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山风,是淬了冰的刀。我扶着石灰窑的残垣,指尖抠进冻裂的石缝,雪水顺着指缝往里渗,冰得骨节发疼。
半山雪厂的炉火在身后突突跳着,像一颗不肯安分的心脏,把窑壁的冰壳烤得滋滋响,融水顺着石缝往下淌,在地面结出蜿蜒的冰棱,像给荒坡缠上了银链。
顾骁靠在窑门,左臂的纱布又洇开一片红,他把没点燃的烟夹在指间,目光扫过远处被雪封死的山道,
“追兵被甩在省界,但省革委会的文,估计明早就能到。”我点头,弯腰抓起一把雪,在掌心揉成冰团,凉意顺着血管往下走,却压不住胸腔里的火,
“他们要的是霜花的根,我们给的是霜花的种,看谁先熬死谁。”林静从窑里出来,手里捧着刚校准的温控仪,表盘上的红针稳稳指在550℃,她镜片上蒙着一层白雾,
“样品箱恒温正常,五十只霜花-甲,一只没损。但炉体的耐火砖裂了三块,再烧下去,怕要塌。”聂小红扛着两根新砍的毛竹过来,竹梢还沾着雪,她把毛竹往地上一掼,
“山下供销社有耐火泥,我去顺。顺便探探风,看看省里那群人,是不是真要把我们困死在山上。”她话音刚落,山道那头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的闷响,雪雾里晃出两盏车灯,像饿狼的眼睛,正一点点往山上挪。
我心里一沉,抄起窑边的铁钳,
“来的比我想的快。”顾骁也直起身,手按在枪套上,
“是省电子办的车,车牌我认得出。”车灯越来越近,最终停在窑口十步外,车门推开,杜组长裹着厚呢大衣下来,肩头落满雪,他身后跟着两个穿中山装的干部,手里捧着一卷红头文件,在雪地里格外刺眼。
“沈墨同志,”杜组长的声音被风刮得发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省里研究决定,霜花项目即刻纳入省直属,所有设备、人员、技术资料,三日内移交省城。这是文件,签字吧。”他把文件递过来,纸页在风里哗哗响,像一张催命符。
我没接,只是抬手指着窑里的炉火,
“杜组长,你看这火。”火光从窑口漏出来,舔着雪幕,把我们的影子投在石墙上,拉得老长,
“它生在半山,长在雪里,离了这座山,就是无根的火,烧不旺。省里要的是成品,我要的是能一直烧的炉子,这笔买卖,我们得重新算。”杜组长皱眉,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了几分,
“沈墨,别给脸不要脸。省里给你资金,给你编制,你还想要什么?”
“要自主权。”我往前走了一步,铁钳在手里转了个圈,
“霜花的炉,建在半山;霜花的人,归我管;霜花的技术,我交国家,但怎么用,我说了算。不然,这炉火,今天就灭。”我说着,伸手就去拔炉门的插销,聂小红也抄起毛竹,林静则把温控仪往地上一放,作势要砸。
杜组长身后的干部急了,上前一步就要拦,却被顾骁用眼神逼了回去,那目光冷得像山巅的冰,让人生生不敢动。
雪地里陷入死寂,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山风卷着雪粒打在铁皮上的脆响。
杜组长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笑了,伸手把文件卷起来,
“你这丫头,倒像块烧红的铁,越敲越硬。行,我给省里打报告,自主权可以谈,但有个条件。”他顿了顿,指了指窑里,
“半个月内,你要拿出两百只霜花-乙,增益必须到35dB,用于军工通讯。做到了,半山的炉子,你留着;做不到,乖乖跟我回省城。”
“一言为定。”我伸手,跟他击了个掌,掌心相触,他的手冰凉,我的手却烫得像火,
“半个月后,你过来验收,要是差一只,我亲自把炉子拆了给你送去。”杜组长点点头,转身上车,车灯再次亮起,卷着雪雾往山下走,像一道被扯断的白练。
看着车影消失在雪雾里,聂小红才松了口气,把毛竹往地上一扔,
“妈的,吓死我了,还以为今天要跟他们硬刚。”我却笑了,走到窑边,把铁钳往炉里一探,火星溅在脸上,烫得微微发麻,
“硬刚没意思,我们用炉子说话,比枪管用。”接下来的半个月,半山雪厂成了一座不夜城。
