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日头已经带了毒,白花花地挂在中天,照得太医院那朱红剥落的宫墙反出一股子燥热的腥气。墙根底下的老槐树垂着枯枝,像是无数只干枯的手指,想抓点什么,却什么没抓住。
陈越背着手,站在太医院侧门外的那条小巷口。他没急着进,而是在巷口那家支着破布蓬的馄饨摊上坐了下来。
“张老伯,来碗宽汤,多放点虾皮,不要香菜。”陈越熟络地喊了一嗓子。
摊主是个豁牙老头,见怪不怪地盛了一碗只有汤没几个皮儿的馄饨,热气腾腾地端上来:“陈大人,今儿个不忙?这大晌午的。”
“忙里偷闲。”陈越笑了笑,用筷子搅动着清汤,眼神却越过蒸汽,盯着太医院那个平时用来运送药渣的侧门。
他在等时间,也在整理脑子里那些像乱麻一样的线索。
昨晚,张猛可是立了大功。这黑脸汉子摸去跟太医院负责倒夜香、刷恭桶的杂役老王喝了顿大酒。那一顿酒,花了陈越整整二两银子——这在京城平民区够一家四口嚼裹半年。但物超所值。
老王喝得舌头都大了,把许冠阳这几天的吃喝拉撒睡,像剥葱一样剥了个干净。
陈越脑子里回荡着昨晚张猛复述的话:“许太医啊?嘿,这几天乖得像只鹌鹑,看着都让人觉得渗得慌。早上卯时点卯,比鸡起得还早,然后在那个只有在那小破值房里一坐就是一天。对外说是闭门思过、整理前朝的医案,实际上……”
“实际上怎么着?”陈越喝了口汤。
“实际上,他天天盯着那几盆从西域弄来的怪草发呆,嘴里念念有词。也就是午膳这个时辰,雷打不动地要去后面花园最深处溜达两圈,手里还拎着个篮子,说是透透气,其实是去那边的废弃井口焚香,烧些写满了字的黄纸。邪门得很。”
陈越心中一阵冷笑。焚香?对着井口焚香?
这哪是焚香,这是在祭拜,或者是在……销毁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许冠阳这个老狐狸,哪怕是被贬了,也一刻没闲着。
时辰差不多了。
午时三刻。
这个时候,太医们大都在饭堂抢着那几块红烧肉,或者是回倒座房打个盹。太医院的守备,就像这正午的日头下的影子,缩到了最短。
陈越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整齐地码在桌上,然后起身。他整理了一下衣领,下意识地按了按怀里的那个特制内袋——里面装着一小瓶用来显影的碘酒溶液,一个防风火折子,还有一把藏在袖管里的柳叶手术刀。
他大步走进了侧门。
太医院里静得只有风声和偶尔传来的捣药声。长长的回廊空荡荡的,两边的药圃里种着黄芪和白术,散发着一股苦涩的、让人清醒的药草味。
陈越没走正路。他沿着回廊投下的阴影,贴着墙根走。他的每一步都像是经过精确计算,脚跟先着地,然后过渡到脚掌,最后脚尖轻点——这是他穿越前在医院夜班练出来的本事,为了不吵醒刚做完手术的病人,每个资深的值班医生都自带这种消音走路的“猫步”。
一路摸到后院,他藏在一根柱子后面,远远地瞥了一眼许冠阳的那间值房。
房门虚掩着,门轴上甚至结了个蜘蛛网。从门缝里看进去,确实没人。桌案上堆着几本书,旁边还摆着个没喝完的茶盏,茶水已经凉透了,没冒热气。
很好,消息准确。老王的二两银子没白花。
陈越不再犹豫,转身折向太医院更深处,那个被高大梧桐树掩映的独立小院——藏书阁。
那里树叶未丰,枝干横斜交错,投下的阴影像是个巨大的鸟笼,把那座两层的小木楼死死罩在里面。
看守藏书阁的,是个在宫里待了一辈子、连牙都掉光了的老太监,叫赵忠。这人最大的特点除了老,就是耳背,而且爱打瞌睡。据说是因为年轻时伺候哪位贵人听多了不该听的,后来自己把耳朵给弄坏了,这才保住了一条命,在这个冷清地方养老。
陈越走到门口时,正看见赵忠坐在一把掉了漆的太师椅上,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在钓鱼。他嘴边挂着一丝晶莹的哈喇子,喉咙里发出细微的、破风箱一样的鼾声。
陈越屏住呼吸,侧身从半开的门缝里滑了进去,动作轻得连地上的灰尘都没带起一丝。
一进门,光线骤暗。
外面的燥热瞬间被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陈旧的、阴凉的空气。
这是时间的味道,也是知识腐烂的味道。
无数大名鼎鼎的医案、绝迹的古方,就这么静静地躺在这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上,落满了灰尘,成了虫鼠的乐园,也成了秘密的坟墓。
陈越没心情感叹历史的沧桑。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但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甚至还有闲心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捂住了口鼻。
这里面的灰尘太大,容易打喷嚏。这时候打个喷嚏,那就前功尽弃了。
全安那个怂包在马车上发抖着说:第三排书架,最上层。
藏书阁很大,几十排书架排列得像个迷宫。透过窗棂映照进来的光柱里,无数微尘在飞舞。
陈越的目光快速扫过架子上的木质标签——
“《神农本草经》……《伤寒论》……《脉经》……《难经》……”
他在第三排架子前停下了脚步。
这个书架很高,足有两人高,显然很久没人动过了,连最下面的隔板上都积了一层薄灰。
陈越踮起脚,仰着头,眯起眼睛,目光在顶层那些积灰的书脊上一个个滑过。
找到了。
一本泛黄的、封皮有些残破,甚至边角都被老鼠啃过的线装书,静静地挤在一堆装帧精美的大部头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又毫不显眼。
书脊上用正楷写着几个字,墨迹已经淡了,但依旧苍劲有力——《黄帝内经·素问》。
就是它!
