守军士卒在陈慕之的指挥下,点燃引信,看准时机,将这些沉甸甸的陶罐奋力投向城下敌军最密集的地方。
“轰隆!!!”
“轰!轰隆!!!”
接连几声沉闷而巨大的爆炸声在元军人群中响起!火光闪现,黑烟腾起,破碎的陶片、铁蒺藜、石子如同暴雨般向四周迸发!瞬间,爆炸中心的元军非死即伤,残肢断臂横飞!
更可怕的是那些没有被直接炸死,却被铁蒺藜、碎瓷片嵌入身体,或者被冲击波震伤内腑的伤兵,倒在地上发出凄厉无比的哀嚎,那声音在战场上显得格外刺耳,极大地打击了周围元军的士气!
这突如其来的、从未见过的攻击方式,以及其带来的恐怖杀伤效果和心理威慑,让进攻的元军阵脚大乱,攻势为之一滞!城头守军则士气大振!
“天雷!是天雷助我!”
“陈参赞又造出神物了!”
“炸死这帮狗鞑子!”
土制炸药的成功,再次为岌岌可危的濠州城防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种“会爆炸的陶罐”成了守军对付密集冲锋的元军的利器,多次瓦解了敌人的猛攻。
然而,好运似乎总有用完的时候。时间悄然滑入至正十三年五月。
远在大都的元廷高层,对于贾鲁围攻濠州数月,耗费钱粮无数,却迟迟不能攻克的局面,越来越不耐烦。本来国库就因为连年用兵和奢华无度而空虚,濠州之战简直就是在已经见底的米缸里又插了一个洞。
因徐州大捷而升任太师的脱脱,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不能再容忍贾鲁的“磨蹭”了。
一封措辞严厉的紧急军令,被快马加鞭送到了贾鲁手中。
脱脱在命令中严斥贾鲁作战不力,耗费国帑,并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七日之内,必须攻破濠州城!否则,军法从事!
对于一手提拔自己的恩相脱脱的命令,贾鲁不敢有丝毫违抗。
自己已无退路!接到命令后,贾鲁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眼睛赤红,决定孤注一掷!
他召集所有将领,宣布了脱脱的严令,然后如同疯魔般,下达了不计伤亡、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攻城的命令!
他亲自披挂上阵,突前到距离城墙不远的地方指挥,以激励士气,也表明了自己与城共存亡的决心!
在贾鲁的亲自督战和严令下,元军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凶猛攻势!他们如同潮水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完全不顾伤亡,踩着同伴的尸体向上猛冲!弓箭手进行覆盖性射击,压制城头;冲车、云梯、井阑…所有能用的器械全部投入战斗!
濠州守军面临着开战以来最严峻的考验!土制炸药虽然不断在敌群中爆炸,造成大量伤亡,但元军仿佛杀不绝一般,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立刻补上!守军士卒伤亡急剧增加,防线多次被突破,全靠陈慕之亲自带着预备队和胡大海这样的猛将四处救火,才勉强支撑住。
土制炸药的消耗速度极快,原料即将告罄。看着如同蚂蚁般涌来的元军,以及在那面醒目帅旗下疯狂指挥的贾鲁,陈慕之知道,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他看着手中仅剩的最后几个土制炸药罐,又看了看远处马背上那个清晰的身影,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他脑中形成。
“方大匠!立刻调整那三架还能用的轻便‘火鸦炮’!不要装石头,把这最后几个炸药罐,给我集中瞄准贾鲁的帅旗位置!”陈慕之厉声下令。
“老师……这……距离有点远,精度恐怕……”方怀舟有些犹豫。
“顾不了那么多了!必须一试!”陈慕之眼神决绝,“另外,把这些砒霜粉末,混入炸药罐里!”
他拿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从药铺搜集来的一包砒霜剧毒粉末。这是他能想到的,增加杀伤效果的最后一招。
原来,陈慕之在之前制炸药时,想起后世抗日战争的地雷战中,鉴于地雷的黑火药爆炸威力有限,于是在地雷中加入砒霜、巴豆或者狼毒(即断肠草)等,极大增加了杀伤力,就一直想加进去试试,但因为这些土制炸药都是由士卒们点燃后投掷,投掷距离有限,恐防这些毒药被爆炸后扩散的热空气或是被风反吹回来,波及己方,因此只是将砒霜带在身上,没敢试爆。
现在,情况已是迫不得已,而且通过火鸦炮发射,距离遥远,于是便不再犹豫。
方怀舟不敢怠慢,立刻带人操作。三架轻便的“火鸦炮”被迅速调整好角度,装填了混入砒霜粉末的特制炸药罐。
“放!”陈慕之死死盯着贾鲁的方向,猛地挥下手!