聂小红从山下弄来耐火泥,又带着几个死囚技术员,把裂了的窑壁重新糊了一遍,毛竹搭的脚手架在雪地里摇摇晃晃,她却踩着竹梢,像只猴子,手里的抹子挥得飞快,
“典狱长,你看这新窑,比以前结实多了,烧到明年都塌不了。”林静则带着理论组,在窑边搭了个毛竹棚,把监狱里的博士们投影出来的光刻版图,一张张画在牛皮纸上,雪光透过竹缝漏进来,照在她熬红的眼睛上,却亮得惊人,
“35dB的增益,关键在栅极的宽度,我们得把光刻精度提到2微米。”我和顾骁则轮班守着炉口,他左臂的伤没好透,却执意值夜班,裹着军大衣靠在窑边,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火星在雪夜里一明一灭,
“我已经让人在山下布了暗哨,省里要是敢耍阴的,第一时间就能知道。”我蹲在炉前,往里面添着焦炭,火光映着我的脸,
“不用防阴的,我们只要把霜花-乙做出来,就是最硬的底气。”第十天的凌晨,第一炉霜花-乙出炉了。
窑门打开的瞬间,热浪扑面而来,白雾里飘出一股松香味,林静用长钳夹出一片晶圆,对着雪光看,硅片上的电路纹路细得像头发丝,她突然笑了,
“成了,栅极宽度2微米,增益测试,35.2dB。”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雪厂里炸开。
聂小红扔下手里的抹子,从脚手架上跳下来,差点摔进雪沟,她跑到炉边,抢过晶圆看了半天,突然冲着山下大喊,
“省里的人听着,霜花开了!开在半山雪里了!”喊声被风卷着,飘向山脚下的镇子,像一枚投出去的石子,在平静的湖里砸出了涟漪。
接下来的五天,我们连轴转,炉火就没灭过,一只只霜花-乙从窑里出来,被小心地封装进铝壳,码在样品箱里,从五十只,到一百只,再到两百只。
验收那天,杜组长果然来了,还带了省里的测试组,仪器摆了一桌子,从增益测试仪到寿命试验机,样样齐全。
聂小红把两百只霜花-乙摆成一排,在雪地里像一排银色的星星,
“杜组长,随便测,要是有一只不达标,我把这窑给你拆了。”测试组的人忙了一上午,数据单越叠越厚,最后一个技术员抬起头,声音带着惊讶,
“全部合格,增益最低35dB,最高36.7dB,远超要求。”杜组长看着数据单,又看了看窑里的炉火,沉默了半晌,突然把笔扔给我,
“行,我服了。半山的炉子,归你管。省里的资金,明天就拨过来,你要的自主权,我也给你争下来。但记住,霜花是国家的,不能私藏。”我接过笔,在文件上签下名字,笔尖划过纸页,留下一道墨痕,像给霜花的根,扎下了第一颗钉子。
杜组长走后,雪突然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雪地上,亮得晃眼。
我站在窑口,看着远处的山脊,雪开始融化,顺着石缝往下淌,像给山浇上了一层水。
林静走过来,递给我一只刚封装好的霜花-乙,铝壳冰凉,却带着炉火的余温。
“接下来,干什么?”她问。我把那只晶体管举到阳光下,银壳反射出耀眼的光,像一颗小小的太阳,
“干什么?让霜花开遍整座山,再开去山外。”顾骁也走过来,他左臂的伤好了些,不再缠着厚纱布,只是留了一道疤,像一条暗红色的线,
“山下的公路要修了,我们的晶体管,能用到信号塔上。”聂小红则扛着工具,往窑里走,
“先把炉子再修修,我感觉,这火能烧到1976年去。”我笑了,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混着炉火的焦香和雪水的清甜,呛得肺发疼,却让我异常踏实。
窑里的火还在烧,噼啪作响,像在为新的征程敲着鼓点。我回头,看着那团跳动的火光,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霜花遇太阳就化,可我们偏要让它在太阳底下,烧得更旺。
“回炉。”我说,声音沙哑,却带着藏不住的雀跃,
“去迎接下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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