灯下黑,真是灯下黑。许冠阳和李广这对组合,玩的一手好心理战。谁能想到,这本每个医学生入门都要背得滚瓜烂熟、甚至因为太常见而会被所有人忽略的基础医书里,竟然藏着足以撼动大明朝局、让无数人人头落地的黑账?
陈越伸手,刚想把书抽出来。
“陈大人?”
楼梯口突然传来一个尖细、却透着股过分热情的嗓音,“哟,还真是您呐!刚才小的在楼下看见个背影就像,还以为看花眼了呢!这大中午的,您不去工坊里坐镇,跑这儿来吃灰?”
陈越伸出去的手猛地一顿,停在了半空。那只手距离《素问》只有不到一寸。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就像是被人突然狠狠捏了一把。冷汗瞬间从他背后的毛孔里炸了出来。
被发现了?!
但他毕竟是在前门大街开牙行、见过大世面的人。
他没有惊慌失措地把手缩回来,那样反而显得做贼心虚。
他顺势将手往旁边稍微一滑,略过那本《素问》,抓起了旁边那一卷落满灰尘的《温病条辨》。
然后,他才慢悠悠地、像是被人打扰了兴致一样,转过身来。
楼梯口站着一个人。
一身大红色的飞鱼服改制的蟒袍,在昏暗的藏书阁里显得格外刺眼。
那人身材瘦削,一张脸上没什么肉,皮紧紧地绷在颧骨上。他手里拿着一把拂尘,脸上堆满了笑,眼角挤出了几道深深的褶子,但那双吊梢眼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阴冷的寒光。
李成。
司礼监掌印太监李广的干儿子,李广放在外面的那条最凶的狗。
“原来是李公公。”陈越脸上瞬间挂起了一副和煦而又带点恭维的笑容,就像是刚才的心惊肉跳完全不存在一样。
他一只手拿着书,另一只手拍了拍身上的灰,拱了拱手:“这大中午的,公公怎么有雅兴来这书堆里转悠?不嫌呛鼻?这里头的霉味,可熏坏了公公这身好料子。”
李成快步走上来,亲热地想要去扶陈越的手臂。
“哎呦,咱家是听说陈大人进了这儿,特意过来瞧瞧。”李成也不尴尬,顺势帮陈越掸了掸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眼神却像是在扫描一样,在陈越手里那本书上狠狠地扫了一圈,语气腻得让人发慌。
“陈大人,咱们两家现在可是合作买卖,您可是咱家的财神爷啊。干爹特意吩咐了,您在宫里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您这要是缺什么古籍善本,只管吩咐小的们送到工坊去,或者送到您的牙行里去,何必亲自来这儿受罪吃灰呢?”
这话听着客气,全是奉承。
但陈越听得出来,这是在盘道,也是在敲打:
我们现在虽然是合伙人,但也是互相盯着的。你不好好在工坊做牙刷赚钱,跑到这只有许冠阳才来的地方干什么?
陈越面色不改,轻轻拍了拍手里那本《温病条辨》,还故意吹了一口气,扬起一阵灰尘,呛得李成退了半步。
“公公客气。工坊生意虽紧,钱是要赚的,但太后娘娘的凤体更是天大的事啊。”陈越一脸正色,把“太后”这尊大佛搬了出来。
“最近太后胃口虽开,用了那个义齿也能吃肉了,但毕竟上了年纪,偶有积食。下官想着,古方里有几味调理脾胃与固齿并重的方子,记得就在这堆旧书里。太后昨天随口提了一句,下官这不就得赶紧来查查?这都是为了咱们的生意能长长久久嘛,毕竟太后高兴了,在皇上面前夸咱们两句,咱们的‘洁齿刷’才更好卖,李广公公也能在皇上面前更有脸面,不是?”