“嗤嗤嗤…” 引信被点燃。
“嗖嗖嗖…” 三个带着死亡呼啸的陶罐,划出三道并不算太精准的抛物线,朝着元军帅旗方向落去!
贾鲁正在大声吆喝,督促部队进攻,忽然听到头顶传来异样的尖啸,他下意识地抬头…
“轰隆!!!轰!轰!!”
三声几乎连成一片的剧烈爆炸,在贾鲁及其亲兵卫队中间和附近轰然响起!火光冲天,浓烟弥漫,破碎的弹片和致命的砒霜粉末随着冲击波四散飞扬!
贾鲁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身上,胯下战马悲鸣一声倒地,他整个人也被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周围的将领和亲兵更是死伤惨重,一片人仰马翻!
“大帅!大帅!” 幸存的元军将领连滚爬爬地冲过来,只见贾鲁满身尘土,口鼻出血,身上嵌着不少碎瓷片,更重要的是,他吸入了大量爆炸产生的、混杂着砒霜粉末的烟尘!
贾鲁剧烈地咳嗽着,脸色迅速变得青紫,眼神开始涣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黑血,随即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大帅阵亡了!大帅阵亡了!!” 凄厉的惊呼声在元军中迅速传开。
主帅突然阵亡,而且死状如此凄惨诡异,对元军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攻势瞬间瓦解,前线部队陷入混乱,开始不受控制地后退…
贾鲁的死,如同抽掉了元军这头庞然大物的主心骨。
月阔察儿等其他将领见势不妙,群龙无首,加上攻城数月早已师老兵疲,士气低落到了极点;国库空虚,粮食转运困难,军中粮仓早已见底,为了维持军粮,还杀了不少战马;又听闻脱脱在朝中地位也因久战不克而动摇,深知再打下去已无意义,甚至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
在匆忙商议后,他们决定撤军。
当元军拔营撤退的消息,被城头眺望的哨兵嘶哑着嗓子喊出来时,整个濠州城先是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如同火山爆发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哭泣声、呐喊声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冲天而起!
“退了!元狗退了!!”
“我们守住了!濠州守住了!!”
“苍天有眼啊!!”
人们涌上街头,相拥而泣,不管认识与否,都在用尽全身的力气释放着积压了数月的恐惧、压抑和悲伤。劫后余生的狂喜,弥漫在濠州城的空气中。
在这场旷日持久、艰苦卓绝的守城战中,陈慕之的表现,有目共睹。
从改进“濠州炮”压制敌军,到关键时刻反对抢掠、巧妙“借粮”安定民心,再到不畏权贵、执法如山杖责郭天叙,直至最后关头制造出“火药惊雷”炸死元军主帅贾鲁……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展现其过人的智慧、坚定的原则、爱民的情怀和力挽狂澜的胆魄。
尤其是他严明军纪、保护百姓、以及那“三倍奉还”的借粮承诺,与元军(以及某些义军将领)动辄抢掠、视民如草芥的行为形成了鲜明对比,深深地赢得了濠州军民的心。
于是,在狂喜的庆祝之后,一种自发的感恩行动开始了。无数百姓,扶老携幼,如同潮水般涌向如今由赵均用、彭大等人主导的“新元帅府”前。
他们不是来请愿,也不是来闹事,而是来拜谢一个人——陈慕之。
人群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耆宿,颤巍巍地捧着一块精心赶制、覆盖着红布的牌匾,走到了站在府门前、同样被这场景震撼到的陈慕之面前。
为首的耆宿掀开红布,露出了牌匾上四个苍劲有力、饱含深情的鎏金大字:
“仁德佑濠”
“陈参赞!”老耆宿声音哽咽,对着陈慕之深深一揖到地,“濠州得以保全,数万军民得以活命,全赖参赞奇谋妙策,更赖参赞仁德爱民之心!此匾,乃我全城军民一点心意,万望参赞收下!”
“万望参赞收下!”身后,成千上万的百姓齐声高呼,声震屋瓦。
陈慕之看着眼前这块沉甸甸的牌匾,看着那无数双充满感激和敬意的眼睛,看着身旁同样动容的叶兑、朱元璋、彭大等人,再想到这数月来的血火艰辛、生死考验,一时间,百感交集,喉头哽咽,竟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这块匾,不仅仅是对他个人的褒奖,更是濠州军民对一种信念、一种希望的认可与拥戴。在这乱世之中,武力固然重要,但唯有真正的“仁德”,才能凝聚人心,才能走得长远。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对着万千军民,郑重地拱手,深深还了一礼。
阳光刺破濠州上空积郁已久的阴云,洒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也洒在那块象征着民心所向的“仁德佑濠”牌匾上,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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