他特意把“生意”和“脸面”咬得重了些,暗示大家是一条船上的,我是在为了咱们共同的利益忙活。
李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但那眼神却越发锐利,像是要看穿陈越的皮囊。
“陈大人真是勤勉,连午膳都顾不上,这份孝心,咱家回去一定如实禀报干爹,让他在皇上面前替您美言几句。”
李成说着,凑近了一步。那股子阴柔的香粉味直冲陈越鼻孔,让他忍不住想打喷嚏。
“不过……”李成压低了声音,刚才的热情瞬间消退,只剩下警告,“干爹也说了,做生意讲究个专心。心要是野了,容易翻船。陈大人既然是牙神,那就专心治牙、做刷子、数银子。至于那些……不该看的陈年旧账……哦不,是陈年医案,还是少翻为妙。免得灰尘太大,迷了眼,看不清路,一脚踩空了,那可是会摔死人的。”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李广显然也防着陈越。虽然他们在分钱,但李广知道陈越跟赵王爷走得近,生怕他触碰到那些太深层的秘密。
陈越心头一凛。这死太监,果然是只笑面虎。
但他面上却装作没听懂其中的深意,依然憨厚一笑,像个只懂赚钱不懂政治的手艺人:“公公教训得是。下官就是个做手艺的,只认牙,不认字。既然这书也没什么看头,那下官就不打扰公公办公了。”
说着,他就要把手里的《温病条辨》塞回去,同时脚步微动,准备离开。
“慢着。”
李成突然伸手,按住了陈越的手背。
那只手修长惨白,手指冰凉,死死地扣在陈越的手腕脉门上。
“陈大人既然拿了,就多看两眼。这本书……兴许真有什么治病的良方呢。”
李成的目光并没有看陈越,而是越过陈越的肩膀,直勾勾地落在他身后那排书架上。特别是那本封皮破烂的《素问》所在的位置。
那眼神,带着一种探究,一种怀疑,甚至……一种了然。
“这书架子有些年头了,”李成慢悠悠地说,“有些书啊,外表看着普通,跟别的书没什么两样。可这里头,指不定夹着什么耗子药呢。陈大人身娇肉贵,要是碰着了,毒气入体,那咱们这买卖可就没法做了。”
陈越心里“咯噔”一下。
这混蛋……难道知道些什么?或者是他这次来,本来也就是冲着这本书来的?全安虽然被自己抓了,但许冠阳那个老东西未必没给李广留什么后手或者暗示。
要是被他抢先了,或者被他发现自己在找这本账……
陈越心中疑云密布。
但他面上依旧稳得像块石头。他手腕巧妙地一抖,利用巧劲滑脱了李成的控制,然后顺手把那本《温病条辨》往怀里一揣,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就像是揣了个烧饼。
“既然公公如此推荐,那下官就借回去好好研读研读。这可是古人的智慧,不能浪费。”
陈越一边说,一边大步向楼梯走去,背挺得笔直,“对了,公公要是找到了什么好书,也记得跟下官分享分享。告辞。”
李成没有拦。
他只是站在原地,手里甩着拂尘,眯着眼看着陈越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变成了一抹阴狠的狰狞。
直到陈越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下,李成才冷哼一声:“算你跑得快。要是让咱家发现你真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他转身。但他并没去看那本《素问》。
他走向了另一侧的“杂记”类书架。他也是来找东西的,但显然,李广给他的线索并不在这一区。或者是,他在监视陈越有没有动其他可能藏“东西”的区域。
陈越下了楼,并没有真走。
他的心脏跳得快要炸裂了,背后的衣服已经湿透。
他在回廊的一个死角处停下,紧紧贴着墙根,数着自己的心跳,也在数着时间。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真他娘的晦气!全是破书!”
楼梯上传来李成的骂声。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成带着一脸的不耐烦,从楼梯上下来,也没看赵忠一眼,直接快步出了藏书阁的大门,往御药房的方向去了。
显然,他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也没发现陈越的回马枪。
确认李成走远,陈越二话不说,转身就像个幽灵一样,再次潜入了藏书阁。
老太监赵忠还在打呼噜,甚至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一句梦话。
陈越一口气冲上二楼,这次他不再有任何犹豫,直奔第三排书架,一把抽出了那本《黄帝内经·素问》。
入手微沉,羊皮封面油腻粗糙,带着岁月的痕迹。
陈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迅速翻开书。
书里很干净,纸张泛黄,字迹清晰。没有任何夹层,没有任何信件,甚至连个折角都没有。
怎么可能?!
陈越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全安到了那份上,被吓破了胆,不可能撒谎!他说在这里,就一定在这里!难道……被许冠阳提前转移了?还是被李成那个混蛋捷足先登了?
不,不对。如果被李成拿走了,他刚才不会那么轻易放过自己。
一定还有别的名堂。
“灯下黑……灯下黑……”陈越喃喃自语,强迫自己像做手术时那样冷静下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藏?”
他再次拿起那本书。这一次,他不看字,只看纸。
他闭上眼,用指腹一点一点地、极其细致地抚摸书页的边缘,感受那种哪怕是最微弱的触感差异。
这一摸,他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在书的最后几页,尤其是那些没有字的空白边角处,手感有些微涩。那不像是纸张自然的粗糙,而像是……这张纸曾经被某种液体浸泡过,干了以后留下的那种特有的、发硬的僵硬感。
他猛地睁开眼,把书凑到鼻子底下,使劲闻了闻。
除了墨香和霉味,在那几页纸上,隐约有一股极淡极淡的……酸味?
那是淀粉发酵后的酸味!或者是……醋?
陈越的眼睛瞬间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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